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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芦花深处(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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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针尖尖像是麦芒,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莫师傅左手拈针两指并拢,极快地贴近蜷成一团的黄雀,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鸣叫,鸟儿在笼中振起翅膀飞,好像昏了头一样地四处乱撞。
而鸟喙里,传来不断的哀鸣。
“你听,叫的好着呢。”莫师傅满意地收回了手,任由小黄雀扑腾着。
英英的眼窝又条件反射式地疼了起来。
她低垂下头,强忍着剧烈的喘息与骇然,不敢抬眼。
“谢谢莫伯伯,我很喜欢。”曦云仿若未觉,微微侧转身,正好挡住了惶恐的少女:“伯伯,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仰起头,直直地望着莫师傅。即便是知晓眼前人是瞎子,可那双眼睛带来的希冀还是让人无法忽略。
莫师傅把鸟笼放在了书桌上,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快了,快了。”
说罢在曦云明澄澄期待的目光里,交代了几句话后就匆匆离开了。
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扑飞的小黄雀很快又恢复了沉默,室内一片寂静,曦云缓声道:“英英?”
英英晃过神来,从他身后走出,深吸了口气稳住嗓音道:“需要我做什么,曦云?”
曦云伫立良久,面朝门外的面孔上,无数的光亮来,却点不明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他顿了顿,轻声道:“把笼子打开。”
英英惊愕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可是……”
“打开”,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手试探着想要触摸鸟笼,却在碰到的那刻又被火焰灼烫一般地缩了回去。
喃喃轻语自少年口中吐露,带着几不可闻的落寞:“我想……还给它自由。”
英英也沉默了。
她提起竹笼,拉起笼上小小的锁扣,“哒”的一声轻响后,禁锢自由的牢门被打开。
小黄雀猛地来了精神,跳着脚窜行到了笼门口,试探性地往外探了探脖子,待到确定确实已经大门洞开后,便毫不犹豫地钻出鸟笼。
黑黄相间的翅膀伸展起来,如离弦的箭箭一样飞向天空。
小院的上空响起一阵欢悦的鸟鸣。
黄雀毫不迟疑地飞远了,想必它再也不会回这座充斥着血腥与暴戾的大宅。
前院里那株高高的树上,大抵也再也不会有鸟雀休憩停留。
曦云的头依旧朝向门外的天空,眼睛里倒映着卷舒自在的云,脸上浮着淡淡的笑。
而英英提着空鸟笼站在他身后,心里头五味杂陈。她看着眼前人单薄的背影,有些混沌而模糊的揣测。
何曦云,他到底知不知晓何家大宅的真相呢?
他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么?
天际流云聚散无常,曦云的发丝和英英绑着眼睛伤口的布条都微微地扬起。
起风了。
*
早间的风丝丝缕缕,带来舒爽的凉意。
也带来大雨将至的讯息。
到了黄昏时间,小院的上空已是堆积如山岳的乌云,翻滚着又似腾腾巨龙,泱泱一片漫无边际。
风刮得猛烈起来了,树摇弯折向屋脊,云层里闪电似银蛇穿行不休,有雷声轰轰作响炸裂在天际。
“唰——”
雨水瞬间倾倒而下,仿佛滔滔江河白浪,翻卷着从云中泼向人间。
英英侧耳听着窗外的雨声,面对曦云的讲说有些心不在焉。雨线泼洒着拍打在屋檐和窗子上,留下震耳的声响。
“今日就到这里。”曦云似也乏了,呷了口茶道:“去休息吧。”
英英合上书页,随手抄起早就备好的纸伞,先一步打开书房的门。雨狂风骤,流卷着袭向还在撑伞的少女,吹得她站立也不稳,又要撑开伞,又要顿住脚,一时间慌乱得很。
“哎呀!”
英英的惊呼短促而突然。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曦云忽地站起身来,急切地摸索着书桌的边沿往外走,往日里熟悉的路径因为焦急而失了准头。
“没事,没事,只是没扶稳而已!”英英大声地回应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艰难地撑开油纸伞:“曦云,我这就来扶你!”
她转过头,就见曦云正低垂着头紧捂腹部,白皙的面孔上额角皱起青筋。
原来是刚才一时心急,撞到了桌角。幸而棱角上都包着布套,伤倒是没伤着,只是钝痛却一时消散不了。
英英瞪大了眼,手中擎着的伞也撇开不顾了,撒开脚立马奔向他。
“还好吗?伤哪里了?”她扶起他的身子,眼中都是惊惶。
曦云抿着唇不语,风扑进房舍吹得少年的面色更加苍白。氤氲着浓浓水汽,他努力站直,随后摆了摆手:“我没事,走吧。”
英英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拼尽力气关上了房门,可紧接着她就发现一个尴尬的现实。
伞没了。
那柄先前被撑开的油纸伞,早已随着风雨被吹刮到了远处,此时的书房内再寻不到第二把了。
“你先坐着,我去找人!”
英英脑筋转得很快,转瞬就想到了方法。
可曦云按住了她的胳膊,摇了摇头:“我本就不喜爹爹部下的人,所以他们除非必要很少靠近这座别院。况且如今雨正急,想必守门人也去躲雨了,找不见的。
卧房不过三两步就到,我走过去就是了,不用寻人来。”
他语气沉稳而笃定,英英不信邪地凑到门口打开个小缝去观望,果然在通往前边那个院子的垂花门处,瞅来瞅去也没见着先前的守卫。
空无一人。
一个念头瞬间钻入脑海,她的心脏突然“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
无人把守?
无人把守!
这岂不是意味着,能短暂地偷偷溜过去,从而进入第二进的院子里?
好机会!
突如其来的机遇让她陷入一时的迷懵,脑袋里各种念头错综地交织在一起,显示到面上就是忽而喜忽而忧的骤变。
英英还在想着,曦云的声音传入耳中:“咱们走吧。”
她定了定神敛起了所有的心思,目光转过才发觉,曦云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外衣,双臂伸展着将长袍撑开在二人的头顶。
宽大的衣衫,正好遮住了两人。
“不行,你穿上,用我的衣服!”英英说着就要解开外衣,曦云却低下头,浅灰色的瞳孔像块晶莹的琥珀:“你的衣服在刚才撑伞时就湿了。
用我的,开门。”
他的眼睛正准确无误地看着她,仿佛有视线于空中交汇,那一方虽是盲的,却又莫名地令人不容拒绝。
英英抬起头,屏息凝神地回望着他,目光复杂。
最终,她暗暗叹了口气,豁然打开了书房的门。
狂风骤雨飞压而至,硕大的水线珠子劈头盖脸地砸向两人,英英立马伸手挡在脸前,就听耳畔曦云的声音斩钉截铁:“抱紧我别撒手,走!”
书房的门被关紧,她犹豫了一霎后咬牙贴在他身侧,半是搀扶半是倚靠地躲入那瘦弱双臂擎起的衣衫下,一方小而坚韧的无雨之地。
“轰隆!”
雷声响彻在上方的天空,闪电游走不休,总在炸雷之前的刹那亮起,照清积水的庭院。雨点落下,砸出一个又一个巴掌大的水窝,而溅起的小珠子又四散地跳入旁侧,连成片片荡漾的波纹。
英英紧挨着曦云,在汇成长河的院落中奔跑,大雨毫不留情地追赶,浸湿的衣袍下是依旧坚定地伸着臂膀的少年。
她抬起头,就见雨水早已打湿他的身躯,沿着那张粉白的脸颊流下,最后在下颌处嘀嗒成不间断的水色线条。
细细长长,和那些雨水一起落进下方的水窝里。
他抿着唇,依然高高地举着已经被水湿透的袍衫,为她撑开小小的、艰难存续的晴空。
未有一言。
风声像是一个活泼的少年在吹口哨,吹得雨线斜斜,呼啦啦地泼泼洒洒,然后调皮地蓄起大力,将所有飘浮无根的物都卷走。
那件被二人作为伞的长衫,也被卷去。
“嗖”地一声后,泡透了雨水的袍衫已经被风带走,大雨铺天盖地砸向院落中央无遮拦的两个人儿,势必要将他们淋成落汤鸡才罢休。
英英抽出手刚要挡住眼,就觉头顶上落下温热的暖意,那两只玉藕般的手瞬间搭成水窝一样大的小棚形状,小心地挡着落向她的雨。
在衣服被卷走的刹那,曦云迅疾而自然地护住了她。
没有丝毫迟疑。
英英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她反拉下他的胳膊,在曦云无措的神色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带着他踏过大大小小的水窝,肆意地奔跑着冲向卧房的方向。
大雨像水做的帘幕,哗哗地盖在两人的身上,然而英英握着曦云的手毫不在意,只觉得心里头是淋漓的畅快,畅快得她想大声喊大声笑。
于是她真的笑了。
“哈哈哈哈哈!”少女的笑声仿若清风摇曳的铃铛,脆生生地宣告着此时无与伦比的畅快开怀。
似是被身旁人感染,曦云嘴角并眉眼也弯弯,唇边化开经久不散的温柔。
“到了到了!”英英欢呼雀跃,一股风似地冲向卧房,拉扯着曦云也脚步不停。她快速地推开房门,将身后的少年拉进门内,这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门外大雨瓢泼,门内两个少年人落汤鸡似的淋得湿透。
英英四处地找着干净衣裳想拿给曦云,刚刚拿在手中,转过身就见他已经寻着了一方帕子,正静静地递到她的身前。
二人互相交换了手中的物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声被大雨声响掩住,只在屋舍里流转回响。
很是动听。
*
雨一直下着。
侍候曦云睡下,天早已黑得透彻,不仅伸手不见五指,更连一丝丝微光也无。
唰唰的雨声遮住了黑夜里的许多动静。
比如,此时英英的脚步声。
身姿矫健的少女披着一身蓑衣,悄悄挪步到了垂花门前。
她谨慎地望了又望,左右前后确实空无一人。而曾经停歇过黄雀的树梢,正被风吹刮得左右地晃,树杈后边,就是关押着黄炎朝的暗室。
雨水从空隙中流下,打在她的脸颊和睫毛上,细密的水珠子,带着和龙鳞刀相似的冰凉。
英英眼神幽暗,她长长地吞下一口气又呼出,而后咬紧了牙关。
脚步坚定地跨过垂花门。
走入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