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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偷得浮生(四) ...

  •   阿羽一行人离开岁州时,方惜正到达了鬼州。

      凌霜道人分布于十四州各处作为游侠的徒弟们传来消息,鬼州有一带有一半妖魔血脉的死囚。

      天生妖魔血脉,若是剔除不了,极其容易堕而为魔,成为十四州的灾祸。

      作为十四州最富盛名的仙门的大长老,方惜正不会不管。

      方惜正从长生州御剑飞行,一路经过金州、蜀州、宸州、岁州,从鬼州的悬朔山飞往位于其地处其北的魑魅大牢。

      魑魅大牢自然放行。

      方惜正在下到最底层,从最底层开始一层层寻找半身妖魔血脉之子,但一无所获。

      此事关系重大,不宜泄露,方惜正为人板正,信不过魑魅大牢行事全看人脸色的狱卒,便在内里走了许久。

      妖魔之子没有找到,却遇见了故人。

      若不是凌霜曾经带他见过自己几面,恐怕过目不忘如方惜正,也难以辨认出,那周身几乎无一块完好血肉的黑影,竟然是凌清秋!

      妖魔之子可来日再寻,但若是不及时为凌清秋医治,恐怕他凶多吉少!

      方惜正当即便做出了决定,大袖一挥便带着凌清秋回到了扶苏山。

      -

      “啐!这死小子,也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了,平日里教他行侠仗义,也不是这么个仗义法!”凌霜神色焦急,一边在屋中踱步,一边喃喃道,“命都快没了,手里还捏着那劳什子药草,”又看了眼床榻上的凌清秋,方惜正已为他渡了灵力,他手心却仍不放松,攥成一团,凌霜咬牙切齿,半晌方隐忍一拂袖。

      方惜正道:“你少说两句,这孩子怕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望着凌清秋蠕动的嘴唇,方惜正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只听他呓道:“燕燕、燕燕……”

      凌霜皱起眉:“这就是他的苦衷?什么事啊!”

      -

      一片翠嫩的竹叶飘落,飘入漆料斑斑驳驳剥落的窗棂,落在窗台后的案几上。

      燕辞竹视线微抬,透过窗棂望向青灰色的院墙,那里空荡荡的,只可见外面梨树繁茂葱茏的虬枝。

      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凌清秋了。

      她视线落回手边的字画上,秀眉微蹙,觉得不甚满意,将其揉皱后又捻起一张宣纸。

      忽然,外面传来人语声。

      “听说,那个病秧子最近的病情又加重了,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她屋子里的草药味,可真呛人!”
      “就是就是!我跟你说,我还瞧见二姑娘昨日又将字画拿去卖了,看样子夜里都没合眼!”
      “我要是那病秧子,活的如此痛苦,又拖累女儿,倒不如死了算了。”

      燕辞竹专心于手上书画,不曾抬眼。

      旁人怎么说,就让旁人说去好了。

      母亲近日病情加重,凌清秋不知何时能将草药带回,她当多画些字画,拿去卖了才好。

      人语声依旧。
      “你们说,那来自于风月之地的女子能有多好?虽说她出自观风楼,但遇见咱们家主,却是在望花楼诶……”

      提到母亲的这段过往,燕辞竹手中的笔微微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

      “要我说,病秧子就是故作清高,若是真的和她平日里表现的那般,对任何事都不管不问的,怎么会跑到望花楼里去?那里可是专做皮肉生意的……”
      “就是就是,连带着那个燕辞竹,也是一副高贵作态,我最看不惯这种人了!”

      燕辞竹搁下了手中的笔,将窗子推开,木窗子年久失修,吱呀一声响,竹林后说着闲话的几个侍女纷纷一惊,转头望过来。

      她们透过影影绰绰的竹林望见燕辞竹,一袭白衣若雪中白梅,琼林玉树、淡雅脱俗,光是站在那里,便同山中隐士一般。

      说是卑劣的艳羡也好,说是险恶丑陋之心对于高洁灵魂与生俱来的自惭形秽也罢,身为燕家婢子,她们自然不愿意看见有人遗燕家而独立。

      有婢女暗自翻了个白眼,而后推搡着其他人一同离去了,没有见礼。
      “走走走,竟然让她听见了。”

      燕辞竹望着她们仓促的背影,一点点坐下身,不去追究,却是无心再作画。她轻点了手头上的钱财,若是按照如今的药方再为母亲买药,恐怕只能支撑半月。

      侍女们的闲话像是咒语一般萦绕在她耳边,迟迟不散去,燕辞竹的思绪不可控制地想到了母亲的过往。那段过往母亲不愿意提起,却是下人们你一嘴我一嘴,让她生生拼凑起来的。她想到母亲的出身,想到这些年在偏院的日子,手心一点点攥紧。

      燕成丰自从成为燕家家主之后,便再没有问过李凭兰一句,年少时的新鲜劲头过去便是过去了,根本不存在什么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燕辞竹与燕成丰始终隔着深厚的鸿沟。

      哪怕是秉烛作画、不眠不休,她也绝对不会去找燕成丰要一分钱!

      燕辞竹望向远处,凌清秋迟迟不出现,母亲的病不能再拖了,她要重新寻个开价高些的下家再去卖画。

      -

      “叮叮叮。”
      风铃声响,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停在千辰宫外。

      “公子和小姐回来了!”
      “快去告诉夫人和家主!”

      楼徵扶着阿羽下了马车,阿羽往后望望,望见身边站着侍卫的伶舟月,他刚好也抬眸望过来,阿羽低下头,又与葵儿谈笑。

      “哎哟哟,阿徵和阿羽回来了!”孟萋和楼千阙走出,似是等候多时,满脸欢喜。

      见到熟悉的面容,阿羽却是酸了鼻子,似要落泪,她飞奔上前,扑在孟萋怀里:“娘!”

      这是四年前,没有楼商怜。

      感受着娘温柔、温暖的怀抱,阿羽知道它是假的,却又希望它是真的,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光彩。

      楼徵步上前:“爹、娘,路上让阿羽受了惊吓,都怪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孟萋又刮了刮阿羽的鼻子,嗔怪道,“你就知道乱跑,鬼州是什么地方,还好阿徵一早就发现你了,否则你若要出什么事,叫我和你爹怎么办?”

      葵儿跪下道:“都怪我不好,奴婢该死!”

      孟萋将葵儿扶起来:“都过去了,既然人都回来了,便不提了,你的事我听说了,日后便让阿晓在千辰宫做事吧。”

      葵儿哽咽:“夫人之恩,奴婢今生是无法偿还了!”

      问候几句,楼千阙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伶舟月。

      今日本是日光灿烂,将青石砖地面都照得炽亮,可那阳光却好似照不到他身上,他微微垂着眼,牢狱中的囚服早就让阿羽下令换成了世家大族贵公子穿的长袍。少年着一身月白长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却不失清贵,莫名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意,若雪中孤鹤,山涧清溪。

      这就是阿羽用赦免令救下的人。

      阿羽见父亲的视线一直落在伶舟月身上,便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又特意强调,路上碰见妖魔,是他出手救了她。

      “所以,可不可以就将他留在楼家?就找些修士,为他洗涤身上的妖魔血脉,他好歹也是救了我,若是将他放在流亡城,妖魔作祟,楼氏如何管得过来……”

      楼千阙一边听着,眉头却皱了起来,道:“阿羽你想错了,我楼氏可不缺千影卫,区区一个流亡城,有何管不过来的?倒是你,将他带回楼家,也就是带到了你的身边,此举无异于与妖魔同穴,你赦免他,他搭救你是应该,你身为我楼氏之人,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伶舟月耳力好,闻言遥遥望过来,只是平静。

      阿羽急道:“可是、可是……”

      孟萋叹息:“我的阿羽,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要将他留在楼家,该以何种身份呢?”

      “可以当千影卫,他的功夫很好的。”

      “那是因为他身上被灌入了妖力,若是剔除去了,岂不是与废人无异?”

      楼徵插上话来:“阿羽,其实我也想过和你说此事,可你听不进去,我观伶舟月此人,难以预测,并非按照世俗常理行事之人,你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葵儿低着头不说话。

      阿羽望望爹娘,又望望楼徵,咬紧嘴唇,陡然有一股无力感,难道还是要让伶舟月去流亡城吗?余光下意识瞥向伶舟月,神情为难,又因为周遭没一个支持她的人而有些委屈。

      阿羽望过来的眼神又为难又委屈,像是一池春水中飘飘摇摇的柳絮,怎么看都令人心绪荡漾。这用赦免令将他从无边暗狱中赦免出来的人,有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本应潋滟着日光,熠熠生辉,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雾,如绢似纱,雾蒙蒙的,几乎快要落下眼泪。
      让人忍不住将世间所有亮盈盈的、璀璨生辉的美好事物,都盛给她。

      伶舟月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攥紧了双手,一种奇异的感受从胸腔中如烟火般跳跃绽放,让他想起许多画面——

      在清泠山里,雷声隆隆,摇曳的烛火下,她红着脸向他认错;在藏书阁里,她抱着他哭得小脸都皱成一团,因为她害怕见到他死;还有苍霜剑上,背后偶或传来的少女身躯的温热触感……

      酥麻、紧张、诧异、心惊的河流汇在一起,转而被如海般深沉的、妄图满足她一切的、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与卑微的心绪取代,伶舟月走上前。

      楼徵和孟萋下意识护了护阿羽,楼千阙则戒备地盯着伶舟月,侍卫们纷纷摸向腰间的佩剑。

      他走时带起一阵清冽的风。
      而后停在距离阿羽约莫几步处。

      “若是家主不嫌弃,我愿意成为,楼家的家奴。”
      嗓音依旧有几分蛊人的沙哑,像是黏腻的蛛网,一层层将人裹在内里,望着几人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眼,他不缓不急继续开口:“我身上有妖力时,可护小姐平安,失了妖力,也可在楼家服侍小姐,至于引来妖魔,若是我不慎被杀死,楼家也不过是死个家奴而已……”

      “不行!”一声尖细的疾喝打断了他的话。

      一行人又望着阿羽。

      伶舟月却没看阿羽,对楼氏夫妇道:“望二位成全。”

      此时,冲击着他的情绪浪潮一点点平静下来,似乎自己亦觉得荒唐,伶舟月几乎是欲盖弥彰地为自己寻找借口。
      反正只是神剑编织的梦境,出此境后,所有都做不得数。
      借此机会,进入楼家,还可以探知到灵物的具体方位。

      阿羽走到伶舟月面前,怒道:“我不许你当我的家奴!”

      出于杂陈的心态,她很想要伶舟月留下来,却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法子,便是天地倒转,她也绝对不会往这层想!
      他怎么可以呢?她怎么能让她的师父成为她的奴隶?他不该是这样的,扶苏的剑圣,清泠的谪仙,怎么可以自甘做一个奴隶!她自然不能在这里尊他为师,可也不能折辱他、让他成为奴隶。

      哪怕是在梦境中。

      阿羽看着他眼也不眨,淡然如清风的模样,莫名愤怒,竟就定定站在他面前不动。

      “阿羽!”楼徵将阿羽拉回来,试图缓和这气氛,对阿羽耳语道,“你若是想要他留在千辰宫,这确实是个法子,家奴和千影卫不一样,千影卫不可以无名的死去,家奴却可以……”

      “哥哥,你在说什么?”阿羽几乎眼角含泪,“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又仰头看伶舟月,他仍旧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日光在他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

      阿羽甚至觉得,他这幅轻飘飘的模样与他在议事殿回怼何耐、用剑气压制崔玹时一般无二。
      视所谓的世俗道理于不顾。

      孟萋和楼千阙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毕竟此人来历不明,若是对阿羽不轨……

      伶舟月道:“我出身牢狱,是小姐让我见了天日,我之所能为,便是护小姐周全,以命而为之。我既已身在千辰,便已受楼氏掌控,二位大可放心。”

      阿羽低下头,袖子都被捏皱。

      半晌,楼千阙沉声道:“阿羽想你留下来,你便留下来吧,但只可行家奴之事,分毫不可逾越。”

      伶舟月颔首。
      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此事就算落定,阿羽觉得,从今往后,都没法再用平常的心态面对伶舟月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偷得浮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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