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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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萨洛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境天马行空，头顶的天空乌云密布，暗沉沉的，却不打雷也不下雨；脚下的土地坚实平整，刻着一道道竖向或者横向的花纹，看上去像是炼金术士研制出的新咒文。可是没有哪一种咒文能让土地像石块一样坚硬，也没有哪一种咒文会使用这样平实简单的线条。
更奇怪的是周围的景物，巨大的矩状石柱冲天而起，半透明的，灰色的或蓝色的玻璃被切割成菱形或者巨型，密密麻麻地平贴在上头。这些石柱的分布看上去没有规律，高低错落散乱，但都规规矩矩地被安排在车道两边。
灰色的车道也是从没见过的干净整洁，地面大概是用了同样的处理手法，坚实，平整，但也偶尔会出现一些像山崖一样的裂缝，可里头裸露出来的，是灰黑色的不明物质。
车道上的车辆也形状古怪，没有马匹牵动也能凭空驱动，且速度飞快，经过身边时能够带起一阵强风。维萨洛还从未见过这么快的车，就算是顾大公家里的那架，四匹骏马同时拉动的马车，也比不上哪怕三分之一的速度。
人们大多会说梦境是现实的映射，殿下曾经说过，白天所想的事情，晚上就会在梦境里看见；他也曾在书中读到过，梦境是人欲望的总和。
维萨洛认为这些说法都有些道理，因为他都曾经做过类似的梦境。
但眼前的一切，哪怕是在他最奇妙的，最不可思议的幻想里，也不可能得以窥见。
这个梦境奇妙无比，却又突兀至极。
维萨洛迷茫地站在城市中央，周围都是短袖衬衫的行人，他一个人穿着中世纪的日礼服，却把其它人当成奇装异服。
但幸好，这只是一场奇妙的梦境，他能看得见周围的人，周围的人却看不见他。
维萨洛漫无目的地走着，逛着，科技水平和生活习俗差距过大，大到他难以在这个瑰丽的，令人目不暇接的世界中寻找到一个，能够让他联系到现实世界的锚点。
直到——
白色条纹组划定的人行道上，一个带着红色圆顶帽，竖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朝他走来。
从身高推算，她的年龄大概不会超过十岁，而从那刻意幼态化、活泼化的动作看来，这是个过高的，五、六岁的孩子。
小姑娘背着双肩包，带着天真灿烂的笑容一次又一次地跑过斑马线，维萨洛回过头，在他身边，正有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举着大大小小奇怪的箱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而他们的领头人——坐在椅子上的那位，戴着一副灰色的眼镜，视线一直盯在面前的盒子上，可他每次喊“咔”时，小姑娘都会停下脚步，回到出发点，再牵起微笑开始下一次的奔跑。
维萨洛穿过人群，绕开地上不知道是什么用处的线堆和大箱子走过去，恍然大悟。
领头人（维萨洛听别人叫他导演）面前的小盒子里，大概装了什么新奇的魔法卷轴，能够把不远处的景物映照进……哦，他又发现了一个举着大盒子，不断跟随女孩奔跑的男人，从视角和成像画面上看，这个盒子上的图像，就是从那个男人手上的盒子传送过来的。
维萨洛饶有兴致地蹲下来，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凑到盒子前观看影像，这一看，让他发现了这个梦境的秘密。
那个戴着帽子，在烈日下一次次重复奔跑的小女孩，她有着一张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一双挑起的眼睛活泼灵动，立刻让维萨洛联想到了他的妻子云星艇。
他的殿下。
一个月前，维萨洛和云星艇在全帝国人民的祝福下，在皇帝、新任大祭司以及两位大公的见证下，在光明神的雕像前互换誓言，交换戒指，圆满完成婚礼议程。
帝国的公主云星艇殿下，现在已经是维萨洛的妻子了，同样的，元帅维萨洛，也成为了云星艇的丈夫。
经过商定，他们仍然住在维萨洛的那栋小房子里，但花园按照云星艇的意见做了些许修改，原先平整无聊的草坪被划出一小块地方，供云星艇用来种菜。
刚开始，云星艇满怀着信心，拉着他逛遍了中央大街的所有商铺，购置了一大包种类繁多的种子，还有铁锹、铁铲、围裙等一系列专业用具，又拉着他戴上毡帽，换上专业服装，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踩着高筒靴农作。
维萨洛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对农耕兴起这样浓厚的兴趣，这兴趣来得快，去得更快，丰茂的草皮刚被铲掉，种子才撒下去没几天，云星艇就因为繁忙的工作完全忘了这回事。
花园里的草坪就这样莫名其妙秃了一块。等时间过得足够久了，云星艇也找到了新的兴趣之后，维萨洛就提出要把那块草皮重新种回去，恢复它原来的模样，却遭到了强烈的抗议。
云星艇似乎认为，只要那块空地还保留着，她迟早有一天会去播种的。
维萨洛只好在那块突兀的地方周围摆放一圈花盆作为遮挡，这样从客厅窗户望出去时，第一眼看到的就不会是那块光秃秃的“农田”了。
就像每一对最平凡的夫妻一样，维萨洛和云星艇的生活也会有摩擦和争执，但是生气的时间总不会超过半天就会结束。
维萨洛是没办法对云星艇生气，云星艇则是生气过后，总忍不住要原谅维萨洛。
可仍然有一件事情，是维萨洛想要知道答案，而云星艇却从没解释过的。
维萨洛正沉浸在新婚的愉悦中，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云星艇，也确信殿下对他抱有着同样的感情。
可他仍然想要知道，他们在最开始认识时，云星艇为什么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把他推向云雪，甚至在后来，她明知道他心里爱着的是谁，也对他产生了好感，却还是这样做。
云星艇的行为根本毫无逻辑，也没有由来。
维萨洛想知道为什么。
在看见小女孩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时，维萨洛猛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会告诉他一切答案。
……
云星艇是圈里小有名气的童模，她从刚满周岁开始就拍摄母婴广告，在同龄孩子都还皮肤皴红，五官皱皱巴巴的时候，拥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皮肤雪白的云星艇就已经成为了众多厂商的御用模特。
等各大公司的广告都拍过一轮，云星艇的身形和五官也渐渐长开，一双圆眼开始变得狭长上挑，高直的鼻梁，精致的五官比例再次让她在幼童中脱颖而出。父母带着她四处面试，没过多久就又接到了几个广告拍摄。
在别家孩子都还在挣扎不肯去幼儿园的时候，云星艇就已经跟着父母四处跑组，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是她工作赚回来的。影视行业的暴利常人难以想象，即使是在行业边缘的童模圈里，刚入行的模特也能日入上千甚至上万。
但童模的职业黄金期太短了，云星艇前几天刚过了十一岁的生日，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蓬勃发育的时期，身高抽条，五官长开，渐渐从幼童过度到青少年，即便云星艇要比同龄人都更矮小些，也很难拍出令人满意的效果。
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盯着小云星艇又跑了五、六遍，才不耐烦地示意工作人员喊咔。
“都不明白这些孩子家长，小孩都已经长大了就回去上学，也不是没赚到钱，都这么高了干嘛还来参加拍摄，影响别人工作。”
副导演赔着笑：“这孩子名气挺大的，广告商只看了两眼照片，觉得眼熟就把人定下来了，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就变这么大了……您多担待些，等拍完这次，我们也不会再用她了。”
他们说这些话时并没有避讳云星艇，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来工作的，工作场合，没人会讲究什么尊老爱幼，更何况云星艇来拍摄广告，一天的工资就能抵过正常人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辛苦。
云星艇当然听到了，但她假装没听见，仍旧保持着天真的笑脸朝工作人员道谢，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叫得亲热，哪怕她刚刚才听见他们背后议论她。
导演拍到了他想要的片段，云星艇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她摘下身上帽子和书包递还给广告商的道具组，然后才走出摄影棚，回到保姆车上。
直到这时，她才收起笑容，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孩子的冷漠表情。
“妈妈，我拍完了。”
云母笑着搂住女儿，拿出手帕给她仔细擦汗：“怎么样，还顺利吗？”
云星艇点点头。
自从知道孩子这么能赚钱之后，云星艇的父母就干脆辞去了月入几千的工作，专心经营云星艇的童模事业，一人联络工作，一人跟组陪着拍摄，也算是分工合作。
当云星艇在烈日底下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一个镜头而反复奔跑时，她的妈妈就正躲在车子里，吹着空调玩手机。
云星艇浑身都是汗，脸上的妆容都被晒得有些脱妆，不需要母亲的帮助，她自己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又卸完妆，扯出一张面膜敷起来。
在这期间，云母一直在手机上和人说着什么，等她整理完一切才抬头问了一句：“好了吗？”
云星艇点点头，闭上眼。
云母递给她一杯绿豆水让她喝完以免中暑，然后发动车子驶向下一个拍摄地点。
“要是饿了，包里还有饼干，你吃两块吧。”云母空出手来摸摸女儿的头，“吃完了你就先睡一觉，养好充足精神再去试镜。”
连续拍摄了一整个上午，云星艇早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听见这话打开保姆包，果然里面放着一大袋吃了一半的饼干。
她饿极了，但还记得要保持形象，抓着干硬的饼干小口吃着，时不时喝一口绿豆水。
两块梳打饼吃下去，对空荡荡的胃抚慰效果有限，可当她拿起第三块时，驾驶座上的母亲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提醒她：“放下。”
云星艇动作顿了顿，按照指示把饼干放好，还把背包拉链也拉上了。
遇到红灯，云母踩下刹车，看着后视镜里听话乖巧的女儿十分欣慰。
“宝宝，你也知道你现在特别容易胖，如果真像……”她说了两个名字，都是圈内著名的模特，进入发育期之后身形变样只能退圈，“那以后你还能再穿漂亮的衣服，再拍好看的照片，还能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吗？”
云星艇侧过头看向窗外，车窗上贴着防窥膜，一切景物都被套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原本就总是阴沉沉的天空显得更加阴郁，高楼林立，行人如织，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成群结队地跑过斑马线，他们欢声笑语，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是云星艇努力一百次也无法装出来的，真正的高兴。
但这没有关系，她从有记忆开始就辗转在各个片场间，她很清楚，怎样的笑容才是摄影师真正需要的。
她突然想到今天听到的话。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学校？”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应该像他们一样穿着校服坐在课室里看书吧？
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回到学校上课是在什么时候了。
云母也看见了那些疯跑着的孩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回学校干什么？挣不到钱还要花钱，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你看街上的那些孩子，他们要穿着丑兮兮的校服被关在课室里，读一辈子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来，你可是能待在片场拍摄，当大明星，和那么多叔叔阿姨一起玩，穿着漂亮的衣服鞋子，梳着漂亮的头发，拍几张照片就能赚到数不清的钱。
“他们和你一样的年纪，却只知道手心向上朝家里要零花钱，他们的父母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可能也赚不到你一年能赚到的前，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要租房子住，可是你已经给家里买了两套大房子了。
“宝宝，学校有什么意思，在片场参加拍摄可有趣多了。”
可如果片场的拍摄那么有趣，为什么其他的孩子不去呢？为什么大部分拍摄的时候，妈妈都待在车里不肯下去呢？
云星艇知道如果问出口，母亲大概就又会一通夸她长得漂亮，集齐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当然会比那些丑人拥有更多的机会。又会说父母如何如何辛苦，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而努力，并要求她也要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
她就不再发问了，闭上眼睛靠在真皮靠垫上，趁着还在路上抓紧时间休息。
下午她要参加的是一部电视剧的试镜。
不管再怎么控制饮食，降低营养，人体的生长发育是无法完全组织的。自从两年前云星艇疯狂长高开始，她的父母就一直在计划下一步的发展方向。
他们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当然要把这份美丽好好利用起来。
童模圈子里的新孩子一茬接着一茬冒出来，云星艇年龄大了，能接到的通告越来越少，空闲时间就正好去各个剧组参加试镜，碰碰运气，开头或许要难一些，但只要能够争取到更多的角色，积攒一些名气打开门路之后，自然多得是赚钱的机会。
但云星艇已经快要十二岁了，按照学籍，她明年就要参加小升初的考试。现在的许多剧组都对儿童演员有着更高的要求，所以不管怎样，云星艇的学籍还是必须要保留，于是在拍摄广告和参与试镜的间隙，云星艇又被安排了两个全科家教老师，在她休息的时候随时为她补课。
对于她的父母来说，找两个家教放在家里的开销，远远比不上让她回学校上学所失去的收益。
下车之后就要进组进行拍摄和试镜，回家之后又要继续上补习课，属于云星艇自己的也就只有在车上通勤的这点碎片化时间了。
云星艇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云母看一眼后视镜，调高了空调温度，以免她因为着凉而感冒。
毕竟她要是生病了，所有工作就都得停滞。
下午的试镜很顺利，如果没有意外，这个电影里的小配角就应该是云星艇的了。
云母自然又好好夸赞了一番云星艇，即便戏份不多，总共也只有三句台词，但只要能挤进大银幕，那就是能写在简历上好好吹嘘的表演经历。
她立刻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并决定让云星艇放假一晚，一家人出去吃饭，好好庆祝一番。
当然，庆祝之后的明天，云星艇还是得照常工作和学习。
云星艇听着母亲尖利的笑声，裹紧身上的毛毯，紧皱着眉头闭上眼。
相比起出门吃饭庆祝，她更宁愿什么也不做，躺在家里的小床上睡一觉。
……
但这个角色最后还是被别人抢走了，那人据说是投资方的小女儿，明后年准备要出国留学，需要积攒一些社会实践经验，于是就被塞进这个剧组，顶替了云星艇的角色。
云星艇没有什么感觉，但在饭桌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她的父母却十分难堪。
当他们看见云星艇若无其事地转动转盘，用筷子夹起一块石斑鱼肉时，他们心里的愤怒就达到了顶峰。
云父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面上。
“你还有脸吃！你看看你都壮成什么样了？人家拍广告穿S码都要加夹子，你呢？胖得都能穿上加大码了！”
云星艇最近新买的衣服尺寸确实都是中码甚至大码，但并不是因为身形肥胖，而是因为身高过高，已经不再适合穿过于低龄的童装，事实上，如果她现在去医院进行体检，得到的结果一定是营养不良。
但她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放下筷子站到墙边，反倒是端着餐盘进入包厢的服务员被吓了一跳，险些打翻手里的餐盘。
家长教育孩子是家事，外人无权干涉，也没有义务干涉，服务员在看见云父把筷子扔到云星艇身上的前一秒，快速推门离开了包厢。
筷子打到身上并不怎么疼，但是服务员离开前惧怕的、同情的目光让人十分难受。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喜欢在外面吃饭。
云星艇垂着头，看着衣服上被筷子沾上的油渍，她的父母很知道分寸，就算是体罚，也从不会在能够看到的地方留下印记。
庆功宴无功可庆，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晚上的休息当然泡汤了，云星艇撑着眼皮做完最后一道习题之后，在凌晨时爬上小床，用被子裹着自己睡着了。
……
在短暂的迷惑过后，维萨洛从各种线索中推断出，云星艇现在的职业大概类同于剧场里的优伶，只是她的舞台不在剧场里，而在所谓的“镜头前”。
维萨洛出身社会底层，是酒吧女郎和贵族大公的私生子，从小跟随母亲四处飘零，当然也见识过许多社会的黑暗面。他知道，有些剧场的老板会挑选好看的孩子从小培养，把他们训练成一流的歌剧、舞剧演员，再通过他们的表演来牟利。
这些孩子无一例外出身低微，大部分是和维萨洛一样的私生子，甚至有一些是被父母卖到剧院的。他们是剧院老板的财产，在经过近乎折磨的训练之后，侥幸活下来的才能站在纸醉金迷的舞台上，用外表和歌喉换取金钱。
但他们也只是财产，只是所有者的摇钱树。除非被贵族看上买下，否则从生到死都只能待在剧院里，等年纪大了，外表和歌喉都失去价值了，他们就会成为剧院里的清洁工、看门人，甚至被直接转卖到高级妓院里，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财产。
也不是没人打过维萨洛的主意，但都被他母亲坚决拒绝了。
他没想到云星艇的童年，竟然是这样的。
自打认出云星艇之后，维萨洛就一直以灵魂形态跟随在她的身后，旁观了所有的一切。
云星艇的父母，虽然是她的亲生父母，但对待她的态度，就和剧院老板对待优伶没什么区别。
像要榨干她的每一分价值。
维萨洛感到愤怒，却毫无办法。
这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境，发生过的事情已经发生，他没有办法改变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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