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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四人回转大帐,帐内已然整肃一新,酒坛杯盏尽数撤下。众将分列两侧,人人虽面上微带醺意,却皆是一派端肃之色,帐中就连一声咳嗽也不闻,端见军容严整,军威雄壮。

      孟丽君不觉微微点头:平南大胜,大军凯旋还朝,众将此时尤能保持不骄不佚,可见皇甫少华治军果然严谨有方。自己当初点他为帅,取中的原是其如疾风烈火一般的凌厉攻势,正可大胆进取,与叛军针锋相对,然而对其鲁莽冲动的性子,确也不无忧虑,是以出征前曾再三叮嘱告诫。如今事实证明,自己的决策总算不差。而皇甫少华经历了这一年的浴血征战,显已意识到其自身的不足之处,他既能戒骄戒躁,约己律人,已颇见一代名将之风范,自己作为他的师长,亦甚觉欣慰。

      皇甫少华早已起身,亲自将孟丽君迎入正中帅位,自己侍立一旁,熊卫二人在左右站定,卫焕则立于众将末首。

      孟丽君问道:“那贼首李汝章并其妻儿老小,现在何处?”皇甫少华道:“恩师容禀:方才刑部来人提解,已将李逆等人押入天牢,以备明日金殿提审。”孟丽君“哦”的一声,她心中到底也有几分好奇,想见一见这位冒名顶替的“孟氏”,瞧瞧她的容貌是否当真与自己颇为相似,但人既已提走,便也作罢。当下目光扫视一周,朗声道:“众位将军,方才下官闻听得一桩冤案,关系这位卫焕卫总兵,以及另一位孟士元孟提督,不知列位可有耳闻?”

      孟、卫一案,在平南军中流传甚广,韦勇达欲救“娘舅”、昭雪冤情,亦非甚么秘密,众人皆知。何况她武艺超群,战场上救过多人性命,在军中人缘极好,众将里已有好些人都曾拍着胸脯担保,将会全力助她替“娘舅”申冤。这时听恩师主动提及,不由目光一齐向韦勇达望去,只消她稍有暗示,便站将出来替她求情。

      皇甫少华凝望着孟丽君,听她唇中吐出“孟士元”三个字时,眉宇神情并不见半点异样,心底不觉暗暗叹了口气,替众将答道:“是。孟、卫两位老大人早年都曾立有大功,三年前虽不幸兵败被俘,皆只因以少敌多、众寡不敌的缘故,此亦是兵家常事。他二人始终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来就不曾叛国投敌,自然是被奸险小人诬陷蒙冤。如今真相水落石出,还求恩师上奏皇上,昭雪了两位老大人的不白之冤!”

      孟丽君颔首道:“原来如此。此事下官既已知晓,便断无置之不顾之理。韦先锋,听说你和卫总兵乃是甥舅,这可是实情?”

      卫焕早在孟丽君提及其名时,便已出列。卫勇娥这时也出至卫焕身侧,忽然双膝跪倒,伏下身子,道:“恩师,勇娥知罪,有下情奉禀。”孟丽君蹙眉道:“韦先锋,你方才自称作甚么?”卫焕也与女儿并肩跪倒,道:“大人恕罪。韦勇达实非须眉男子,她……她原是卫某女扮男装的独生女儿,闺名唤作卫勇娥!”

      此言一出,除了孟丽君和熊浩,众人一齐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圆睁了双眼望着卫勇娥,神情极是惊异。皇甫少华更是惊诧非常,脱口而出道:“甚么!”

      孟丽君停顿片刻,方道:“韦先锋,卫总兵方才所言,是否属实?”卫勇娥早料到有此一幕,抬起头来在帐中环视一周,目光坦荡,答道:“我爹爹所言句句属实。勇娥女扮男装,甘犯欺君重罪,为的正是救父申冤。若能昭雪父冤,勇娥纵死无憾。欺瞒恩师、元帅及众位将军之处,自当赔罪,尚求海涵。”

      众将听她坦然承认女儿身份,不由得面面相觑。一年来疆场上并肩杀敌、生死与共的同伴,居然会是个女子,此事之奇,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有人想到女子从征,乃是自古以来的忌讳,然而此番平南现已大获全胜,可见其实无妨碍,这话便也说不出口。

      忽听得一声清朗的笑声,有人击节赞道:“好,好!‘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朝竟也出了一位如花木兰一般的女中英豪!卫总兵,卫小姐,二位且请起来说话。”正是端坐帅位的孟丽君。

      卫氏父女对视一眼,齐道:“谢大人!”起身垂手而立。皇甫少华这时方回过神来,尤觉难以置信,讷讷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韦勇达……呃……这个……卫……小姐……咳咳……”仍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可见这一惊非同小可。孟丽君接口道:“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还请贤父女细细道来,也好替我等一解心中疑惑。”

      当下卫勇娥将自三年前钦差奉旨抄拿满门、自己不甘蒙冤屈死、女扮男装杀出重围以来的诸般经历叙述了一番。她话语清晰、气度沉稳,语气中自有一股抚人心神的力量,而她这三年来的经历,亦果是跌宕起伏、惊险无比。待叙罢往事,卫勇娥又道:“如今救出了爹爹,大军还朝,勇娥不敢再行欺瞒,自当伏案请罪,听凭发落。”

      众将听她叙述,心中不由都泛起同一个念头:“是了。若我父忠义为国,却不幸被俘蒙冤,朝廷奸人当道,要抄拿我全家满门,我当如何是好?自然也要先行设法逃脱,再寻良机平叛救父,昭雪冤情了。卫总兵膝下无子,卫小姐如此举措,实是人之常情。她救父之后再自揭身份,伏案请罪,正可谓全忠全孝,委实难得。”这么一想,便觉卫勇娥所行原也不差。

      孟丽君环顾左右道:“卫氏女扮男装,虽是为救父申冤,论理情有可原,只是到底扰乱阴阳,欺君罔上……不知诸位意下,该当如何发落?”说到“扰乱阴阳”这四个字时,心底不觉发出一声冷笑。

      众将正犹豫间,一人大步出列,向孟丽君抱拳道:“恩师,卫氏这一年来立下了无数战功,在军中有目共睹,她纵是女子,却也不能就此抹去她的功劳。末将以为,她功过相抵,将功折罪,当可免去一死。倘若朝廷还要降罪,末将情愿以一己微功,折平其罪!”却是熊浩。

      卫勇娥惊诧的眼神望去,正与熊浩柔情一片的目光相接,四目相交片刻,两人都转过眼去。卫勇娥原是个疏朗爽利的大方女子,这时也不禁面上泛起两朵淡淡的红霞,心头蓦地一阵欣喜,知道熊浩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听他情愿以功劳替自己折罪,不觉一阵甜蜜。

      众将见熊浩挺身而出,替卫勇娥说好话,有人与她素来交好,更有人曾得她战场上相救了性命,这时便也不再犹豫,一齐上前求情。却也还有大半人原地不动,并不作声。孟丽君见这些人的眼光大都在自己和皇甫少华脸上打转,心中了然,转头问道:“皇甫元帅,未知尊意如何?”

      皇甫少华不觉好生为难:平南大军中居然混入了一个女子,竟还由自己亲笔举荐升做了右先锋,传扬出去,不但自己脸上无光,还不免招人耻笑,说堂堂平南大元帅居然雄雌不辨。然而平南诸役,韦勇达确实功不可没,自己若不求情,只恐令那些与其交好的将士们心寒。片刻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眼望着盈盈数尺外孟丽君如美玉一般绝美的面庞,心头怦然一动,无数念头最终化为一个:“罢了,罢了!若上天垂怜,他果真是她,届时我无论如何也要替她求情。倘有卫氏先例,朝廷或许当能从宽发落,也未可知。”他自从见到画像后便冒出此念,虽知荒唐无伦,几乎是绝无可能,然而在心底深处,却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浮想联翩。

      既存了这个指望,当即答道:“学生以为,韦勇达……卫氏为父申冤,孝行可嘉,况且功大于过,我等可一面将实情上奏朝廷,一面联名保奏。当今万岁乃一代明主,必能体恤下情,从轻发落。”

      熊卫二人交换一眼,又惊又喜,心道皇甫元帅竟如此好说话,当真意想不到,若早知如此,又何须对他一直隐瞒真相。孟丽君心底也是一喜,她方才与卫氏父女商议的正是这个主意,皇甫少华既也这么想,那自是再好不过。当下颔首道:“元帅所言,正合我意。如此便烦劳元帅亲自执笔,众将自愿联名,将表章交予下官,明日金殿呈奏皇上,可好?”

      皇甫少华道:“学生遵命。”卫勇娥心怀感激,道:“多谢恩师!多谢元帅!”一时取来纸笔,皇甫少华沉思片刻,挥毫写下表章,孟丽君取过一看,文字虽略嫌粗糙,语气含义倒十分贴切,只稍稍改动了几个字,便吩咐拿去誊写了。当下皇甫少华、熊浩等人都各自签上姓名,那些先前尚自徘徊犹豫的将领,见恩师和元帅俱已认可此事,又见十多人都已签了名,便也上前,一一把名签上。只有六、七人对卫勇娥女扮男装、从军出征之事极度不满,只装作一副没瞧见的模样,不肯签名。孟丽君扫了一眼,亦不强求,待墨迹干了,取过收起,又嘱咐了一阵子明日金殿面圣的礼仪事项,告辞出来。皇甫少华率众送至南安门,方才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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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五更,平南众将换上朝廷御赐锦衣,陈于午门候宣。黄门奏上殿来,皇帝大喜,降旨宣入。当下皇甫少华为首,熊浩、卫勇娥紧随其后,众将整队入殿。卫焕未经宣召不得入内,仍候在午门之外。

      三叩九拜之后,皇帝微笑道:“众卿平身。”众将谢恩起身,分作两列站定。皇帝目光一一扫视下去,道:“卿等平定叛乱,生擒贼首,可谓劳苦功高。昨日郦卿已代驾慰劳,今日朕还要在这金銮殿上,为卿等论功行赏!”众将又惊又喜,一齐山呼万岁。

      皇帝翻开早由兵部转奏的平南功劳簿,诸般功劳,笔笔在目,遂问道:“平南大元帅何在?”皇甫少华上前一步,跪倒殿上,道:“臣皇甫少华见驾!”皇帝颔首道:“去岁教场比武,皇甫卿武艺出众,胆识过人,乃是朕亲笔点中的武状元。卿领军南征,一年来威名远扬,战功不可胜数。论功行赏,这平南大捷,皇甫卿当居首功……且听朕封……”

      皇甫少华抬起头来,毅然阻道:“万岁且慢!这平南大捷,首功另有其人,微臣万万不敢欺君罔上、冒领其功。万岁若要论功行赏,还求先赏首功,再及其余。”皇帝大奇,道:“皇甫卿言道首功另有其人,此人是谁?”皇甫少华从容奏道:“此人便是微臣等的恩师、兵部郦尚书郦君玉大人。”

      皇帝“哦”了一声,道:“郦卿统领兵部,招贤纳士,这些功劳朕自然心中有数,少时当另有封赏。”皇甫少华道:“万岁容奏,郦大人的功劳远不止于此。前任右先锋郝南英奉叛贼刘捷密令,意欲行刺微臣,夺取兵权,幸得郦大人及时蜡丸传书,令微臣早有提防,方得以幸免于难,此其一。去年大军出征之时,恩师大人曾以一只锦囊相赠微臣,那平南大捷所用深入敌后、巧借苗兵之妙计,正是出自恩师所赐锦囊,此其二。若无此锦囊妙计,微臣等只怕此刻尚受阻于武定城外,无计可施,哪里能够生擒贼首、班师回朝?因此平南首功,除却郦大人,再无第二人敢居。”

      朝廷上下闻言皆是一片哗然,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孟丽君身上,如此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奇韬妙法,当真闻所未闻。皇帝曾亲眼见识过孟丽君的神妙兵法,倒不觉如何诧异,只问道:“郦卿,皇甫卿所奏可有其事?”

      锦囊之事,孟丽君原不愿大肆张扬,因此除兵部之外,并无外人知晓。她的身份地位已然显贵无比,自无须在意多这一桩功劳,便也一直不曾放在心上。这时见皇甫少华执意要为自己请功,也知是他一番好意,听皇帝问下话来,出班回道:“启奏皇上,确有此事。只是锦囊乃是死物,若无人善加利用,终究无用。何况微臣忝居兵部尚书,皇甫元帅方才所言,皆是微臣分内之事,岂可因此贪功?”

      皇甫少华奏道:“恩师大人功成不居,乃是谦谦君子。只是恩师若执意不受这首功,微臣些许微劳,心中惭愧,便更不敢领功。”殿上众将一齐道:“恩师不受首功,微臣等亦不敢领功。”

      见了这一派师谦生恭、互推功劳的景象,朝廷上下皆暗暗点头:平南大元帅大胜而归,却毫无骄佚贪功之心,金殿上当众坦言其事,推让首功,以他武将之身,尤能如此尊师重道、礼谦敬上,着实难能可贵。

      皇帝沉吟片刻,道:“郦卿既有如此大功,朕论功行赏,自然不可不赏。朕赐爱卿白银千两,锦缎百匹,加封贤宁侯爵位,妻梁氏封魏国夫人,子荫云骑尉。”孟丽君只得拜倒谢恩。皇帝又道:“平南大元帅皇甫少华,忠义勇烈,封为忠勇伯,领兵部侍郎之位,日后娶妻则加封秦国夫人。”皇甫少华叩头道:“微臣叩谢天恩浩荡。”

      皇帝道:“左右先锋何在?”熊浩、卫勇娥二人出班跪倒。皇帝道:“熊先锋天授神力,去年教军场一场龙争虎战,朕尚记忆尤新。卿于疆场上身先士卒,连斩十二员敌将,武定城中大战李长宁,将其刺于马下,这等大功,朕自当重赏。”目光转到右面卫勇娥,又道:“这里众将,只有朕与韦先锋乃是初识。朕听说韦卿文韬武略皆是上上之选,当日已中了武会元,后来虽错过了教场比武,于疆场上却是大放异彩。平南诸役中有不少妙策皆出于你,那郝南英也是你定下计策一网成擒,可见你果然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也不枉朕破例为你降下特旨。好,二位先锋听封!”

      卫勇娥听得皇帝这一番话语,心底涌起一股暖意。她从前改装逃亡时,对这位冤屈了爹爹、又下旨意抄拿自己满门的“糊涂”皇帝,心中不是没有怨怼之意的。然而自第一眼见到兵部郦尚书,更得知这位惊才绝艳的少年尚书,便是皇上自己力排众议有意擢升时起,她心底便隐隐改了主意,能大胆起用郦尚书、并得其忠心爱戴的皇帝,绝不可能会是一位昏庸无能的帝王。后来自己身份险些暴露,不得不连夜离京,本以为疆场救父的心愿就此功亏一篑,却不想皇上竟亲下特旨,准许自己随时赶赴前方,授以偏将之位,其求贤若渴之心,由此可见一斑。然而越是如此,卫勇娥心中不禁越发惴惴不安:倘若皇上得知,他特旨取中、并当殿誉为“不可多得将才”之人,竟然是个女子,不知该会如何龙颜震怒了。

      熊浩听皇帝便要为二人封官进爵,而身旁卫勇娥仍未作声,不由大急,右肘轻轻推她一把。卫勇娥登时惊醒,匍匐在地,叩头道:“欺君之人,罪该万死,不敢受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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