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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隔岸 ...

  •   三九寒天,北风席卷大雪呼啸而至,清晨的街上只散落着零星步履匆匆的赶路人。

      山脚下卖包子的小摊老板在炉边搓手取暖,嘴里盘算着近日的进账,打算卖完这一笼便收起摊子回家。应着他的企盼,一清瘦人影停驻摊前,腰间佩剑头戴帷帽,俨然一副行走江湖的少侠打扮。
      北风天人人紧着一身棉袄,独她穿着单薄的白衣劲装却丝毫不见冷,多半是旁边辰星山下来历练的玄门弟子。

      少侠掀开纱帘露出张俏生生的脸:“老板,给我来六个包子,多少钱啊?”

      “好嘞!”老板拿油纸数出六个包子包好,生怕她反悔似的,“多谢惠顾,收您六十文。”

      正从小得可怜的布袋往外数铜板的女子顿住:“怎么要六十文啊?之前不才五文钱一个吗!”

      她这么一喊,老板倒是认出她来了,确是辰星山弟子。两年前她初下山也和如今这般一口气点了六个包子,最后摸遍了身上的铜板也只堪堪买下两个,着实称得上囊中羞涩,丢尽了修仙人的颜面。

      老板苦着一张脸抱怨起来,面粉沾在那张浮夸的脸上显得分外滑稽:“您瞅瞅如今这世道,虽说我们这是仙山脚下,比别处太平得多,可河对岸那边不知何时又会打过来。我们这生意做得是提心吊胆,朝不保夕哇。”

      明知是摊贩漫天要价的托辞,但雁回知他所言非虚。

      这是玄妖大战结束的第一百七十八天,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争战打得血雨腥风人心惶惶,直打到两界的半数精锐都折在其中才勉强止戈,从此两族划黑河为界各自修炼,再不互生往来。

      今日,她方拜别视她若亲子的师父,走下养育她十年又断她仙缘的师门。

      十多年前是凌霄带她上的辰星山,如今也是凌霄亲自送走的她。

      她的师父在浩劫后苍老疲惫许多,也唠叨了许多。宽慰的话她听了几嘴也没入耳,只记得是什么“人存于世各有天命”之类空泛的虚话,大意便是不必执迷,劝她放下。

      可雁回从不信命,她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天命。

      见她停在那里,老板挥手唤回她的神智,识趣地给了个台阶:“您要几个?还是两个吗?”
      雁回却索性将干瘪的钱袋收回怀中,大手一挥道:“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在老板质疑的目光中,她自腰间取下另一个绣着精致纹样的锦囊,从内摸出一粒碎金塞进老板手中,和颜悦色道:“这么冷的天,老板你卖完也快回家歇着去吧。”

      方才还抠抠搜搜,转眼又变得如此豪气,别说老板愣神,连雁回自己都有些心虚,将钱袋束回腰间又心有余悸地拍了两下,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嘀咕极力说服自己:“把我坑得这么惨,亏我还那么信任他,花他点钱又怎么了。”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白晓生。

      如若问一年前的雁回最重要的友人是谁,她或许还会踌躇。可若问最信任的是谁,她将毫不犹豫地选择白晓生。
      否则当初也不会在叛出师门、斩灭伏阴、助天曜寻回身体两不相欠后,在无数盛情相邀下毅然决定和白晓生纵情游历天下美景、寻遍人间美食了。

      或许是因为拜相封侯皆非她所愿,所有人盼她留下,只他愿与她同行,踏上漫漫天涯路。

      然而她很快就因这份信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毫无防备地喝了杯白晓生递来的茶,雁回再度惊醒时就发现自己身在一处横隔铜墙铁壁的幽暗洞府,尽管被装点得像模像样,她依旧能从熟悉的影力流转中分辨出如今的所在。

      她尝试运转周身灵力,却只觉经脉滞涩,原本庇护她的半袭影袍竟悄无声息地融进她的经络,成了封锁她灵力的束缚。如今的她空有一身体术,连拦在眼前的樊篱都打不破,更别说逃离这暗无天日的影穴囚笼了。

      雁回使尽浑身解数,直折腾到起身的力气都无,才惊动罪魁祸首姗姗来迟。看到来人从容不迫没有半分为自己行为辩解的打算,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她气极反笑,质问到嘴边转了转,变成了阴阳怪气的嘲讽:

      “白晓生,从前竟是我小看了你,你原还藏着这等本事呢?你说你要是早拿这招对付伏阴,哪还需要我们费什么事儿呀。”

      白晓生欣然隔着铁门在她面前抱臂蹲下,似乎将她的奚落当成了赞扬:“这不还得多亏了回回你帮我抢回真身嘛。我才能炼化它,好困住你呀。”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简直是白眼狼,撒谎精,丧尽天良的乌龟王八蛋!

      雁回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骂出口了,这番表演倒像是取悦了白晓生似的,撑着脸饶有兴致地观赏她许久。
      等她终于骂累了,他才悠悠然开口提议道:“回回,你平日不是最爱钱么。这样吧,我出一万金,买你在此处待上一月,你觉得如何?”

      “其余什么也不用我做?”

      “什么也不用你做。”

      雁回嗤笑:“是笔好买卖,可惜我拒绝。”

      白晓生抚掌大笑:“这么划算的买卖都不做,回回我可真是看错你了。”

      他笑得明眸皓齿,落到雁回眼里却是十成十的欠揍。她含恨看着他负手离去的背影,翩跹的衣袂同他的语气般随心所欲,半分不讲道理。

      “既然不愿做,那我也只好强买强卖啦!”

      雁回气得猛踹了一脚铁栏,痛得龇牙咧嘴,扒着栏杆扯开嗓子大喊:

      “放——我——出——去!”

      ……

      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也狠狠闹腾了几日,雁回终于冷静下来思考起当下的处境。

      被信任之人背叛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前有二话不说捅她三剑的天曜,后有八十一鞭毁她识海的凌霄,挚友亲朋将她双手捧上的真心伤了又伤,即使误会和解也回不到最初的亲密,只余满地狼藉和一声叹息。

      而她永远年轻,永远不长记性,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思及于此,雁回忙猛拍双颊让自己振作,没有时间供她伤怀了,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才是当务之急。昏睡前她依稀听了一耳朵广寒门将要再度向妖界宣战的流言,故友至亲的安危让她格外牵挂。

      于是她选择了最轰轰烈烈、也是最伤敌一千自损八万的抵抗方式——绝食。

      此举无疑是在试探白晓生那岌岌可危不知是否尚存的良心,他或许会置之不理,或许会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巧言劝说,总之雁回打定主意绝不屈服。

      谁料白晓生没有对她的绝食视若无睹,也没有苦苦劝说,甚至好心撤去了被啃咬得坑坑洼洼的铁篱,大有股任她折腾也翻不了天的自信。

      他在闭目调息权当眼不见为净的雁回身旁支了具烧得旺盛的火炉煮起肉汤,又不知从哪摸出把折扇,将混着肉香的蒸腾热气扇满了整个洞府。

      雁回腹中的馋虫闻到肉香就已被勾得上瘾,眼巴巴地咽着口水偷瞄白晓生悠然给自己盛了一大碗,也不喊她吃,只当着她的面边大口喝汤,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恨得饥肠辘辘的雁回咬牙切齿。
      她那点为数不多的骨气可以支撑她把触手可及的饭食扔掉,却无法抵抗无时无刻不扑满鼻间的诱人香气。

      雁回的绝食抗议终究没抵过美味的诱惑,一炷香后她捧着白晓生递来的碗小口啜饮,宽慰自己这是逃出生天所必须经受的忍辱负重。

      不知是不是饿久了,这鸡汤喝起来格外鲜美,这让雁回心生触动,起初做饭水准烂得同她不相上下的白晓生,竟也在一路上不知不觉练就了这手厨艺。

      “这些日子的吃食都是你做的?”

      “嗯?这很重要吗,若我说是我做的,你就会乖乖吃饭么?”

      不出所料又是贱兮兮的无赖回应,雁回警告地瞪他一眼,示威性舞了舞拳头。许是被她揍过太多次,白晓生耸耸肩往后蹭了半步,一副纯良无辜做派:“早知如此我便早说是我做的了,回回你先前不吃,我可是好伤心呢。”

      见惯他浮夸卖惨的雁回毫不所动,暗自嘀咕:“一天天的,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话虽如此,她到底没再打翻他送来的食物。

      “从三天前我就想问……你为何叫我回回?”

      白晓生甚少以昵称唤她,惯爱直呼她的全名,两个简短的音节在他口中千回百折,能被唤出万端口吻,让雁回觉得自己的名字都动听不少。

      “好听吧,我跟那个姓王的胖子学的。回回你说我和他谁喊得更好听些?”

      “人家有名字,叫王鹏远。”雁回颇为无语,“而我叫雁回,不叫回回。”

      他轻轻嗯了声:“我知道啊。”

      “白晓生,”她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潭,“你叫我的名字,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晓生一时怔愣,片刻后大笑出声,被自己止不住的笑呛到满面通红,直勾勾盯着她的瞳孔闪烁着诡异而兴奋的神采。
      而后挑衅地丢下一句:“我不。”

      雁回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愤然掷出原本打算递还的空碗,被他灵巧地闪身躲过,赫然洞开又合上的影门将她的咒骂与怒火封在身后。

      ……

      笙歌鼎沸数百年的永州城战后萧条了不少,雕梁画栋再不见昔日鼎盛。已是凤家家主的凤千朔仍不减世家气度,在重开的忘语楼旧址接待了远道而来的雁回。

      天香坊的生意如今还是照做,盘踞永州多年根基深厚的凤家接管了许多倒闭的铺子。半年前那场玄妖大战后,选择明哲保身的凤千朔无疑成了两败俱伤下最全须全尾的胜者。

      只是可叹他与弦歌早早定好的亲事作废,好端端一对有情人只得无奈地走向劳燕分飞。

      “人呐,终究无法背弃自己的出身。”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时常应酬的商贾之子没叙上几句旧便醉了,竟比闷头喝酒的雁回醉得还要厉害,半真半假地扶着她的肩膀倾诉,那颤抖的尾音听上去竟有几分可怜。

      “但是雁回,有朝一日待你见到弦歌,且替我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我担心她一介凡人在妖族地界受欺负。如果可以的话,能否看在你们的姐妹情分上……”

      “你想说,若是弦歌在青丘过得不好,就让我把她偷偷带出来交给你保护?”

      雁回凝眉,冷声道:“倘若弦歌身不由己被困在天底下任何一处地方,不用你提我定会帮这个忙。可她既与你断了缘分,又是自愿留在抚养她长大的故土,她的决定何需旁人置喙。”

      雁回一番话说得很不客气,她自问从不是个客气的人,但对旧友如此态度也算彻底撕破了脸。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替弦歌打抱不平,还是胸中那股久积的怨愤之情无从出口,只能寻求一个对象不管不顾地发泄。

      “凤千朔,你是不是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

      被囚的日子里,雁回一刻也没放弃过逃生的念头。

      白晓生每天都会编些半真半假的话术糊弄她,今日说只是一时兴起邀她来府中做个长客,明日说自己收了别人的好处囚她,后日又说对她倾心已久爱而不得,只好出此下策。

      外界消息杳无音信,雁回放心不下师门亦放心不下挚友。可无论她问什么白晓生都顾左右而他,有时她费心劝说一大通,他却回说今天的晚饭是糖醋排骨,让她好一通气恼。

      影穴是一方独立小天地,只有影族的妖力方可辟开,她的灵力一时半刻又恢复不了,单凭体术胁迫不了可以化形的影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白晓生放她走无疑是最佳选择。

      “大国主业已身死,两族和谈之事尚未有定论。素影真人若真要发难,能阻止她的也只有天曜。可眼下局势未明,天曜又脱离妖族多年,他若没有足够的力量恐怕难以服众。”

      正为她削苹果的白晓生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眸中思绪令她看不懂。良久,他将装着果肉的瓷碟推给她,终于对她的话有了第一句正面回应。

      “所以呢,他要护心鳞你也给?”

      “天曜定不愿看见两族争端,如他不要护心鳞最好,要我便暂借他几天,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你帮他寻回身体,他送你护心鳞。我以为你该不欠他了。”

      “我是不欠他了,可这世上并不只有恩怨是非这么简单。”雁回不禁热血上头,“黑河另一端有我同生共死的挚友,两族开战又会有多少生灵殒命。危难关头我需保全挚友性命,此为义;更不可对无辜者袖手旁观,此为道。无关恩仇,但求无愧于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白晓生淡淡笑着:“全是歪理邪说。”

      “……”
      雁回有些泄气。

      他起身睥睨着她:“什么恩仇道义,那都是你师门教你的吧?那有没有人教过你凡事还是自私些来得好。你担忧玄门担忧妖族,但他们又何曾考虑过你的感受?”

      他语带讥讽,不知是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

      “回回,说到底啊,我不过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影妖。你不会觉得连亲族都能屠尽的我,会对那些无关的妖怪们有什么恻隐之心吧?更何况你也知道,我那么睚眦必报,又怎会放过那条曾想害我性命的龙呢?”

      这意思便是再无妥协余地了。

      雁回长叹一声,语气冰冷而决然:“白晓生,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可能会恨你的。”

      他反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像个讨糖吃的小孩:“恨可比爱要难忘多了。也就是说,你会一直把我记在心里吗?”

      ……

      “快看,仙人回来了!”
      入暮的李家村正值日落而息时分,村民们却纷纷罕见地聚在一处,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翘首以盼的人影出现,激动得哄然蜂拥而上。
      “乞求仙人庇护,保佑我家地里的庄稼明年大丰收。”
      “仙人能不能帮我算算何时能娶上媳妇啊?”
      “仙人!帮帮我吧仙人!”

      江湖人打扮的女子顶着热情步履匆匆逃进农家后院,把沸腾的人声都闩在屋门外才松了口气,摘下遮挡面容的帷帽,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麦子水解渴。

      粗布麻衣的农妇叉腰横眉:“他们在门外候一天了,我说少侠不在,可他们怎么都赶不走,非要堵到你回来不可!”

      女子往嘴里投了根甜草根,那是她刚变戏法从孩童手里交换来的零嘴,脆生生答:“我可没那些本事,劳烦大娘有空替我回了他们。”

      她借宿在这村子已有两日光景,收留她的李姓大娘是个热心泼辣的农妇,初听闻她来年开春要乘竹筏往黑河另一边去,吓得连声喝止,说河对岸都是吃人的妖怪,少侠这是想不开要去送死不成?
      雁回宽慰她自己师从玄门修行了些俩术法,保全性命还是不难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翌日,李寡妇家来了个仙人的传言就散遍了整个李家村。谣言越传越玄乎。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看来,修习过术法的玄门人就等同于飞天遁地点石成金的神仙。村民们一窝蜂跑来李寡妇院门前瞻仰仙人之姿,七嘴八舌问这问那,惹得雁回哭笑不得。

      但凡真有能令作物生长的法术,她也不用每日净化黑气之时对着寸草不生的河岸焦土望洋兴叹了。

      雁回在灶边洗净了手:“大娘,我来帮你生火做饭吧?”
      李大娘不肯收她借宿的银两,倒是没拒绝她帮忙干活,择菜的手忙活不停:“我们这小破村子也没什么好吃食,少侠千万莫嫌弃。”

      雁回大咧咧摆手:“别叫我少侠,太见外了。谈不上嫌弃不嫌弃的,有口吃的就不错了,我幼时流浪过惯苦日子的。”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饿怕了的缘故,修仙之人大多辟谷,独她贪恋人间烟火口腹之欲。辰星山这些年也没让她再挨饿受冻过。
      是以同白晓生结伴上路后,两人因不善厨艺闹出过不少笑话。有次夜半他们迷路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带的干粮也吃完了。白晓生从庄稼地里不问自取了些红薯,自告奋勇要在她面前露一手。

      结果光是收集枯枝落叶堆生火就耗费了不少力气,到该烤的时候又不敢下手,他和雁回彼此推搡半天才把番薯挨个投进火堆,砸起的滚滚浓烟将两人熏得灰头土脸。

      “咳咳,白晓生你到底会不会烤啊!”

      “雁回你让我再试一次,就一次,我发誓这次肯定能行!”

      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才从燃尽的火堆里扒拉了几个漆黑的焦炭出来,雁回忍着烫手掰开,不是还夹生就是完全焦了,卖相着实凄惨。

      白晓生讪讪地笑:“要不……我再去地里偷几个?”

      “别瞎忙活了,将就吃吧。”

      雁回勉强挑了个看起来尚算过得去的,在白晓生震悚的侧目中视死如归地大口咬下,味道竟意外的还不错。
      但也就这个还不错,最后他们只得可怜兮兮地靠在一起分吃同一个红薯。雁回只记得那晚的星河很美,那半个外焦里生的红薯让饿极的她狼吞虎咽,简直能与饥寒交迫时捡来的肉包并列成为她刻骨铭心的无上美味。

      从此白晓生爱上了和她分吃同一份食物,在她被囚禁与他决裂后也是如此,如同反复黏合一个被打碎的瓷器,固执抱守着表象的温馨不愿面对它早已支离破碎的现实。

      ……

      在影穴中多待一刻,对外界一无所知的雁回就心焦一分。
      她抗争过,以沉默以说理以愤怒以警告,也装模作样地说了些软话,白晓生皆油盐不进。到后来雁回已失却所有的耐心,歇斯底里地问他究竟想要什么,质疑他还会不会履行诺言放她走。

      被她逼迫到极点,白晓生反而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笑得妖冶而肆意,仿若画皮鬼扯下了长久伪装的和善皮相,让人窥见其内里阴狠诡谲的森森白骨。

      “要如何说你才肯相信,我只是单纯地倾慕于你呢?”

      他一步步逼近,高大身躯将她圈在墙壁的夹角,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你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我想带你躲进无光的地方,就只有我和你。”

      他用上了十成的力,灵力尽失的雁回竟躲不开他的钳制,直撞进他漆黑幽深的瞳孔里,看不见一丝光亮。

      “我想把你关起来,让你哪儿都去不了,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一个,只照亮我一个。”

      他轻抚上她的脸庞,眸中晦暗像能将她吞噬:“我想让你以后只听我的话,嫁给我,和我做一对世上最恩爱的夫妻,休管旁人死活。”

      指尖不住摩挲脸颊,毒蛇吐信似的微痒触感让雁回毛骨悚然,恶寒瞬间蔓布全身,激得她满脸嫌恶地打掉他作乱的手。

      本以为白晓生会被她的举动惹怒,他却施施然后退半步,指尖轻点于唇上,嘴角浮起一抹邪笑:

      “不如这样吧雁回,你亲我一口,或许我就会考虑放你出去呢?”

      大概她也疯了,雁回想。

      不然为何会在听完这番暴论后没有反手甩白晓生一巴掌,而是踏前一步扯着他的衣领强迫他低下头,然后狠狠咬上了他的唇瓣呢?

      那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虐。

      柔软的双唇被她的凶狠啮咬蹂躏得发烫,喉中溢出破碎的呜呜声。雁回没有放过他,强行侵入已毫无抵抗之力的齿关,捉住他出言不逊的软舌啃咬。利齿重重划破舌尖,将两人的唇角都染得鲜血淋漓。
      她泄愤般将这半月多以来的委屈悉数融进这个掠夺的深吻里。

      宣泄完了怨气,她大发慈悲地松开被她欺凌到身子发软的影妖。窒息太久终于重新呼吸到空气,白晓生猛咳几声,泛红的眼尾染上了星点水光,瞳孔中的幽暗被难以置信的眼神所取代,仿佛对她无声的控诉。

      “我……你……”

      方才还口出狂言满身戾气的他连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唇上淌着被她咬伤的斑驳血迹,像只刚被人痛打一番,褪去虚张声势的外壳露出荏弱内在的落难小狗。

      雁回觉得荒谬,明明被胁迫被侮辱的是她,他却反而一副委屈到快要哭出来的受害者姿态,也真是够不可思议的。

      “不是要和我做夫妻?”她抱臂垂眸,以居高临下的气势对着他,“这样就受不住了?”

      白晓生落荒而逃。

      ……

      李家村的人很快得知村里来的仙人不会点石成金,也算不了卦,倒是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且古道热肠,不仅包揽了李寡妇家劈柴修屋的重活,还能时常腾出些余力帮村民搬运些大大小小的杂物。

      趋之若鹜的看客散去,还愿与她交好的都是本分务实之人。临近年关,雁回已和李家村的百姓混得熟络,不少人热情招呼说雁姑娘过年来我家坐坐呗。

      她不失礼貌地回绝,双手很快就拿不下了,连嘴里都被塞了块点心,顶着笑僵的脸一路怀抱着被敦厚淳朴村民塞满的粮油糕果回了屋,将年货哗啦啦倒了整桌。

      李大娘为自己裁了件新衣,拆掉巾帼精致梳洗了一番,云发盘成妇人家时兴的堕马髻,手拿木簪生疏地对镜比划半天。
      雁回没见她戴过这根簪子,不免好奇,李大娘舒眉一笑,神情竟露出些微羞涩。

      “这是我家那口子上战场前送我的,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我却总觉得像是昨儿个发生的呢。”

      雁回摆弄年货的手一顿:“……是因为二十年前的玄妖大战吗?”

      妇人讶异地看她:“我们寻常百姓哪里杀得来妖怪?是朝廷要开疆扩土四处抓壮丁充数。”

      她大方将发簪给雁回借看,忆起往事时,岁月风霜染就的眼角皱纹依稀透着少女怀春。

      “百花之中我最爱芍药,他应征前支支吾吾送了我一支。只是这簪子做工拙劣粗糙,一看便知是他亲手所制,我喜欢得紧,也不想戳破他。”

      她痴痴笑起来,似是陷入甜蜜的回忆,眉梢的欢愉未展尽便凝结成愁苦的叹息。

      “芍药又名将离草,成婚后的夫妻多半临别才送。那时我便知他这一去,怕再无归期了。”

      雁回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木簪,雕刻者手艺并不精巧,簪头勉强能看出是朵娇艳的花,簪体经年累月已被盘得锃亮,花瓣处仍留了不少初学者粗浅笨拙的刻痕。

      “雁姑娘生得如此俊美,收到男子送的求爱之物定是不少吧?”

      雁回一句“没有”堵在喉中半天没答上来,在大娘的揶揄中红着脸躲回房里,扒拉了半天乾坤袋才在犄角旮旯里寻到那支被她遗忘已久的黑玉簪。
      再次细看它,雁回心跳不由空了一拍。簪上所雕竟也是芍药,黛紫艳丽近妖,盛开在一汪浓墨之上,华若烟霞,美不胜收。

      同行时白晓生三天两头爱送她东西,将这支玉簪交到她手里时更是一脸求夸奖的献宝样,眉飞色舞地问她喜欢吗?害得雁回纠结不已。

      “你知不知道在玄门……”

      怕油嘴滑舌的白晓生顺着她的话得寸进尺,雁回把后半句吞回了肚里。

      修仙之人大多来自凡间,玄界自然沾染了不少凡界习俗。玄门中人只有丈夫方能为妻子绾发也是如此,因世俗男女常以簪定情,结发定终身。
      ——古语有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路过看着好看就买了,你喜欢就戴着嘛,不喜欢扔掉也无妨。”

      还是与往常如出一辙的随性语气,似乎这支发簪只是他随手买下的赠礼没有旁的念想,她便放宽了心。到后来发生那件事,更是无心去回想这段插曲。

      彼时雁回总觉得他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今年的春色不够浓烈亦可等明年,只待阳光正好之际,暖风熏过漫山遍野,便开出千树万树的花来。

      李家村张灯结彩迎来了新年,周遭越是喧闹,雁回便越觉孤寂,这是玄妖大战结束的第二百一十四天。

      也是白晓生离开她的第二百一十四天。

      自那次争吵后他没再出现在她眼前,连送饭食和清扫都趁她未醒时才做,明晃晃躲避着与她见面。
      临近约定之期的清晨,桌上多出的一盏茶晃悠悠映出她的倒影,雁回干脆利落地端起它一饮而尽。

      “白晓生,其实我知道的。”

      清音泠泠在空荡石壁间回响,四下无人,但她知他在听。
      “你说你编了那么多瞎话,又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倘真如你所说是为了报复,我是死是活与你又有何干系?”

      迷药的药效来得很快,雁回顶着睡意,呢喃渐弱融化在酣梦里:“从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该明白的,你只是——”

      ——不想让我死。

      雁回苏醒于浓荫蔽日的迷雾之森,周身上下只多了个乾坤袋,打开看到白晓生许诺过的金银时眼睫颤了颤,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来不及去怨白晓生,也无暇关心他去了何处,只心急如焚地奔赴玄妖战场。

      可已经太迟了。千年龙谷付之一炬,广寒仙门只余残垣断壁,尸身滋生的怨力凝结为滚滚黑气弥布河川之上,将生灵涂炭的黑河岸化作无人敢踏足的禁忌之地。

      她就这么一路走着,四处打探故友的消息。听闻烛离被拥上了国主之位,幻小烟不幸战死,天曜和广寒门主同归于尽,弦歌留在青丘与爱人情义两绝。

      众人月下对酌的时光恍然还在昨日,他们曾坚信交情无惧人妖之别。而今她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照旧沉浮在这世上。

      天下之大,已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面对当初无故失踪如今又突然出现的旧友,青丘国主只令手下传来两字:不见。

      玄门人踏足青丘地界,烛离未授命驱逐已是对旧友保留了最后的颜面。雁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两难之际,本以为无缘得见的弦歌出面解围,接纳了无处可去的她。

      “弦歌其实不必帮我说话的。左右我不过是个浮萍无根的闲人,习惯了。当下两族关系如此紧张,你留了我,往后在青丘怕是也不好过。”

      弦歌给了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别这么说,雁回。无论如何我都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

      那一战后,弦歌念及大国主之恩不愿离开,所幸她自小在青丘长大,又有永州经她搭救的妖众相助,处境不算太糟。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这两岸间横亘的黑河便如高墙伫立的人心之隔,想要跨越何其艰难。

      “当初一去便了无音讯,弦歌可有怪我?”

      “怪你做什么?倒不如说我很庆幸你那时没有回来。”

      “为什么?”雁回知道弦歌宽厚,也没料到她能大方到如此地步,一时愣神。

      “因为当初率先打着为龙主复仇的旗号挑起争端的,是妖族。”

      “可尘意国主分明与我师父商讨过和谈一事,他虽身死,但我以为和平乃是民心所向。天曜若想要素影的命,在广寒门便可动手,又何必……”

      女子目光中带了些怜悯:“雁回,你还不明白吗,龙主被封印后妖族受了玄门压迫二十载,这仇哪里是他说放下便能放下的?妖族想要的不是素影的命,也绝不是所谓的‘和平’。
      他们想要一个‘交代’。要这二十年来妖族所受的压迫,他们挚爱亲友所遭受的不公,有个报仇雪恨一洗前耻的交代。天曜不愿残害无辜,最终以身殉道,也算是对妖族立他敬他最好的报偿了。”

      雁回久久没有回神,被弦歌雨点般落下的话音击打得眩晕昏沉,掌心沁出涔涔冷汗,盏中茶水早已冰凉。

      在这场注定无人可独善其身的浩劫里,凤千朔选择了人族,弦歌选择了妖族。而她一个黑气之体,受过师门养育之恩得过妖主护命之缘,在人心的洪流裹挟下又该走向何处?

      雁回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凌霄口中意味深长的“天命”一词。她改变不了任何人,改变不了倾颓的大势,只能做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在交错纵横的棋局中落往既定的位置。

      她抱着股天真到莽撞的执拗孤勇闯荡,坚信人定胜天,万事只要不放弃便总有回转的余地,大不了就是拼死一搏。

      可有个人,似乎不愿她死。

      “你说,”雁回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弦歌心惊,慌忙劝道:“雁回,事已至此,远非人力可撼。旁人也不该因此而怪你,莫要——”

      “不,我没有想不开,只是还有一事未明……但或许,我也已猜到了。”

      雁回抚上炽热的胸膛,曾维系那颗残破心脏生机的是千年灵龙的丹鳞,而如今它依然跳动着,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隐秘而浅显的真相。
      一个她早有猜测却始终逃避去面对的真相。

      ……

      渝州城有一千年桃树,相传为神仙飞升所留,颇具灵慧,福泽可佑众生。每年花开时节名动四方,都有慕名远道而来的百姓在亭亭树盖下虔诚祈福。
      求功名利禄,求长乐安康,求美满姻缘,凡人碌碌一生所求不外乎如是。

      往昔太平盛世,桃花盛开的季节枝上所挂姻缘笺占了半数有余,字字句句烙着有情人缠绵悱恻的相思爱意。

      而现今来客所求的最多的,乃是平安。

      彼时恰逢春意盎然,雁回饶有兴致取了坠系璎珞的桃花笺,挥毫勾出“挥金如土”几个大字,顺口问白晓生还有什么想要的,她可一并写上。

      白晓生摇头:“写那做什么,现在的日子就很好,我可不能太贪心了。”

      雁回瞪他一眼,寻桃枝挂上许愿笺,闭目念念有词祷告完了,方睁开眼便看见白晓生款款朝她俯下身,逆光的身影迷离徜恍,让她一时忘记了躲避和呼吸。

      她怔怔凝望着那张脸越凑越近,停在她三寸之遥处,狡黠一笑,探向她头顶的玉指从发间摘下一抹娇艳桃红。

      “沾上花瓣了,帮你掸掸。”

      雁回心脏狂跳,骤然生出荒唐念头:倘若这张玩世不恭的脸被她亲上一口,双颊会不会慌乱得染上桃花的颜色呢?
      念头刚出,便被自己吓到。

      见她红着脸默然不语,白晓生笑意愈深,趁她愣神之际,竟俯首轻吻了捋在指尖的如墨青丝。

      “若问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他说,“那便是盼你所愿皆能实现吧。”

      芳菲摇曳枝头欲坠,漫天飞红像极了那日光景。雁回只觉眼前一片混沌,许是被这纷乱的桃花灼伤了眼眶。

      她知道这次睁眼,不会再有朦胧的影子倾过身,想要为她拂去发间的落花。

      ————————————————————
      番外·同归

      夜色昏沉,帷幕间烛影摇乱,幽会的情人倾诉着脉脉私语:“亲爱的,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浓情蜜语惹来美娇娘的调笑:“我最想要的当然是你的心呀。”

      白衣书生是在他们耳鬓厮磨间突然出现的,长身玉立,眉目端方,笑意却凝着森森鬼气。

      “果真是一对恩爱的玄妖有情人。”

      鬼魅似的身形化作一缕黑影,倏忽间烛火尽灭,凄厉的惊声尖叫响过后,倒地男子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洞开的胸膛被穿心而过,而他仍跳动的心脏正握在那书生掌中。

      袖袍染血的影妖朝几近晕厥的女子递出她爱人的心脏,见她面色惨白唯恐避之不及,冷彻的瞳中溢满失望:

      “不是你说的,想要他一颗心吗?”

      ……

      夺回真身大仇得报,又能常伴心爱之人身侧。正扬起唇角,脚步雀跃踏进城中首饰铺的白晓生觉得,生命中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幸福的了。

      摆在最显眼处的桃花簪他昨日路过便已看上,是难得一见的粉玉雕琢而成。千株含露态,何处照人红,夭夭芳华艳如朝霞,很是衬她。

      掌柜刚开张就做成了笔大生意,极力劝说他捎上另一支昂贵的黑玉发簪,通体深邃,末端浑然天成的一抹紫雕作妖冶的婪尾春,雍容典雅,富贵非常。

      白晓生投去一缕目光,摇头叹惜道:“芍药虽美,却有别称‘将离’,实在太不吉利,不好不好……”

      他满心欢喜地捧着那支心心念念的桃花簪回去,路上又买了不少玩物吃食抱了满怀,实是不想让心思太过露骨,以免她徒生负担。

      刚出闹市便撞见平日散布守卫的玄门弟子聚在一处,白晓生觉得蹊跷躲在暗影中偷听,捕捉到“妖族”“青丘兵变”“妖龙”这些不祥的字句。

      心神晃动间,怀中堆叠似小山的物件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视若珍宝的玉簪从匣中滚出断作三截,落进雨后泥泞的碎石灰土里,再看不出原本的光华璀璨。

      绝不能让雁回知道。

      这个念头像道恶咒钻进他的脑海,化为往后日日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

      白晓生每每忆起那刻,不免觉得有些事或许是注定的。那支粉身碎骨的桃花簪连同他赤诚的情意,注定要跌进泥里蒙上沙尘,永远送不到挚爱之人的手中。

      ……

      “放我出去——!”

      一墙之隔的呼喊伴着撞击声传来,让正恍惚于回忆的影妖下刀失了分寸,腕间汨汨的鲜血从刀口处喷涌而出。

      他漠然垂眸让鲜血淌入锅中,暗影覆过腕间伤口,血痕在影力催动下极速愈合,除去肤色更苍白些,不见分毫受过伤的痕迹。

      白晓生端着混了血的汤锅进了房间,被囚的少女正试图用牙啃那铜墙铁壁,先前送去的饭食不出意料都被她摔了,大有不反抗到底不罢休的架势。
      他眼皮一跳:“回回,这饭是有多难吃,才让你饿得宁可去啃生铁也不愿吃口正经饭菜?”

      雁回被他不着调的玩笑气得跳脚:“你才饿了!”
      她怒目而视,眼中闪动森冷寒光,一口铁齿钢牙啃下去颇带了几分泄愤意味。白晓生疑心她真正想咬断的恐怕不是栏杆,而是他脆弱的喉管。

      终究是怕伤了她,他撤了限制她走动的铁篱。雁回没有同他料想那般咬他出气,许是真饿了,为表绝食决心开始打坐调息,没赏给他半个多余的眼神。
      所幸精心设计的诱食手段尚还管用,一炷香后白晓生眉目含笑注视着雁回将掺了血液的肉汤饮下,打趣说早知如此我便早说是我做的了,回回你先前不吃,我可是好伤心呢。

      “你为何叫我回回?”她这样问他。

      他以轻浮浪语带过,掩藏在戏谑下的真心却止不住呐喊:

      ——因为太喜欢了。

      他喜欢她原原本本的名字。那两个字一端连接着她,另一端承载着他的灵魂,光是念出它们就足以抽空他伪装的力气,让面具下真实的他无所遁形。

      ……

      “没想过要她的命?”

      面对追询雁回下落的妖族共主,孤身一人的影妖顶着群妖凌人的气势凛然回敬,分毫不惧。

      “难不成龙主以后每次遇到什么危机难以服众,都要去挖一次雁回的心?她是天生欠你,就活该被你这么一遍遍地利用,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不成?”

      此言一出惹来群情激愤:

      “你这影妖,竟敢对龙主无礼!”
      “那护心鳞本来就是我们龙主的,给她用了这么多年,早该还了!”

      天曜拦住手下群妖,语气诚恳道:“此事确是我之过。但我发誓,只要雁回愿再帮我一次,今后我定不会再纠缠。事发万一我也会以命相护,绝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天曜。”白晓生收起阴阳怪气的敬语,肃然道,“只是对抗素影的话,以你如今的修为根本不需要护心鳞吧。”

      “的确,可——”

      “看看你身后的妖怪吧,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其实你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场酝酿已久的两族之战,绝非素影一人身死便可抵消。”

      他注视着他,字字诛心地逼问:“所以天曜,你是想让雁回交出护心鳞,好助你攻打养育她十年的玄门吗?”

      雁回最珍贵的是性命,最想要的是自由自在飞黄腾达,白晓生曾经背过,也从未忘记。

      “你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我想带你躲进无光的地方,就只有我和你。”
      ——我想与你走遍山川,游遍人间,闲来无事就惹你生气被你追打,与你过最淡然快乐的日子。

      “我想把你关起来,让你哪儿都去不了,从今往后你只能看着我一个,只照亮我一个。”
      ——我只盼你实现心中所愿,不再为恩仇道义所牵绊,坦坦荡荡地活在阳光下。

      “我想让你以后只听我的话,嫁给我,和我做一对世上最恩爱的夫妻,休管旁人死活。”
      ——我希望世间再无任何事阻你,你能做尘世最自在的那缕风,潇洒快意,纵情翱翔九天。
      你会拥有不被束缚的真正的未来,而代价不过是一个对你别有企图,甚至口出狂言追求者的离去。

      白晓生想,为了真正的所念他甘愿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直面雁回的冷眼与厌恶。

      他显然高估了自己。

      分明胸膛里那颗心已被她抗拒的眼神撕扯得鲜血淋漓,还得强装出浑然不在乎的模样。痛得狠了,他竟隐隐生出期待,雁回是会狠狠揍他一顿,还是干脆扇他一巴掌?
      随便怎样都好,他自己都要听不下自己的混帐话了。

      可雁回亲了他。

      从影穴跌跌撞撞地逃出来,白晓生反复在心底拷问自己,他敢说那些激怒她的言辞就不含半分真实的绮念吗?
      就像此刻,明知道雁回是在变相惩罚他的逾越,却忍不住回味那个唇舌交织津液相融的深吻,饮鸩止渴般沉醉于她施舍的片刻温存。

      这样的他,别说雁回了,连他自己都无比恶心。

      他垂首抱膝,魂魄尽碎,癫狂得似笑非笑,抖落满地湿漉的哀鸣。

      ……

      迷雾森林的晨光透着冷意,大战后四处黑气缭绕,风中弥漫了化不开的血腥味道。
      十日前便传出龙主身亡的消息。失去了灵龙之力的庇佑,这些日子维系雁回生命的是他掺进食物中诱她饮下的血,不过也支撑不了太久了。

      白晓生将昏睡的雁回放在藤蔓虬结的巨树下,不忘在她腰间系上钱袋,里面装着他戏言许诺的富贵,也是他迄今为止的全部身家。
      雁回曾在这棵树下找到过他,他怀着一份私心,想在这里同她告别。

      「我想把我的心送给你。」

      遍览世间情话,白晓生以为最真挚的便是这一句,如若不能剖开胸膛取出心脏,要如何证明他那炽烈而疯狂的爱意呢?
      他五指成爪深深刺入左胸,在彻骨的剧痛中剥出鲜活心脏。这是白晓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心,原来和他杀过的有情人也没什么不同,被鲜血染至极艳的红,如他的满腔爱意般浓烈。

      “害死过那么多有情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也算是因果报应吧?”

      死到临头他竟还开得出玩笑,这张舌灿莲花的嘴一向令他自傲,时刻能惹雁回生气再哄她开心,可惜该听他玩笑话的人此刻尚在沉眠,没法被气得暴跳如雷起身打他。

      “我可不是千年灵龙,变不成什么蛋,只能做一抹无声无息消散的影子。你若想找我算账,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影妖一下下拨弄着少女额前的碎发,温情的耳语揉碎了万般相思眷恋。

      以身为祭,飞蛾扑火,孤注一掷。他的心脏将永远寄于她的左胸跳动,与她血肉交缠,承载起她每一次的呼吸。

      从此天涯海角,同去同归。

      “——雁回,我终于把它送给你了。”
      他蜷进少女怀中,沉沉地闭目睡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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