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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塑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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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当今修真界最负盛名的天才,往前推十年或许还有争论,但放到眼下再无人有异议。
辰星山雁回真人,被誉为几百年难得一遇的修仙奇才,未到双十年华便已迈入宗师之境,同辈间再无敌手,之后更是一己之力单挑了师门一众几百岁的前辈。
至于胜负暂不可考,据说前任掌门凌霄真人就是败给了她,无颜再当掌门,当下决定闭关修炼,把掌门之位丢给了大弟子子辰。
每每提及此传说,雁回真人都有些不同意见:“胡说,师父他就是年纪大了想躲个清闲罢了,别什么锅都扣到我头上,而且我没赢呢,和他打了个平手。”
而此刻,传闻中的旷世奇才正耷拉着脑袋缩在角落等待宣判,罪名是聚众赌博,赌的是掌门今日会反复唠叨多少遍“师父他老人家说过”。
掌门师兄今年一百零二岁,正是风华正茂,却被俗务折磨得比满头白发的前掌门还憔悴,训斥完一众被抓到现行的弟子,走到雁回面前抖着手欲言又止半天,还是没忍住翻起了旧账:
“师妹啊,你说你授课大字不识几个,教法术只顾着自己耍帅,要你炼丹还能把炼丹炉炸了,师门上半年的账目托你的福超支了一大笔,现在连门内弟子都跟着你学了这不正之风。”
雁回听得心虚,支支吾吾嘴硬道:“听说师祖少时还炸过山头,我赌点小钱而已,算什么不正之风嘛。”
“你还想炸山头?!”
子辰师兄声音提高几分,让雁回更抬不起头来,唯唯诺诺得像只鹌鹑。
见她难得老实的样子,子辰面色暖化了些:“你年岁还轻,总不能把日子都耗在这山上。我看你还是依师父他老人家所说,去人间多走走看看吧。月俸照例给你发,如非师门有难就不必回山了。”
他说得委婉,话中意思却很残酷,这是要赶她下山?
“大师兄,这山我是非下不可吗?”雁回眨巴眼无辜地问他,她年龄最小,在同辈中受尽宠爱,只要撒撒娇师兄姐们就都会依她,屡试不爽。
可子辰这回似是铁了心,皮笑肉不笑地问她:“你觉得呢?”
往日横行霸道惯了的雁回自知此事没有讨价还价余地,识趣地收拾起行囊,临走前清点了自己多年累积的小金库,总共四十八金七十五银零九文,这就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将她送至山门的子辰一脸不忍,喋喋不休地劝道:“师妹,下山以后就别赌了,你看你都穷成什么样了。”
雁回冷眼看他:“那你要资助我一万金吗?”
“师兄我突然想起今天还有课,就不送你了。”
雁回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对着背影放下狠话:“等我混出名堂赚到大钱,一定拿金子晃瞎你们所有人的眼,让你们哭着求我回来!”
豪言壮语响彻天际,可对方早已没影,独留她一人对着空荡山门长吁短叹。
大话是放出去了,可该去哪儿赚钱呢?
雁回从没当过赚钱是很难的事,她有宗师之力,揭点悬赏杀几个入魔邪修,再不济去给有钱人当护卫,大把的金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敢想敢做,提着师门给她锻造的本命剑便直冲山林里去了,迎面便撞上个被魔化妖兽追赶狼狈逃命的修士。雁回眼睛一亮,登时拔剑跃起,利落地将妖兽砍成七零八落的碎块,顺手一把火烧光了尸体,向被她护在身后的修士大剌剌摊开手:“救命之恩不必多言,折现就好。”
谁料那修士怒火中烧:“我追这只妖兽三天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诱它出来,现在皮毛内丹全被你烧坏了,赔钱!”
雁回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没敢发作。山门有训修道者不可恃强凌弱,更不可欠债不还。她仍自诩辰星山中人,便自认理亏老老实实赔付,本就可怜的身家赔完也就只剩个零头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的财运自那以后江河日下。当今正值太平盛世,她空有一身仙力无处施展,能赚钱的营生又太少,遇到的不是刁钻刻薄的黑心老板就是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好不容易赚点辛苦钱又会在赌场输得精光,下山两年的她依然捉襟见肘。
“所以,你们知道哪里能赚到大钱吗?”
正将她的悲惨遭遇当绘声绘色话本听得入迷的稚童们纷纷茫然摇头。
“……没事了,玩儿去吧。”
雁回垂首叹气,从兜里掏出一捧糖果打发了他们。领到糖的孩子们呼啦啦作鸟兽状散开,露出身后不远的丛林,单薄瘦弱的身躯从刚才起就缩在树边,遥望着他们却迟迟不肯靠近。
她顺手揪住身旁几个还未散去的孩子,抛了抛所剩无几的糖果,指向树下孤零零的瘦小身影:“你们有谁认识他吗?他怎么不过来和我们一块玩?”
“我知道我知道!”甜食的诱惑果然难以抵抗,孩子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为她解答,“他是村子里的神童,脾气可怪了,平时我们都不和他玩儿的!”
“上回我只是和他打了个招呼,回家就被爹娘揍了一顿……”
“村长说过,神童关乎影村的兴衰荣辱,哪能像我们一样天天玩耍?”
雁回在天真无邪的朗朗童言中眯起了眼,这倒是……比她所料想的还要有趣啊。
昨日她来到这座地处深山野岭的村落,村中人自称影之一族在此地休养生息,世代相传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听闻雁回是师从名门大派的修仙者,族长同一众德高望重的乡贤隆重接待了她,并盛情相邀她在村里多住上些许时日。
民风淳朴,热情好客,雁回感受到了在师门都没体会过的春风般温暖,他们甚至还打扫了最好的客房招待她。空置多年的屋子陈设老旧,砖瓦遍生绿芜青苔。真不知道这村子与世隔绝了多久。
既来之则安之,饱餐一顿后雁回安然下榻,困得倒在枕上便呼呼大睡起来。
这觉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直梦到她一夜暴富,被琳琅满目的美食和满堂金玉淹没。师兄师姐们在发财的她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而她哈哈大笑拂袖而去,只甩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姐……醒……”
渺远的声音从天际幽幽传来,眼前景象开始颤摇。她晃得站不稳,仍抱着金山银山不肯撒手。谁在喊她,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哪来的师弟师妹?
“……别睡!”
震天撼地的摇晃越来越剧烈,连着金银财宝都被震得七零八落。雁回恍然睁开眼,入眼是影村的简陋屋室,方才梦中听见稚气未脱的童音正附在她耳边呼唤:“姐姐,别睡了!快醒醒!”
锻炼多年的反应让雁回抓起压在枕下的剑柄就砸了过去,下手快准狠,只听得“哎哟”一句隐忍的痛呼声。
雁回彻底清醒了,就着月光辨清喊她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看装束应是村里的孩子,双手抱头捂着被她打伤的大包,抬起张苍白的小脸泫然欲泣:“姐姐,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啊?”
“不好意思啊,习惯了。”雁回双手合十道歉,满心愧疚地伸手给他揉包,“这么晚你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男孩瞬时连疼也忘了,扑到她身上抓住她的手臂急道:“族长他们要杀你,快逃!”
“杀我,你怎么知道?”雁回非但不怕,反而起了兴致。村里倘真有杀人越货的勾当,她不介意做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
他在夜色中打了个冷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过一丝恐惧:“我亲眼见到族长他们往你的饭食里下药,许是要夺你钱财害你性命。趁他们还没动手,姐姐,你快逃吧!”
下药?
怪不得她一沾枕头就睡着,还当是自己先前蹲守魔化妖兽的老巢足足半月累过了头。该说不说,这蒙汗药的助眠功效还挺好。
雁回施施然躺了回去,还重新给自己盖好了被子,无赖似的打个哈欠:“那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好了,反正我也没钱。”
男孩惊呆了,还可以这样的吗?
“听好了,”雁回警告地眯起眼,“没人能来打扰我睡觉,否则——”
她并指为刀在颈间一划,蜷紧被子扭动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眼试图把被迫中断的美梦做完,任男孩茫然愣在原地。
或许是忌惮她的实力,或许是觉得为那仨瓜俩枣与玄门作对大不划算,总之一夜过去无事发生。雁回想就算族长真动了打劫过路人的心思,这会儿差不多也打消了。
雁回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走逛逛,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古老村落,村民日出而耕,村里只看到蓬头稚子扎堆聚在各处玩闹,她顿时心生一计。
“当当~”雁回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抛了抛包装精致的饴糖。这是她在寸土寸金的永州铺子买的,贵得她荷包疼。原本打算给自己解馋用,这会儿看来她可太有先见之明了。
“去告诉你们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这里有糖吃!”
村里的孩子没见过这稀罕物,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村头空地便聚起了一众小影妖,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大家都在这里了吗?”
雁回左等右等也没在人群中找见昨夜所见的男孩,得到肯定回答后更觉纳闷。
“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雁回嘀咕着,看到眼前嗷嗷待哺的稚童感到有趣,于掌心升起火焰聚散成千般变化,如愿听孩子们爆发出阵阵惊呼。
“你们要不要看我变戏法讲故事?”
她万万没想到这些小影妖不太好糊弄,守株待兔、猴子捞月这些耳熟能详的寓言他们嫌老套,刚起个头就嚷嚷着听过了听过了。无法,雁回绞尽脑汁只得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编成故事讲与他们听。
她越说越动情,想起自己惨痛的经历干瘪的荷包简直是字字泣血,孩子们听得入了神。待日头渐渐西行,雁回才终于在视线尽头瞥见那个等待已久的身影。
用糖果打发完这群小冤家,雁回摆出和善的笑容起身朝林间走去,谁料那身影见她靠近竟登时拔腿就跑。
“喂,你别跑啊!”
这小短腿跑得还挺快,雁回气喘吁吁地想。
她边追边喊,好不容易才赶上他的脚步拽住他的手臂。男孩回过头,果真是昨晚那个提醒她饭食有异样的孩子。他生得白皙秀气,乌黑晶莹的双目透着惊慌,许是被她的追赶吓到了。
“为什么躲着我?”雁回叉腰质问。
男孩怯然回答:“我以为姐姐还没走,多半是不信我说的话了。”
“我相信啊。”
雁回咧嘴一笑露出齐整晃眼的白牙,在衣兜里翻找了半天,将摸索出的物件摊开掌心举到他眼前:“要吃糖吗?我特意给你留了一颗!”
男孩受宠若惊地接过剥开糖纸,糖果入口,他的眼睛明显亮了几分。
“好吃吗?”雁回笑着问,满意地看到他呆呆止不住点头,木然稚拙的面容显得格外乖巧,软得她心都要化开。果然还是个孩子呢,她想。
她试探着摸上他的头顶,昨夜被她砸伤的鼓包消退了很多,掌下顽皮微翘的发丝手感颇好,她趁机多摸了几把。
“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辰星山弟子雁回,你叫什么名字?”
“阿生。”他说,“我叫阿生。”
天色将晚,宁静祥和的影村陆续亮起千家灯火,低垂的夜空吞噬了尘世的喧嚣与纷扰,亦隐匿起一切波谲云诡的暗流涌动。
“族长,那个玄门人……”
“找些人监视她,给她制造点麻烦,最好想办法逼她自行离去。”
苍髯长者声色俱厉,字字句句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有七天,绝不能让任何人破坏祭天大典!”
……
日华似水倾泻,流过枝繁叶茂淌下一地斑驳树影。影线操纵暗影无风自动,凝聚成奇形怪状的黑色小人,在林地蔓草间跳跃嬉闹着,像极了那位玄门女子以灵火变幻的戏术。
这是被唤为神童的影族孤儿为数不多自学的影术之一,也是他最喜爱的自娱自乐,沉醉其中时,仿佛万事万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阿生!”
呼喊由远及近,女子飞奔的轻灵身姿带起绚烂光影。她一来,地上的影子倏地就消散了。
“在玩什么?”
雁回问,见他摇头没有回答的意思,指着天边飞舞的纸鸢兴奋道:“我教你做风筝,然后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幽邃的森森黑瞳映出她明媚的身影,像洒进片浅淡的光,而后一点点,一点点的亮起来。
“好。”
沉默寡言的他甚少在人前露出笑容,这一笑便如春光乍现冰雪初融,嘴角绽放的酒窝现出几分这个年纪孩子的天真无邪来。
雁回稀奇道:“哎你笑啦?你笑起来多好看,这么点年纪别总是板着一张脸,要多笑笑。”
他闻言举起两根食指按着脸颊的肉向上提,扯出个僵硬到诡异的笑脸:“是这样吗?”
“……当我没说。”
雁回从不知道,想放个风筝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晴空广袤劲风吹野,暑气刚消的初秋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雁回偶然见到阿生遥远风中纸鸢时一闪而过的艳羡眼神,想他自幼失怙无父无母,一定没人陪他玩过这孩童游戏。
她本想带着风筝来给他惊喜,没成想这些小影妖个个都是势利眼,不拿糖交换就不肯依。赌气之下雁回说那就做一个比他们都更好的。
寻常的稻草纸风一吹就破,最好得用上过蜡的纸裱糊风筝,这种蜡纸在山村里可是罕见物。别人听闻她要拿来做风筝,怎么都不肯匀给她。除此之外,麻线、颜料等物都须花钱买。族长一改先前的古道热肠,旁敲侧击管她要食宿费用,她揣着的那点银两没两天就见了底,更没有多余的铜板去购这些杂物。
不仅如此,影族对阿生的态度也着实奇怪,称得上恭敬客气,但言语间充斥着莫名的疏离,有些见他来甚至假装不在闭门不出。
名唤阿生的男孩不愧是神童,展现出远超同龄孩子的冷静自持,雁回带他吃了一路闭门羹他也不恼,只寸步不离跟在她身侧。
处处碰壁后雁回怪道:“这村子人情如此冷漠,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阿生却像早已习惯了:“我从小吃的是百家饭,族人不情愿但都得照应我。在他们眼里……我兴许是累赘吧。”
“你是影族的神童,那应该要刻苦修行术法吧。”雁回生起几分同病相怜的疼惜,“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日日被关在练功房里,不是凝神就是练剑。那群老古董非说我是什么难得一遇的修仙奇才,不可把功夫浪费在玩闹上,叨叨叨叨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还变着法地磋磨我历练我。”
她得意扬眉:“所以待学成后我把他们都揍了一通,狠狠出了口恶气!”说着自然搭上他的肩膀,“等你厉害了,你也可以挑战为名把他们都教训一遍,可舒坦了。”
被唤做神童的男孩却摇了摇头:“不,没人教过我任何术法。族人唤我神童,不过是因我生辰八字特殊,于他们有用罢了。”
雁回一愣,伸手搭在他的腕间,越探越纳闷:这具身体确实经脉未通,可调用的灵力少得可怜。不仅如此肉身也是孱弱,比寻常的人族小孩还弱上些许,哪里像是妖族“神童”的模样。
以生辰八字定族中地位,封他为神童却又不教他法术,这是个什么道理?
好不容易勉强凑齐材料,还差最要紧的竹骨。所幸后山就有大片无主的竹林,雁回左挑右挑选中一棵,唤出三尺青锋利落地削断苍竹。她举剑还想再劈,长剑在她掌中抖动着发出低鸣,似是十分不满雁回竟拿它当柴刀使。
阿生实在看不过去,递了把由影力幻化的砍刀给她,雁回喜笑颜开接过试了试,刀锋锐利握把趁手,果然好使。
怕阿生无聊,雁回边忙活边与他聊天,才知他自小在族中长大,从没踏出过这片深山。
“我在二十岁以前,也没有离开过家呢。”
雁回停下劈削竹筒的动作,眼中盛满对被她称之为“家”的所在的怀恋:“我曾住的地方……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没有四季,只有冬天。”
“雪……是什么样的,会很冷么?”
“嗯,很冷。……其实也不那么冷,山顶的雪景是很美的。云雾与山巅一色,朝阳升起时云蒸霞蔚绚丽如织,是别处见不到的绝美风光。”
“姐姐能多给我讲讲么?我好想听。”
他甚少如此直白地渴求,让雁回心软得一塌糊涂:“好啊,不过有朝一日你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世上有许多漂亮的风景,繁城的华灯初上、苍茫的大漠戈壁、边塞的落日长河……等你长大了,我都带你去看,我们拉钩。”
他眸光闪动,庄重地伸出小指与她相扣,仿若交换了无声的誓言。
经历了一连串艰难险阻,试飞时又被风折断了两次竹骨吹破了三次纸面,风筝终于在第七日有惊无险地完成了。雁回歪七扭八地画了只鸟上去,活像被拔了毛的五彩斑斓的山鸡。
恰逢秋高气爽徐风阵阵,雁回放飞纸鸢后就将握轮递到阿生手里,让他试着操控丝线。刚上手时他还有些生涩但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能牵着它四处跑跳了。
和风拂起他颊边碎发,他微微抿起唇角:“姐姐,你知道吗?我曾经很羡慕风筝。总觉得只要有风,它们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那现在呢?”
“后来我慢慢想通了,风筝只能随着风走,看似随心所欲,却永远也摆脱不了牵住他的那根线。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悲吗?”
他说这话时目光渺渺,似在注视风中摇摇欲坠的纸鸢,又似落在天与山交接的更深远处。
雁回指了指流云四散的天穹,群鸟在湛湛蓝天振翅翱翔:“天上飞的,从来不只有风筝。如果不愿像风筝那样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那就做一只尽情展翅的飞鸟,只要你愿意跳出去,外面自有一番广阔天地。”
说出这番话,雁回没有指望他的顿悟,指间弹出颗石子射入林间,碰撞声与轻声痛呼同时响起,她望向声音的所在眸色渐黯。
已经整整七天了,这群影妖阴魂不散地跟了她七天,只要靠近阿生,那种被窥探的阴湿感就黏在她身上难以散去。先前种种不顺兴许都是他们的手笔。这位“神童”究竟有何价值让族长如此在意?
“……姐姐,你来得太晚了。”沉默许久的男童低声回答,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雁回头也不回地问:“你刚说什么?”
他缄默不语,那句微不可闻的话就这样隐没在呼啸风声里。
山风越吹越大,专注留神周遭端倪的雁回听得阿生突然惊呼:“啊呀,风筝!”
紧绷的麻线承受不了过大的风力猛然断裂,那只失却了束缚的风筝直直栽倒下去,转瞬就被随劲风起伏的苍浪松涛吞没。
“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
“可我就想要那个……”他怯怯地,对从她那里收到的礼物分外不舍。
雁回突然问:“一定要吗?”
阿生郑重回答:“要。”
雁回拗不过他,解下佩剑围绕男孩画出半径三尺的圈,剑鞘划开黄土留下深深印痕,蕴含灵力的法阵泛起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蓝光。
做完这些她仍觉不放心,再三叮嘱:“你别乱跑,就在这儿等我。”
他乖巧点头。
夕阳西下,群鸟归林,在山中遍寻风筝两个时辰未果的雁回心急如焚地赶回告别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见阿生的踪影。
她留下的阵法尚且完好,黑暗里幽蓝色的荧光将她霜寒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严峻莫测。
入夜了。
雁回望了眼村庄的方向,今夜的影村没有亮灯,倒是在宗祠处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篝火,溪流汇聚成汪洋,云霞被映成血一般的天色。
高悬天边的圆月被浓云所掩,今夜正是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的极阴之日,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都在暗处蠢蠢欲动,如果有什么要发生的,那就是今晚了。
她紧赶慢赶回了村子,淹没在人流中艰难随着他们移动。影族中人皆手持火把,火光明灭下神情狂热面目模糊,尽管时有低语四起,脚步依旧有条不紊地去往同一个方向。
而他们所议论的、期盼的、为之疯狂的,都指向某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祭天大典。
雁回越过人群看见了所谓的“祭品”。他正被绑缚得动弹不得,在族长念念有词的祝祷下引颈受戮,锐利尖刀抵在他的胸前,顷刻便要捅入他的心脏。
“铮”的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响,那是剔骨刀被硬生生踢断的声音。落地的身影又一脚踹翻行刑者,骂骂咧咧地替男孩解开身上缠绕的绳索。
“不是让你待着别乱跑吗!他们要杀你不知道啊?你瞎乱跑什么?!”她厉声喝道,骂着骂着红了眼眶,恨铁不成钢的质问到最后竟有些泣音。
阿生被她骂得发愣,刚从命悬一线得救的他没急着哭,只顾着从怀里掏出什么急急递到她手中,那是把光秃秃的野花,被碾进泥土蹂躏得残破不堪,蔫掉的花蕊稀疏挂着几片轻摇的脆弱的白色花瓣。
“我想摘来送给你的,但是不小心弄坏了……”
他嗫嚅着解释,漂亮的鸦睫微微颤动,话音未完就被双臂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我带你走。”雁回说。
雁回起身望向来路,可供他们离开的道路不知不觉已被黑压压的暗影拦得密不透风,为首的族长捻须冷然道:“这位侠士,我们与玄门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阻碍我们的大计?”
“无冤无仇?”雁回被这厚颜无耻的发言气笑,“六个月前举家迁徙的慕容山庄,尸体在附近的林中被发现,皆被开膛破肚死状凄惨。两年前的赵氏镖局和五年前失踪的李家商队,都在途径此地后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将阿生护在身后,声声诤言振聋发聩:“我原以为你们只对外族人下手,没想到竟连骨肉同胞都不肯放过。以活人为祭,献其血肉,换取天道垂怜影族之运数。此等泯灭良心的邪术,你们竟也做得出来?”
“祭天大典不容有失,只要你肯放弃他自行离去,我族不会为难于你。”
雁回冷笑出声:“恕难从命!”
见她冥顽不灵,苍髯长者低声催动咒语。雁回只觉脑中敲响一声金钟般的嗡鸣,千人在钟响时齐齐侧目,无数张脸幻化成诡异的同一副神情,活像被丝线操控的人偶齐声诵念祝词。
影族,伴光而生藏于黑夜,来去无痕,善隐匿,寄生于影侵蚀他人神智。
雁回甚少接触堪称神秘的影妖一族,只知他们不善正面对敌,但术法变化堪称吊诡,稍不注意就会中了他们的埋伏。是以在各族和平相处的当下,影妖也格外不受欢迎。
四面八方的黑影纷拥向她袭来,终于有机会一展身手的本命剑兴奋地在鞘中啸唳,雁回长剑出鞘纵身跃起,身似拉至极致的离弦之箭,力破万钧,鬼神皆斩。
三尺青锋所及之处万物俱灭,雁回却未有割开皮肉的实感。影妖一具具化为黑烟消散,雁回手持长剑斩开血路,影族的血亦是黑色的,自剑身滴落地面时,宛如浓墨在大地上落笔。
她拖着长剑缓步走到族长面前,这张苍老的面容因震怒而扭曲,格外的面目可憎。她手起剑落,与剑锋一同落下的,还有骤然熄灭的火光。
来了。雁回在心底默念。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万籁俱寂,而后雁回听见了滴答滴答的水声。
那并非来自她掌中青锋,而是更远处她所救下的“祭品”。那张精致苍白的面容似精美的瓷器被摔得粉碎,裂纹攀上他的四肢五官,从碎裂处渗出源源不断的骇人鲜血。
原来真正的影族,血液也是鲜红的,雁回想。
男孩原本清澈的双瞳只剩两个血流如注的空洞眼眶,全身支离破碎得像是由碎块拼成的人偶,但那唇角竟是笑着的,遍染血污的手仍不忘向她递出被染红的残败花朵。
他说:“姐姐,我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善良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你走。以后就留在这里陪我,好吗?”
雁回幽幽叹了一声,极轻地,澄澈的瞳平静映出他疯狂的倒影,无奈亦怜悯。
“那可不行啊,我得送你去投胎转世呢。”
她古井无波的沉静眼神让他一怔。
“所以你早知道——”
“嗯,我知道。”雁回柔和的目光抚过这个终于肯以真实面貌出现在她眼前的魂灵,“这一切都是幻境,也是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实,你死在了那场祭天大典里。”
而她,不过是在扭转一场早已发生的、重复过千百次的既定悲剧罢了。
男孩空洞的眼眶自始至终死死“瞪”着她,啊了一声却再不说话了。
“我此番来只为查明真相。告诉我,六个月前被灭门的慕容山庄,两年前的赵氏镖局,五年前的李家商队……
还有——三百年前影族全村上千族人,皆是死于你手,对吗?”
名叫“阿生”的男童,抑或是恶鬼闻言微微一笑,原本纯真无邪的笑容出现在这张面目全非的脸上更显诡异万分:“姐姐,你知道影族是如何对待选中祭品的吗?”
他答非所问,攥住她的手从自己空洞的眼眶一寸寸下移,裂痕沿着她指尖的触碰蔓延愈深。
“——剜其眼目,断其支节,埋之陷阱,祭神以心。”
覆盖全身的裂缝里源源不断涌出的除了鲜血,还有被浸染成暗色的泥土,混杂了腐烂发黑的草叶,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我真的好痛,痛到恨不得立刻死掉,可我还是从泥土里爬了出来。我想,如果把伤害我的人都杀掉,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他睁大淌着血泪的双眼:“所以我一点、一点、一点……把他们都吃掉了。”
雁回的手被他死死钳制着捅进左胸豁然敞开的血洞里,指端触及黏湿蠕动的内脏。轻轻一动便带起鲜血淋漓,血水滴答滴答淌至地面,在他脚下蔓成蜿蜒的血河。
“自我被做成人彘活埋的那天起,这里就一直是空的。我找不到我的心了,只能去抢别人的,这样我也做错了吗?”
“还是说你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十恶不赦,活该下地狱?”他不再卑微乞怜,捂住淌血的眼眶哀怨道,“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我?”
“没有谁生来就是该死的。”
雁回平静地回答,抚上他的脸颊,全然不在意那可怖的面容和满面黏稠的殷红血液。
“阿生,你是自由的,不该被仇恨束缚在这影村幻境,更不该将刀刃对向无辜之人。影村早在三百年前就已消亡,恩怨已清宿命已了,你也该放下执念,投胎转世了。”
她点上他的额间,霎时光芒大盛。如潮澎湃的灵力洗涤下怨气尽散。他怔怔望着她,覆盖全身的血色不断消退,渐渐从那副骇人相貌变回初见时恬静清秀的模样。
“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没有骗你。如果还有缘再见的话,繁城灯火、长河落日,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带你去看。”
她眉眼温和,目送着他的身躯渐渐消融于冲破雾霭的晨光里:“再见了,阿生。”
“姐姐,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眯起晶亮双目,清朗童音散落在和煦的风中:“等下次见面时,你那颗心可以给我吗?”
雁回:“……”
做梦吧,小兔崽子。
两个月后
永州发布悬赏的府门时常有江湖人士来往,实力鱼龙混杂,不少人接不到悬赏就在这条街上支摊接私活谋生,平时也不会有官兵驱赶。
雁回悠然自得撑起个摊子混入其中,就夹在“阴阳风水卜算”和“神药专治跌打肿痛”之间,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介宗师在这里讨生活很丢人。
她这些日子财运依然不顺。本以为查清影族鬼村的来龙去脉,解决了恶鬼害人之事就能给自己换笔丰厚的报酬。谁料兴冲冲去揭了榜,发布悬赏令的话事人听完她的阐述只气定神闲问了一句:“你说是鬼魂作祟,可有证据?”
雁回心中叫屈,那地缚灵都被她给超度了,哪来的证据?她总不能再去地里刨一个吧!
“没有证据……就不能拿悬赏吗?”她开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话事人无情指了指悬赏令角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字眼,纳闷道:“你空着手就说查到了我们家人的下落,自顾自讲了个怪力乱神的故事又拿不出证据,这要我们如何信你?”
雁回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出了门,打开荷包数了数自己不知够不够付今晚房费的铜板,索性效仿同行就地开张碰碰运气。
因着宗师的名头,倒真被她接到几笔单子解了燃眉之急。只是棘手到需要她出马的活计实在太少,她开价又高得离谱,鲜有人问津。
午后阳光颇好,她在暖融融的日头下撑着脑袋打瞌睡,摊前挂着“宗师”的大字招牌,桌上堆满七七八八的杂物。被用于垫胳膊的册子依稀可见封皮上以狂放不羁的笔迹写了龙飞凤舞八个大字——攒够一万金就退休!
“敢问阁下便是雁回雁姑娘?”
雁回猛听见自己的名字,睡眼朦胧地从杂物堆中抬头。唤她的是个白衣玉带摇着折扇的俊俏公子,声如珠玉,短短几个字的称呼被他念得很是暧昧,绕梁三尺余意不尽。
“在下白晓生。”
他展颜粲然一笑,身后碧空澄净如洗,韶晖遍野,暖日和风。
姓白?就是那个有名的豪富白家么?这些万恶的有钱人都是雁回的潜在主顾,因而她好奇听过一嘴八卦,尽人皆知白家二公子自出生起便多年痴傻,近些时日才恢复常人该有的神智。
从他狐狸似的眸光中可看不出半点痴傻,以雁回为数不多和有钱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都刁钻精明得很,在她给的报价上动不动便要打骨折。
雁回兴致缺缺,眼皮都未抬起,打个哈欠敷衍地应付着:“白公子,久仰久仰,要下单吗?”
她抄起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将报价又往上提了提:“运镖护卫业务八十金起,按天数计费;打怪业务三百金起,指哪儿打哪儿,让我留什么我留什么;找人业务暂时不接了,除非你先给钱,底价一千金上不封顶。”
气氛突兀地沉寂下来,雁回正忧心是不是要价太夸张吓退了他,却听那白家公子扑哧笑出声,折扇啪地叩击掌心:“那就先当我半年的贴身护卫吧,工钱一百金一天,包吃住,雁姑娘觉得如何?”
雁回耳尖抖了抖,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开明艳笑容,黯淡的瞳孔骤然亮起。她噌地站起身,满脸堆笑躬身行礼,谄媚道:
“老板,您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