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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鱼与鱼 ...

  •   盐风城,与其说这是城,不如说是一座有人迹的废墟更为恰当。海风味的尘土已经将它半埋,苍凉的太阳烧灼大地,这座城市连同它的子民全都被隔离在海岸边,孤立无援。

      连靠近它都让人觉得死亡扑面而来,心生烦躁。

      不过这没什么了,因为他在盐风城得到了意外之喜。一位跟随歌蕾蒂亚而来的深海猎人。

      艾基海勒尔的脸陷在头顶帽檐打下的阴影和脖子上立起的衣领里。隔着十米远,站在街角墙壁三角形的阴影里,侧着身遥遥与穿着红裙的阿戈尔女人对视。

      对方应该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艾基海勒尔和她不约而同地找到彼此前,他在街道上穿梭过雕像般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而她在一个一个地,找到那些人,目的明确地问着什么事。

      真是让人怀念的红色眼睛。

      艾基海勒尔转过身,正对对方的方向,微微躬身,起身时嘴唇开合,吐出了一组阿戈尔语,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问候。

      阿戈尔女人犹豫了一下,神情恍然了片刻,但她没有走过来。她转过头去继续询问着居民,但她的足尖和肩膀已经如趋水的鱼一般朝着艾基海勒尔的方向靠了过去。

      艾基海勒尔选择等候在原地。他知道他的同胞会来找到他,不如说他们已经在漫漫无涯的大地上找到彼此了。

      阿戈尔女人甩动了一头柔软漂亮的银发,脚步将她带离了那个陆地种,带向了艾基海勒尔的身边。

      在他乡遇上旧识并不一定是好事,毕竟对方可能把你隐藏起来的旧日黑历史叭叭叭地抖出来导致当场社会性死亡。而有时候,那些人带来的还可能是一些更糟糕的东西,譬如说,过去。

      艾基海勒尔见对方走过来了,停在离他两米远的位置上。他不介意对方的警惕,从阴影里慢悠悠地迈入太阳下。

      “二大队,艾基海勒尔。”他说。

      二大队,对方毫无疑问指的是深海猎人的队伍。她自那简短的自我介绍里听出了对方长久厮杀在战场上的冰冷干脆的腔调。

      “……斯卡蒂。”

      她下意识如曾经回答上级一般回答。

      “斯卡蒂,斯卡蒂?斯卡蒂。原来是你。”

      艾基海勒尔喃喃着这个名字,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在他想起“斯卡蒂”的来处时,脸上的冰冷融化消失了。

      “我也知道你。”斯卡蒂回。

      她知道,不是认识。她听闻过二大队里那个满身瘢痕,战斗疯狂如野兽的家伙。她听说他不用武器,干的最顺手的事是把胳膊捅.进恐鱼的喉咙里然后拽出脊骨把它们撕碎。最古怪的是,这么一个人,会负责疗愈战后深海猎人的心理创伤。

      真奇怪。她当时想,后来有些闲心时也会想。这位“艾基海勒尔”的人物形象在她的脑子里有很多种,男性的、女性的、高挑的、瘦弱的,但总之都是往温和上面去靠。不然想要负责这种工作,很难吧。

      但现在,艾基海勒尔就站在她面前。像是从未亲眼看到过晨光下蔓延开的白色珍珠般浪花的人终于被海水拥抱足踝的人,哪怕她知道大海的温柔只是一层一戳就破的伪装,她也依然感受到了被它包容关爱着,发自内心涌出的快乐。

      他有一双阿戈尔人少见的蓝色眼睛,这双眼睛对深海中的生灵有近乎无解的吸引力。

      她是阿戈尔人,她是深海猎人。

      她看到这双眼睛,犹如看到离她远去的故乡。

      艾基海勒尔抬起手挡了下太阳,斯卡蒂被对方的动作唤回。男人揪紧披风裹紧了自己,直视着斯卡蒂,眼睛满含歉意:

      “我为同胞而来。自然也算为你而来。如果你的行动需要我帮忙,我乐意之至,但抱歉,现在能否找个阴凉的地方让我躺一会?”

      半晌,他诚恳地请求:“虽然看着还行,但我快要脱水了。”

      脱水?

      斯卡蒂决定把手头的动作暂时停下。“跟我走。这里房子很多,我带你去。”

      她转身离去,以行动催促艾基海勒尔动身。

      “陆地种的房子……算了。”

      艾基海勒尔不受控地想要抱怨,想及这是无奈之举,又是自己的同胞把他带去,吐出一口气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凑活住吧。反正也没几天。

      ·

      “好些了么?”

      和对同胞还会露出点笑容的艾基海勒尔不同,斯卡蒂几乎没什么表情可言。她总是把想法留给自己,自顾自地考虑好后才给心惊胆战等着她回答的旁人一句简短的回应。

      虽然不是坏事,有时候却会让人很尴尬。艾基海勒尔屈着膝盖抱着腿,一副自闭状安安静静蹲在浴缸里。虽然有心提醒斯卡蒂“虽然穿着衣服但你不觉得这种时候盯着别人有点奇怪”,但在开口时就被对方一句“嗯?”打回来了。

      他听出对方单纯地在疑惑,正因如此他才没办法把这种话说出口。歌蕾蒂亚甚至就此提醒过他“长此以往,会成为心怀叵测的男人女人勾引的对象”。

      不过他们都清楚那只是一句戏言。艾基海勒尔的宽容并不是毫无底线,就像猎犬不会为了老鼠放弃兔子,他也不会给企图宰大户的人有可乘之机。

      他算不上智者,只是脑子一向清醒。

      沉默了半晌,斯卡蒂坐在浴缸边开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为同胞而来。”他答。

      “不。是也不是。”

      艾基海勒尔“嗯”了一声,撩起一捧水往脑袋上泼去。十几年过去,他已经非常适应皮肤渴水的病症了。干燥的收缩的皮肤像是要把其下的血肉勒紧拧碎,这是所有登上大陆的阿戈尔人都会有的感受,他不过是稍微强烈了一些。

      闭着眼呼吸了一会,他看向斯卡蒂:“死去的同胞也是同胞,游向浅海的同胞也是同胞。只要没有发展到同类相食的地步,同胞永远排在竞争者和敌人之前。”

      “那,二大队。”

      斯卡蒂轻抿嘴唇,手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什么?”

      “你会帮助我?”

      “我当然会。”

      按理说第一次见面,甚至之前,一方给另一方留下的印象尚且有“暴虐”“冷酷”的不良印象在,信任的桥梁应该没那么容易构建起来。但深海猎人是特殊的,正如斯卡蒂会为了仅仅是猎伴的幽灵鲨不远千里孤身来到盐风城,正如艾基海勒尔会为歌蕾蒂亚的一句呼唤舍弃事务所里的一切。

      ——深海猎人血脉相连。

      于是斯卡蒂对艾基海勒尔叙说了歌蕾蒂亚带走幽灵鲨的事。艾基海勒尔从对方口中得到了不少信息,并对她们选择在那个叫罗德岛的地方停留表示惊讶。

      他没有傲慢地去定性她们的决定是好是坏,但他提醒道:“陆地种群居的地方会难以得到自由。”

      “幽灵鲨患上了——”斯卡蒂思忖着如何给艾基海勒尔解释矿石病的概念,“……一种病。她变得不太像她,我们需要医生。”

      “是么,我懂了,疾病。而且是阿戈尔没有的疾病。”

      所以只是对客观现状的妥协。

      这是艾基海勒尔话中的未尽之意。斯卡蒂轻声反驳了一句:“不完全是。”

      “也许吧。”

      “你厌恶他们。”

      “我出生自深海,我喜欢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我不讨厌陆地种本身,但我讨厌他们从陆地上带走的那恶心的恐惧和偏见。”

      艾基海勒尔拿起浴缸边笼头上挂着的帽子,不甚在意湿漉漉的长发,径自戴了上去。

      斯卡蒂想告诉他,那些伊比利亚对阿戈尔人的恐惧和偏见不存在于罗德岛。但她在这种事上慢别人半拍的思考让她在开口之前就被打断了,于是被迫略过了这个话题。

      “我会保持公允理性,我不否认我对他们抱持厌恶,但我不会迁怒别人。”

      艾基海勒尔从浴缸里哗啦一声站了起来,被室内光打得熠熠闪光的湿润靴面在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足迹。身上的水不时便会蒸发或干涸,习惯了被水流环绕的阿戈尔人不需要对此在意太多。艾基海勒尔靠上了桌子,和转过身看着他的斯卡蒂对视。

      “我们说说你的事。”艾基海勒尔下意识扯出了正式场合严肃冰冷的语调,“目前看来,歌蕾蒂亚行动可疑。但她如果只是想掳走什么人,她的速度无往不利。她留下了信息,就是盐风城。我或多或少了解点她的性格,她从不无的放矢,盐风城一定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艾基海勒尔回头,目光顺着房屋破烂肮脏的窗户,投向了屋外雕像般的人群和更远处山顶上的,高高在上俯视城市的教堂。

      盐风城有古怪。不是什么重要情报,因为它古怪到一看便知,下意识让人怀疑这之后有没有什么阴谋。

      这里的人正向着群体化堕落。他清楚这种状态,他们正被剥夺个人的意志,不允许有自己的声音,变得顺从而疯狂。

      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狗,需要扒在主人膝旁便温驯地吐舌头,需要冲出去咬断猎物的喉管便比草原上的豺狼都疯狂。

      那么,狗在这里。主人在哪里呢?

      “看来我们的目标都是‘寻找’了。不错,不谋而合,我们可以一起行动。”

      艾基海勒尔收回视线,身体带着湿润水光的轮廓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边。

      他用那双海蓝的眼睛注视着斯卡蒂,犹如瞧见一尾从幽深海面探出头的黑鲸,轻轻笑道:“希望我的配合还没有糟糕到不忍直视。”

      斯卡蒂点头。

      “我也一样。”

      艾基海勒尔调整了一下姿势,银发从肩膀滑落,他扭头问道:“计划,有么。”

      “我要问这里的人有没有见过和我一样的人。”

      “唔,那你可能只能听到我的信息。歌蕾蒂亚不是那么冒失的人。”

      艾基海勒尔打量了一下斯卡蒂的装束,开口之前先为自己这无礼举动鞠躬致歉。

      “抱歉,有点在意。你换上这种陆地种轻飘飘的衣服,是为了伪装?”

      斯卡蒂不适应地拽了拽裙摆。

      “何塞先生建议的。很奇怪?”

      “何塞先生?”

      “一位情报商人。”

      “哦。”艾基海勒尔不想聊一个陆地种的事,他接着问题说:“我不评价陆地种的东西。虽然这件衣服是伊比利亚的风格,但盐风城这种地方可不能算普通的伊比利亚城市。”

      斯卡蒂犹豫着摸上她随身携带的沉重“乐器箱”,“所以伪装没有用?”

      “有用,但没那么有用。而且有的时候,伪装这种东西不需要被识破,只要别人觉得你在伪装,你就是在伪装。”艾基海勒尔慢慢地揉了揉眉心,“我对陆地种的厌恶除了血脉里先祖的警示,还有一些亲身经历……不过,不需要太担心。现在可不一样了。”

      艾基海勒尔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抱歉,我被一些回忆牵扯了心神。现在继续说歌蕾蒂亚和那位幽灵鲨小姐的事吧?”

      斯卡蒂没有多想,顺着艾基海勒尔的提示,思考了一下说了下去。

      “不能打草惊蛇。”她说,“这里居民的异状,还有——海里的东西,这些吸引了伊比利亚的审判官来到这里。贸然动手并不好。”

      “审判官?……我想起了一个人……算了。”艾基海勒尔摇摇脑袋问,“你见过他们?包括伊比利亚的审判官和海里的东西。”

      斯卡蒂的平静语气下藏着难以觉察的惊恐。他大概猜到了那些“海里的东西”是什么,但他总要确认一下,毕竟丑东西也丑的千奇百怪,谁知道这次的是哪些。

      “来时见到了赏金猎人的尸体。”斯卡蒂说,“伤痕,是伊比利亚的剑术。”

      “那海里的东西呢?”

      斯卡蒂沉默了。这诡异的沉默让艾基海勒尔投去了视线,阿戈尔女人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明明那么清丽的脸庞,艾基海勒尔却有一种那白皙的皮肤下的血肉正被恐惧吞食,什么东西正在借她的躯壳复苏一般的预感。

      他抬了抬眉毛,坐直身体,定定注视了女人一会。

      那感觉生物性地挣扎了一下,便如潮后退去的浪花,消失了。

      艾基海勒尔又瘫了回去,这次的动作变成了托着脸。嘴角挂着虚假的笑意,眯着眼睛透过阿戈尔女人看向了什么东西。

      他竖起食指,强调似的放在嘴边,无声地吐出了一段与阿戈尔语类似但绝非一致的语言。

      ——苟延残喘的丑东西。
      ——滚回去。

      在斯卡蒂茫然地睁大眼睛看向他时,艾基海勒尔若无其事地提醒她要注意休息。并告诉她阿戈尔人适应陆地确实会多梦,所以更应该注意身体,不要不重视发呆走神,这很可能是精神衰弱的前兆。

      语气平静而诚恳,说的他自己都信了。

      斯卡蒂怔松了半晌,像是信了艾基海勒尔的话:“梦……我说到哪里了?”

      “说完了我们应该隐藏身份。所以现在已经是午后了,趁太阳还没落山,你打算再出去走一圈?”艾基海勒尔提醒她,“这里的人不怎么强,但你想出去最好还是带上我。我可以帮你打掩护。”

      虽然斯卡蒂觉得艾基海勒尔的正统赏金猎人装束更加显眼,他口中的打掩护可能是自己吸引火力之类的……但她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谢谢。”她说。

      斯卡蒂带着艾基海勒尔顺着盐风城纵横交错的宽窄街道,一条一条走下去。要说心中毫无期待是不可能的,但她的理智一直在提醒她这次大概率毫无收获。而结果也确实一无所获,别说有没有得到消息了,这里的人根本连沟通都很困难。他们只会板着脸,木愣愣地自说自话,要是换个脾气暴躁的人来,一定会忍不住和他们吵起来打一架才算罢休。

      艾基海勒尔抬眼眺望着隐没进海平面云蔼中的苍白太阳。咸腥的海风卷走了脚下的被余晖浸透的金沙,气温冷下去,艾基海勒尔低头看向蹲坐在沙滩上,朝着海面眺望的斯卡蒂。

      “第一天而已。”他坐也坐了下来,双腿自然地伸开,胳膊搭在膝盖上,“会有消息的。”

      “嗯。”

      斯卡蒂回。

      “也许是我的问题。或许我太冷冰冰吓到他们了。”艾基海勒尔的头发被海风吹起,他漫不经心地自省。

      “不是你的错。但你知道这样不利于交流。”

      “没错,我知道。但这已经是克制过的结果了。”

      “也许你可以尝试和一些友善的陆地人交流。”

      “如果有,我会的。斯卡蒂,你最近有做梦么。”

      “偶尔,不多。”

      “嗯——重复往往暗示心虚。不过没所谓。梦的话,醒来后喝杯牛奶,现在条件不允许,拿海水泼一下脑袋也是个清醒的好主意。就是没那么温和,而且头发有可能残留盐粒。”

      “我会试试。”

      “我可以替你打点海水。入夜后,万籁俱寂的时分,海边的潮声是和白天不一样的。陆地种试图用他们那落后的科学解释,但我们知道的,大海有意志。对吧。”

      “嗯。”

      “但它有点太沉默了,难以交流。”

      “嗯?”

      “你很惊讶?别告诉我只有我想过和海洋交流。唔,可能确实是。我那一脉阿戈尔和深海的联系相当紧密,有时候我会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潮声。”

      “唔。”

      “像是阿戈尔的祭祀乐,那些古典乐。”

      “阿戈尔的歌谣很好听。”

      “但我没什么艺术细胞。不过,你说是那就是。”

      艾基海勒尔踢开脚边的贝壳站了起来,拽着披风边抖落沾上衣摆的沙子,朝着海洋的方向看了一会。

      他转身背离海洋的动作行云流水,宛如从深海中上潜翻跃的鲸。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等到阿戈尔女人和他并肩,走离了身后追赶的潮声。

      教堂伫立在山巅,先于这座城中一切人与物沐浴每一夜的月光。它静静地、近乎圣洁地站在那里,向着山下的人敞开怀抱。它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

      艾基海勒尔的影子被拉长。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脑海轻飘飘地闪过一句话。

      ——神圣即愚昧。信仰即疯狂。

      来自一位无神论者作家的论证类文稿。很可惜他是个伊比利亚人,所以发表了此等叛逆言论的,时代的叛逆者结局自然不好。

      怀抱着对陆地种的厌蔑与对这个作家的一点微薄怜悯,艾基海勒尔和斯卡蒂互道晚安,靠在窗边没有月光的角落里入眠。

      闭目,随后是他早已驾轻就熟的梦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一·鱼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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