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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偷得浮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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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个微雨天。
一个戴着幂篱的女子在朦胧烟雨中停在一座古朴的楼阁前,楼阁挂着巨大的牌匾,用鎏金的显眼大字书写“弄梅堂”。
燕辞竹到此处花了一个时辰。
弄梅堂属于沈家的产业,因为规模大,要想买卖交易并不容易,但沈家富庶,若是能做成交易,便是一笔不俗的报酬。燕辞竹先前不来,一是因着来此处耗费不少时间,这时间够她画好几副画了;二是因着她对沈景疏不可谓毫无芥蒂。
燕辞竹自然听过沈家家主沈景疏的名号。
父母早亡,作为嫡子,沈景疏早在四年前就接管了偌大的沈家,彼时,他年仅十三。
沈家管辖蜀州、琅州、丰州,自沈景疏接管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妖魔祸乱比起其它州来,都是少之又少。
此人完完全全当得上“天之骄子”。
旁人提起,多是钦佩仰慕,燕辞竹却并非如此。
沈景疏乃是琅州出了名的风流之人,曾经大兴美人台,千金搏美人一笑,就连身在金州燕家偏院的她都有所听闻。
和她父亲燕成丰当年有得一拼。
为了母亲的病,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况且他确实治下严明,燕辞竹没有道理嫌恶一个贤明的三州之主。
弄梅堂分三层,并非全是字画交易,只是以其为主,燕辞竹很快来到第二层,停在一摊主前。
这摊主生着古铜色的肌肤,圆脸,看着倒是和善。
见燕辞竹来了,面上堆笑:“这位姑娘,可是要做买卖?”
燕辞竹递过去字画,说明了来意,摊主一边听着,面上的笑意并不改,这让燕辞竹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摊主道:“这买卖字画,讲究一个名,只要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画作,便是寥寥几笔,都有人趋之若鹜,出价千金,可若是无甚名气……”摊主没有继续说下去,扫了眼燕辞竹的落款,语调一转,仍是温和笑着,“恕我直言,这‘幽篁客’的名号,我还真不曾听过……不知这个数可不可以?”说着比了个手势。
开的价却是比燕辞竹往常卖画的地方更低。
燕辞竹抿紧了唇,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而后接过递回来的字画,再去打听。
诚然,无甚名气卖字画并不易,燕辞竹走遍了弄梅堂,都没摊主愿意开出好价,燕辞竹不愿贱卖,字画便抱在怀中。
此时,已近夕阳时分,弄梅堂的客人三三两两,燕辞竹只好走出弄梅堂,望着对面河面上铺开的夕阳流金,不禁有些惘然。
街道车水马龙,人们大多往家中赶,嘈杂喧嚣一如河面上的波澜,起起伏伏。
燕辞竹只觉得,这些声音沿着风,绕过了她。
想起家中母亲,想起今日耽误的时辰,想起彻夜未眠画下的字画不被人赏识,燕辞竹陡然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啪嗒。”
幂篱遮住了断线的眼泪。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街角有个戴着幂篱的女子,在悄无声息的哭泣。
似乎成了一尊雕像。
“姑娘,你怎么了?”
静默的空气陡然炸开一朵烟花。
听到有人询问,燕辞竹慌乱抹去面上泪痕,抬眼便见一红衣女子关心地打量她,她身后有一堆着稻草的板车。
又听她道:“我叫宁长安,是来这里卖货的,嗐,可算让我赶到了,你好像哭了?别哭啊,我宁长安最见不得姑娘哭了,来来来……”
说着递过去一块布,粗麻材质,刮在面上很粗糙,燕辞竹却觉得,这是最柔软的布料。
“敢问姑娘,是因为什么如此难过啊……”
燕辞竹将今日种种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心绪荡漾,又想起母亲来,提了些在燕家的处境,更加惆怅,又要落泪,宁长安一拍巴掌,打抱不平:“这弄梅堂做的是什么生意!这姓沈的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有眼无珠,这是看你初卖字画,没甚名气,又孤身一人,才如此欺负,要我说,就应该扛着刀跟他们理论理论,来,跟我走,这事遇见我,是跑不了了!”
拉着燕辞竹就要往内里走,燕辞竹自然没想到她如此彪悍,想要推拒,却奈何宁长安力气大,她根本挣不开。
宁长安进了门,长刀“铮”的插入地板,大声喝道:“来人,叫姓沈的……你们家主沈景疏来见我,就是说扶苏山宁长安。”
长刀竖在地上,叫人胆寒。
伙计们在此做事,自然有眼力,一看便知此刀不凡,且沈景疏是扶苏山的弟子,这宁长安约莫和他相识,既然是故人,他们底下的也好通报,赔笑道:“这位姑娘,家主身在蜀州,今日是见不到了,不知姑娘能不能用传影镜……”
宁长安略一思索:“成,东西拿来。”
传影镜上出现画面,却并不是沈景疏本人,是一个管事的,宁长安素来看沈景疏不顺眼,现下又因为赶路舟车劳顿,捏着镜子啐骂,话语粗俗,不堪入耳,燕辞竹在幂篱后都不住皱眉,提到燕辞竹的字画,又说了半晌。
“沈景疏,你不是东西!”
觉得口干,宁长安终于停下了话语。
镜子里管家低眉顺眼地赔笑,哪怕宁长安其实未必占理。
远远的,传来懒散的声音:“说够了吗?”
轻描淡写,并不把宁长安当回事,宁长安又要发作,沈景疏却道:“说够了将货和字画都送入弄梅堂,本公子还以为多大事,误了我和美人不少时辰。”话语到后面,竟然隐隐有缱绻的意味,似乎有女子清脆的笑声。
而后传影镜骤的黯淡。
宁长安微嗤一声,燕辞竹抿着唇。弄梅堂买下了她们的东西,宁长安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和燕辞竹一同离开了。
开给燕辞竹的价自然不高,但也比先前的强了。
“燕姑娘,我们有缘,日后定然还会再见的!”宁长安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随后消失在了落日之下。
燕辞竹被她的力道一震,心里感激不改。
袖中揣着银两,终于往燕家走去,余晖落在身上,暖暖的。
她望着落日,却觉得,又有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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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快要落尽时,阿羽终于张罗完了为伶舟月寻修士剔除妖气的事。
阿羽满面倦容,葵儿几乎觉得,阿羽像是变了个人。
因着楼氏夫妇将她捧在掌心里,且阿羽年纪不大,很少有事情是需要她来考虑的。但今日楼氏夫妇不在,楼徵去学琴,伶舟月的事情都是她打理的,出乎意料,竟安排得井井有条。
经过鬼州这一趟,葵儿觉得,她家小姐看似怕疼又怕累,却好像也担得起责任。
而伶舟月,一整日都在帮着修缮千辰宫的凉亭,几个汉子使足了气力抬起的木梁,伶舟月只消动动手指,便漂浮在空中,众人皆以为不可思议。
伶舟月却并未放在心上,旁人怎么称赞、怎么看他,他都不在乎,依旧淡若清风,眸色亦是冷淡。
楼徵学琴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沉默不语,手里拎着一个小盒子,穿亭绕榭,一直找到阿羽,见到阿羽神色倦怠,有些心疼,便问:“阿羽这是怎么了?怎累的如此?”
葵儿告知今日阿羽的事,本以为楼徵会夸赞阿羽,却不料他面色微沉,让葵儿退出屋中。
阿羽有些忐忑,毕竟哥哥平时待她,都是笑着的。
楼徵放下琴囊,里面装着他最心爱的扶摇琴,本应轻轻放下,今日却发出一声沉沉的响声。
“阿羽,我同你说过了,伶舟月此人底细难测,且心思颇深,你为他操劳至此,到底是为何?”
阿羽能理解哥哥的担心,可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便道:“哥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你年纪这么小,千辰宫都没出过几次,谈何来的分寸?”
楼徵的话语微微愠怒,阿羽却觉得心里苦涩,其实,楼徵也就长她五岁。
千弦阁已经给楼徵递了信物,这些时日楼徵都跟着千弦阁在外游历的长老修习,再过不久,他该彻底进入千弦阁了。
阿羽道:“我知道了,哥哥,我会注意的。”
楼徵叹息一声,见她今日实在是倦了,便也不再多说,将小盒子递给她:“这是你最爱吃的酱饼,还不到用膳的时候,想必你饿了,你先吃吧。”
阿羽一口咬下去,唇齿留香,这是她在扶苏山都念了好些时日的东西,熟悉的味道入喉,阿羽很快就想起过往。
小时候觉得,只有长街街角卖的酱饼才是最好吃的,便闹着要吃,而爹娘担心小摊子里做出来的东西会害她闹肚子,总拦着她,阿羽只好央求楼徵,楼徵便会背着她走好几条街去买饼。
吃着吃着,眼眶发涩,楼徵便轻轻拍着她的背:“好端端的眼睛怎么红了,莫非是噎着了?”
阿羽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杏眼笑意盈盈,摇摇头。
楼徵揉揉她的脑袋,笑道:“一会儿用膳多吃些,可别露馅了。”
背起扶摇琴便出了门,却没往自己房间走,反而到了伶舟月待的凉亭。
凉亭的修缮已经快要结束了,因着伶舟月,原本需要七日的工作,现下一日便完成了。
见他来了,杂役们都纷纷行礼,只有伶舟月,站了许久方垂下头。
扶摇琴在手,楼徵指节分明的白皙手指轻轻一拨,便有一道清音朝着伶舟月而去!
伶舟月反应奇快,挥出一阵劲风挡去,劲风利如刀刃,砸在楼徵脚边,石子迸射。
楼徵侧身躲开,玉色琴上的凤羽霎时如血鲜艳,琴音大作,勾起旋风阵阵,带起盛开着的木槿花的片片花瓣,以声入道,以花为刀,从四面八方朝着伶舟月卷去!
杂役们不曾见过修士,都是惊骇,纷纷避让。
只见伶舟月手中结印,自天而降一道如雪白光,“唰”的贯下来,将飞旋的花瓣全部震碎,又在瞬息之间移动到楼徵面前,眸中带霜,周身气息凛冽。
楼徵并不示弱,扣动杀戮之弦,毫不迟疑地一道琴音飞出,而伶舟月亦是甩来了风刃!
毫无疑问,楼徵和伶舟月的修为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
琴音必会被风刃所破,而楼徵也必然会被创伤!
就在两道灵力即将碰撞之时,那风刃却调了个弯,往高空不知何处飞去,众人睁大了眼,始料不及。
琴音竟然毫无阻碍地打在了伶舟月的肩膀上。
衣衫破裂,血登时留下来。
伶舟月发出一声闷哼。
院墙外的树木剧烈的摇动,大半的枝条落下。
众人骇然,若是这一刀打在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楼徵完全没想到他会生生挨自己一击。
收了琴,按下心中诧异道:“小妹年岁尚浅,还不会识人,今日试探,还望谅解。你的伤我会找人处理。但我希望,对于小妹,你不当有任何非分之想。”
伶舟月却是浑不在意伤口,抬眸冷笑道:“我受你一击,只是因为你是她哥哥。”
眸若寒潭,深不见底。
说到底还是因为阿羽,管他楼徵是谁,也只是因为他是她哥哥。
说罢径直离开了庭院。
楼徵负手,视线微凝。
这次交锋,虽并不能让楼徵彻底放下对伶舟月的戒备,但到底少了几分。
毕竟,作为一个所见皆是杀戮的死囚,他肯为她生生受下本不该受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