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拂人来》窗明灯火稀

110、芦花深处（9）

　　书房。

　　英英先是推开了门，然后回转身想要搀着曦云，却见他摆了摆手笑道：“无碍，我认识路。”

　　说罢一甩袍袖，在少女狐疑的目光里轻车熟路地直行三步，手顺势扶上旁边的门框，然后落落大方地转向书架的方向，再行十步，准确无误地取出第二排的《虬髯客传》。

　　施施然回转身来，曦云手中拿着薄薄的书册，面上是如晨曦微光样和煦的笑：：“你看，我真的可以的。”

　　那神色里，是微微的羞馁和一丝丝掩下又悄咪咪的得意。

　　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一定是高高翘起的。

　　“曦云，你好厉害！”英英忍不住拍起掌来，赞叹不已。

　　在这小院中生活了十几年，虽是衣食无忧，但又无法去亲眼去看去参与外边的大千世界，犹如一只被悉心圈养起来的金丝雀，所以只能一遍遍地在方寸大的笼子里踱步丈量，日久也便熟悉了可以活动的每一处。

　　别院就是曦云的笼舍，而这种熟稔的行走，不知是幸事，还是更深沉的可悲。

　　看着少年人站在书架前抿着唇微笑的模样，英英忽地有些不忍。

　　曦云一无所知，还因为被夸赞颊上生着淡淡的红，他招了招手：“你来，我一字字念给你听。”

　　附之以满脸的期待。

　　英英踏入门内，接过书卷翻开来，这才发觉泛黄的书页已经磨出毛边，想必是翻阅了许多次的结果。

　　“这是我很喜欢的故事，里边写了李靖、红拂、虬髯客这‘风尘三侠’的壮阔传奇。”曦云慢慢地走向书桌，攀着椅子坐下：“三人里我最敬服虬髯客，此真乃锄强扶弱、豪俊卓异的大丈夫也！”

　　说到兴奋处，他忽地站起，烟灰色的眸子也熠熠：“生当如虬髯客，方不枉此生为人！我若是……”

　　话到这里突然结住了，曦云张着口，激动的酡红渐渐淡去，复又缓缓坐了下来。

　　神色里，是无尽的落寞。

　　英英知晓他未说完的话。

　　可那个假设，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现实。

　　“曦云，咱们开始吧。”少女巧妙地避开了原本的话题，翻卷薄书到第一页，站在他的对面轻声道：“我也很想听这个故事呢。”

　　曦云点点头，脸上这才恢复了神采，清了清嗓子温声道：“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

　　他的声音清凌凌的，在小小的屋舍里回响，像是溪流中淌过去的清澈见底的水。

　　“这句意思是说，隋炀帝巡幸扬州，命司空杨素留守都城长安。

　　杨素位尊而骄横，又认为时局混乱，天下掌握大权、有重望的人，没有谁比得上自己，因而生活奢侈骄贵，礼节排场也超出臣子所应有的，每逢公卿大臣言事，宾客拜谒，杨素都两脚岔开坐在床榻上接见，态度傲慢无礼……”

　　曦云一句一句地把意思讲给英英听，每当她有不懂的地方，便会停下来耐心地解释。

　　他自幼看不见，但又听力极好喜欢听书，所以何九爷也不舍得亏待了儿子，就搜罗了许多的书让人讲给他听，甚至还曾经专门掳来教书先生授书。

　　因此曦云虽然目不能见，但确确实实懂得许多，可能比寻常读书人还要厉害。

　　毕竟，除了这处别院，他只能与这些书和故事为伴。

　　“第一个字是‘隋’，是个姓氏。这个字还有个音同‘堕’，意思是祭祀用的残肉和残食。”他语调轻柔缓慢，以便让英英能听得明白：“《周礼》一书里曾言‘既祭，则藏其隋’……”

　　不知是不是难得遇到年纪相仿的人，曦云很是热情地讲开了来，滔滔不绝。

　　英英似懂非懂，但还是用心地听着，把所有的都记在心里。

　　能有识字的机会，对她而言总归是件好事。

　　说了片刻，曦云停下啜了口茶水，不疾不徐道：“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英英迟疑了一瞬，不知道是该为了哄好这个小少爷而假装听懂，还是该如实地表达自己的困惑，纠结了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她听得确实有些云里雾里的。

　　曦云没有等到回音，又重复了一遍：“有不明白的吗？不用顾忌什么，直接说就好，学字不可囫囵吞枣一样地大略而过，须得清楚分明才会牢记于心。”

　　像是觉得有些严肃了，他声音放轻了些，面上温和：“我当初学着记书里的词句，也费了好大功夫。不过事在人为，只要愿意去做，总能做成的。”

　　话音落下，英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点头曦云看不到。因着他一直从容地行走各处，让她几乎忘记了他本是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我……我确实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英英有些不好意思，将书页合上后眼睛看着精美的书皮，那方方正正的四个大字像是饱含着什么神圣的隐秘。

　　等待她去挖掘。

　　她摩挲着封面，小声道：“‘虬髯’是什么意思啊？”

　　曦云一愣，复而明白过来自己还是想当然地操之过急了。英英本就生活在偏僻的小村里，字也不怎么认得，于她而言自己所谓的引申和注解大抵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虬髯’，就是蜷曲的胡子。”他没有任何不耐，细细地用通俗的话语解释着：“就长在脸颊两侧的腮上，从上往下地连着一片……”

　　“就是这样”，为了更形象地讲说，曦云鼓起腮来，手指点着上下地比划：“长长弯弯的大胡子……”

　　一个俊秀的少年不断地划拉着鼓鼓的脸颊，看起来可爱又好笑。

　　“噗！”英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还是她进了别院后，第一次真正地松弛下来。

　　“我爹也有一脸的虬髯呢，他的胡子又扎又硬。”曦云也呵呵地笑，却不知这随口一说让眼前的少女面色突变为惨然。

　　英英的右眼又开始隐隐作痛，身上像被凭空泼了盆冷水样地冰寒。

　　身体切实的反应，是在提醒着她此时仍身处魔窟。

　　要逃出去。

　　英英在心里头默念，随即强迫自己抬起头，好像一切如常地说话：“嗯，我记着‘虬髯’两个字了。”

　　不知曦云是否觉出了气氛的异样，嘴角的笑意又渐渐淡去，神色依旧柔和：“好，以后你每天识两个字，日子久了自然就都会了。”

　　他坐在椅子上，忽而眼睛转向门口的方向眨也不眨，似是在探知什么。

　　天上云卷云舒，偶有犬吠遥遥模糊不清地传来。

　　英英揉了揉眼睛，门外什么都没有。

　　“曦云？”少女握着书卷，有些无措。

　　“英英，你为我唱歌吧”，曦云开口，慢慢闭上眼睛：“那首芦花的歌。”

　　英英虽然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既然眼下小少爷想听，那就唱吧。

　　自己也别无选择。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

　　少女清冽的嗓音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画，画上是团团飞舞的白色芦花，绒绒地沾着细高的杆儿，又轻轻地浮上半空，飘向愈来愈远的天际。

　　坐在桌对面的少年随手打着拍子，嘴角挂着恬淡的笑。

　　整个画面安然而平和。

　　当莫师傅走到书房的窗子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他止住了往前走的步子，幽冥鬼火一样的眸子里闪着罕见的柔和，深深地看了几眼后转身离去。

　　在他远去之后，曦云缓缓睁开了眼睛。

　　琥珀样的瞳仁里，那抹浅灰色好似烟云，流转不休。

　　*

　　英英学了几日的字。

　　她的工作并不繁忙，只需要伴着曦云即可，唯一的指令就是让他开心。洗衣也好，做饭也好，这些都不用她来干，每日里有专门的人负责。

　　所以剩余大把大把的时间，就是她二人独处。

　　曦云似对于教授英英也上了心，天天地在书房里口述着《虬髯客传》，以此书为范本教字，并在闲暇时聊上几句另外几个唐传奇所著的故事。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

　　然而这份闲适只是曦云的感觉，英英的脑袋里时刻有根弦紧绷着，从未卸下。

　　在这别院里每过一天，每笑一次，对她而言都是种煎熬。

　　音音还不知所踪，黄炎朝还在暗室里苦熬，自己实在是没有松弛的理由。

　　必须要赶紧行动。

　　可就算心急火燎，面上还得不露分毫，幸好何曦云看不见，这倒是少了许多惊险。只是周遭防守严密，该如何避开眼线去前院走动？

　　英英愁得辗转难眠。

　　就在她还是一筹莫展的时候，莫师傅又来了。

　　他手提一只竹编的鸟笼，里头正蜷着只雀鸟。

　　这鸟儿大体上是暖黄色的，尤其是胸前茸茸的毛尤为亮眼。而从头顶到背上倒是灰黑色，连上翅羽的外延也有黑油油的一圈，里边隔一环又变作暖黄。

　　黄黑就这样相间地长着，煞是可爱。

　　“前些时日听你说黄雀叫的好听，我让人守了几天，终于抓住了这小东西。”莫师傅笑吟吟的，献宝一样往前提了提笼子：“曦云，快听听喜不喜欢？”

　　他用手逗弄着小黄雀想要让它发声，可笼中的鸟儿大抵是受了惊吓精神仄仄，只瑟缩成一团惶恐不已。

　　眼看怎么逗都不起作用，莫师傅眼神一凝，死水样的眼珠里翻起嗜血的欲望。

　　他袖口微缩，转瞬间指间就多了一物。

　　那是枚细长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