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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十五章 惊天之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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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予佑几日心头烦乱,留云宜在府中朝夕可见原是求之不得,却不知如何消去她对自己的种种误会与猜疑。
他着实后悔,后悔他分明已有警觉,竟听之任之酿成祸事。云康缘何失踪,若被劫持,劫持他的人又是谁呢?他心中虽存猜测,也仅仅是猜测,证据全无啊。还有祁珏,他的失踪和云康有没有关系?云宜对他的爱毫不掩饰,虽然自己早已知情,可心里终究不是滋味,面上亦觉难堪。
圣旨频来,催他赶赴南京,想来荀瞻治已决定要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如今,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帝国的前途和希望忽而寄于一身。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担负起一个国家的全部职责。
这是他不曾盼望也不想得到的东西。
*
云宜和薛士桢待在平江侯府,转眼便是新年。
除夕的晚上,荀予佑在暖阁设宴,邀两人一起吃年夜饭。
每逢佳节倍思亲。自父母故去,除旧迎新的热闹团圆夜,最是荀予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时。起初他尚一人自饮自酌,而后这一日干脆过午不食。今年不同以往,除夕夜自是要好好吃一席饭。听着屋外断续不绝的鞭炮声,他心头不由暖意涌动,又一年的新春来临了。
云宜怏怏不乐。
至今没有云康和祁珏的消息,她连过年的心思都没有,哪有什么兴致去吃年夜饭。薛士桢劝道身在侯府是客,不好太驳荀予佑的面子,既盛情难却,不如入乡随俗。
云宜勉强随薛士桢同去,荀予佑已在暖阁等候。薛士桢上前见礼,云宜则一声不响径自在桌边坐了。
荀予佑并不在意,人能来已是给了他十分面子,不觉心中欢喜,吩咐开席。
桌上早摆好了各式冷碟,虽亦是寻常苏菜,装盘却精致不俗。玲珑器皿配着光鲜菜色,就显出不同于寻常人家的格调来。侯府的厨子好几年没在这一日大显身手,此次忽得了指示,立时甩开膀子忙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热菜陆续端上。
年夜饭要讨口彩,年年有余节节高,松鼠鳜鱼自然不能少。这一道年节常见的苏州名菜,成菜却不容易。首先选材便有讲究,鱼要大小适中,太大肉质偏老,太小难以成型。而要做成毛茸可爱的松鼠模样,关键是一手刀工,快、细、稳、准、巧,斜刀劈入,刀刀相连,不可切断,没个几年功夫不能练得。
今天这一道松鼠鳜鱼端将上来,头昂尾翘,色泽金黄,配着红酽酽的糖醋卤汁,热气腾腾中还隐有滋滋作响之声。装盘是汝窑白瓷,晶莹似雪,剔透如玉,红、黄、白三色鲜明,直是相映成辉。
点心是桂花糖年糕和什锦八宝饭,细腻软糯,甜香可口,都是云宜爱吃的。更有“全家福”的紫铜暖锅,蛋饺、肉圆、笋片、粉丝、菠菜、咸肉、鲜虾、香菇、鸽子蛋,在腾着热气的锅子里上下翻滚,衬着红红炭火,好吃好看。
荀予佑和薛士桢杯酒频频饮至半酣,云宜虽不愿多搭理他,也着实被这一桌玉盘珍馐引得胃口大开,不声不响吃了许多。荀予佑看在眼里心中高兴,饭后额外重赏了几个厨子。
爆竹声中辞旧迎新,平江侯府的这个新年与以往相比,热闹非常。
荀予佑请了戏班来唱昆腔。从《浣纱记》唱到《牡丹亭》,儿女情长、家国兴亡,俱在那丝竹檀板、莺声清响里演绎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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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才过,又到十五。
正月十五闹元宵,平江侯府彩灯高悬,一派风情旖旎,听那爆竹声声,似也蕴含着盎然春意,勃勃生机。
晨起,薛士桢陪云宜去虎丘散心,两人在云岩寺里恭恭敬敬烧了香,祈望云康和祁珏早日平安归来。
沿着山塘街一路走到阊门,人潮喧嚷欢声笑语中,云宜想起小时候与祁珏跟着父亲逛苏城,不由触景生情,心头潦草。
晚上荀予佑在后园的水晶榭设宴相请。云宜不想去,薛士桢道好歹过个囫囵年,元宵节总要应应景。
水晶榭原是建在后园池上四面透风的寻常阁子,荀予佑叫人封了落地敞亮的西洋玻璃,白天黑夜,凡有日月光华、灯火明亮,整个阁子就莹彩熠熠,闪耀夺目,衬着池中粼粼波光,宛若水晶。榭上玻璃门窗可随意开启,人在阁中,无论风雨寒暑,皆能安适自在欣赏阁外风景。
华灯初上,荀予佑等候时久,终见云宜随着薛士桢姗姗而来。
入席,菜品依是丰盛。云宜却没甚胃口,从除夕到元宵,哪里架得住顿顿山珍海味,只一道雪花蟹斗吸引了她的目光。
雪花蟹斗,菜的主料自然是螃蟹。螃蟹原是秋令佳食,若放在瓮中铺盖稻草储存得当,也能延至新春,俗称“看灯蟹”,应的就是元宵佳节的景。但侯府厨子并未将这螃蟹清蒸配了米醋,而是把蟹蒸熟后拆壳、剥肉、剔黄,将蟹肉蟹黄下锅炒得黄白流油,香味扑鼻,放入蟹壳之中。用蛋清击打成雪团形状覆盖其上,配些火腿末、香菜叶,再淋上炖煮好的鸡汤。成菜黄白红绿色彩诱人不说,更玲珑精致样式可爱,一勺入口神驰魂销,鲜美滋味无法形容。
云宜吃了两个蟹斗,果然人间至味。今晚,还请了说书先生来助兴,女子娇媚的软语,在琵琶弦子的叮咚婉转里清声亮彻。说的是吴门历史,唱的是姑苏风光,听到沉醉际,汤圆端了上来。
元宵节肯定要吃汤圆,那几排蔚为壮观的碗盅着实叫人眼花缭乱。只见各色汤圆大小各异,色彩缤纷,甜咸俱备。有桂花酒酿小圆子,有猪油豆沙、白糖黑芝麻、虾肉、菜肉、萝卜丝等各种馅料的大汤圆,还有糯米里融了红萝卜、紫薯、南瓜、菠菜汁液的五色汤圆。加上玲琅满目的苏式糕点,便是各种但尝一口,也非吃得肚滚肠肥不可。
良辰佳景美食,该是叫人心生愉悦。荀予佑和薛士桢酒酣耳热,谈兴颇欢,云宜则寻了个借口退席而出。
她踱步后园,见回廊曲折、亭台相连间光芒闪灼。今日元宵,平江侯府处处彩灯高悬,与一轮清亮圆月天上人间遥相呼应,叫人恍惚而生今昔何夕之感。
夜风习习,池水微澜,银盘碎裂,金鳞点点,明月和灯彩便在这碧波的倒影里沉浮幻化,如一幅灵动活泼的画卷。
云宜想起去年此时,自己还和父亲、祁珏三人围炉,共度佳节。吃食纵然比不上侯府的珍奇繁多,也暖肚可口,气氛温馨。虽非置身精致园囿亭台楼阁,却有浩渺大湖疏朗山林相伴。
她记得更久以前,云康给她做过一只兔子灯。竹制的骨架用作画的宣纸糊起来,以朱砂点睛,中空处插上一小截蜡烛。她拉着兔子灯在云庐里满地跑,从元宵玩到端午。一次,她不小心一脚绊倒,兔子灯里的蜡烛滚落下来,烧着了外面的纸,瞬间燃成灰烬。
她哭了大半夜,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一早竟看见了一只崭新的兔子灯,比原来的更大更漂亮,身上有五彩图画,还粘了白色丝棉的滚边,像是裹了袭暖暖轻裘。
那是祁珏一晚不睡,削竹、作画、剪纸,拆了自己穿不下的旧棉衣,连夜给她赶制了个新的出来。她又高兴地将那兔子灯从端午拉到中秋。
可是如今,他们都在哪里呢?
她曾在这园子里兜兜转转寻找出府途径,一年时光,景物依旧,所经所历却恍若隔世。
“一岁复添增,倏忽流光少。往事悠悠说喜悲,回首皆飘渺。 今夕又元宵,看月千般好。欲挹清辉共尽觞,偏是人踪杳。”云宜举目楼阁,抬头望月,不禁口占了一首《卜算子》来。
远处,荀予佑悄然伫立,脉脉凝望。
*
元宵过后,更是圣旨频催。
荀予佑待在苏州迟迟不肯去南京,北京宫中的荀瞻治早已急火攻心。事出数月,他不得不昭告太子与沂王病故的消息。
消息甫出,举国哗然。更令人震惊的是,三天后荀瞻濠斩杀江西巡抚,在洪都起兵谋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军攻占九江。不出几日,江西半省几乎落入叛军手中。原是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忽而燃起战火,一时天下扰动,人心惶惶。
荀予佑得知消息,亦是大惊。他虽知荀瞻濠广结文士,私交蒙古,其心必异,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向朝廷示警,还恐落一个以疏间亲的嫌疑。自那日喋血宫中,自己的身世被揭开,震惊伤怀之余,更将此事抛于脑后。万不料赣王发难如此迅速,起兵之日通檄全国,言说皇帝听之不聪,以致谗谄蔽明,皇嗣遭害。他身为宗室,无奈竭忠尽智,以清君侧。
洪都至帝都的距离,荀予佑认为叛军一时很难攻打北京,但沿长江奔袭到南京却是可行。
南京是开国旧都,太祖与文帝登基之地,又是如今储君坐镇之陪都,宫制官制等同帝京。若荀瞻濠攻占南京,倚江而恃,国家难免不形成分裂局面。到那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受苦受难之甚者必是天下百姓。便是这繁华似锦的苏州城,怕也难逃兵燹之灾。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若荀瞻濠联手关外的蒙古和沂王留在山东的旧部,那局势简直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荀瞻濠以美色财物结交蒙古诸部,岂会没有所求?兀良哈原就是荀权麾下的朵颜三卫,虽被成帝夺为己用封在辽东,终究不知其心向背。若不是自己将守关兵将及时换防,鞑靼的军队此刻怕是已进了居庸关。荀淳照带入北京的人马虽被控制,但其山东旧部仍有随时反叛的可能。他们北上可与关外的鞑靼、瓦剌对北京形成掎角之势,南下又可与荀瞻濠的叛军合围南京,一时不察,南北战火必成燎原之势。
荀予佑望着延展于书桌上的地图,那些曲曲折折的墨色线条,仿佛已被一片火光血色烧灼浸染。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管自己身份如何,此际,他绝不可袖手旁观。便是这苏州城,也不能坐以待毙落入叛军之手,任其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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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予佑闭门房中苦思对策,忽闻圣旨又来。
他更衣而出,匆匆迈进前厅,一身形精壮的黄门官已等在那里,见了他忙道:“请侯爷屏退左右接圣旨。”
他点头示意余人退下,黄门官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捧在手中。荀予佑跪下身去,黄门官却不宣旨,只将那一卷明黄郑重放在他手里,轻声道:“圣上请殿下自阅。”
荀予佑吃了一惊,抬头望那黄门官说:“公公怎可如此称呼?”
黄门官道:“小臣奉皇命而来,殿下只管看旨便是。”
荀予佑不再多言,展观那卷明黄。依是命他即刻动身去南京的旨意,但开头赫然便是“着皇三子荀予佑”,最后更有“储位东宫”四字。荀予佑更是吃惊,将手中圣旨又细看一遍。那黄门官俯身在他耳边,道:“圣上有句话给殿下,请殿下起来听吧。”
荀予佑站起身来,道:“敢问公公,陛下有何圣谕?”
黄门官轻咳一声,神色郑重:“圣上说‘国事为重君为轻’,请殿下莫因一己之情,误了江山社稷。”伸手指一指桌子,“圣上还赐了几样东西给殿下,请殿下收悉。”
荀予佑步至桌前,见那桌上摆着的四方红木托盘上,覆盖一袭明黄锦缎。黄门官掀了锦缎,荀予佑凝神而视,盘中竟是刻有“如朕亲临”的御赐金剑和用来调动兵马的象牙旗牌。
“请殿下火速赶往南京,圣上会即刻派人前去宣旨,昭告殿下的身份。圣上要殿下调集兵马守卫旧都,绝不能使之落于叛军之手。”停了片刻,意味深长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此可早早断却赣王念想。请殿下以家国计,莫再意气用事。”
荀予佑抬眸看那黄门官,知其定是皇帝心腹,否则绝不会如此说话。
他面无悲喜并不表态,忽而轻声问:“陛下圣躬可安?”
黄门官长叹:“惊天之变,烽烟陡起,加之,加之宫中巨故,圣躬不豫……还请殿下为圣上分忧。”
荀予佑心下凄怆,默然半晌道:“请公公代为奏禀,臣收下金剑旗牌,定当保家卫国,全力以赴,抵御叛军。还请陛下保重圣躬,同时密切关注京城以北的关防和山东形势。”
“好。”黄门官点头,“那殿下准备何时动身去南京呢?”
“公公切莫再如此称呼。”荀予佑将手中圣旨交还于他,“此事恐有违圣命。”
“这,这叫小臣如何回复?”黄门官着急。
“请公公回禀陛下,臣只要一道奉旨讨贼的诏书,除此,万死不敢受。”荀予佑复缓缓下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