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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序·一段信息 ...

  •   海风咸咸地吹过。鼻尖钻进燥热潮湿的气息。

      “下午好啊。”

      “下午好。”

      这样的寒暄在伊比利亚十分常见。这个被宗教绑架了的国度的人,对信仰疯狂到连问候都要做出他们的神倡导的友善与虔诚。

      只是倘若要一个外来人来看看,只会被他们木偶似的麻木空洞的表情吓上一跳。

      伊比利亚近海地带,在那场灾难后已经少有城镇。往日孩子们奔跑的金色海滩上只留下了被太阳打蔫的海草贝壳,慵懒阳光都被大海的咸味渗透出了浓郁刺鼻的气息。沙沙的潮声日夜响个不停。海边几间漏风断梁的木头屋子曾经的用处大抵是放置渔具,或许那空无一物的海岸曾经还伫立了几处码头也说不定。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破落的渔村在伊比利亚并不罕见。但在这种人烟稀少,而且就算有人也没什么钱的地方出现了一间事务所,那就很稀奇了。

      从海边自镇内走,不需刻意便能看到规规矩矩立在那里的“阿戈尔事务所”的木头牌匾。虽然那块木头明显上了年头,常年风吹日晒雨淋有点受潮发霉,但它确实够大,一米五高的大木板顶着太阳立在房子前,苍劲的刻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般醒目的“吆喝”对比牌匾后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破烂的木屋,不难浮现出“牌匾主人是一个不在乎物质的家伙”的猜测。

      他确实是——如果他还醒着,他也许会平静地首肯你的看法。

      木屋正门旁点着油灯,橘黄的灯火在玻璃牢笼里被囚蝴蝶似的挣扎。屋内静寂一片,以“房间”来要求,这屋子着实有点太拥挤了。各种委托纸张被钉子钉了满墙,因为数量太多又密密麻麻,反而像是什么可怕诅咒似的;狭窄的木桌边角生霉,可怜巴巴地和板凳挤在一起给强行根据主人需要挤进来的浴缸让地儿;窗户被风拍得砰砰响,不是因为风有多么大,只是因为它确实太烂了。

      这么一看,那蜷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和脑袋就对房间内的混乱视而不见,蒙头照睡不误的人,某种意义上,非常之强。

      太阳透过窗户照在被子上。那团圆滚滚的人动了动,被子里伸出一只骨肉匀称但皮肤遍布狰狞的粗细瘢痕的手。那只手的主人带着或许是被吵醒的怨气,摸索了两下,狠狠拽下了一根绳子。窗帘唰地展开落下,阻绝了阳光的窥视。

      过了一会,被子里传出一声低沉烦躁的鼻息。

      大概是想睡却睡不着的缘故,这声音里的怨气比刚刚拽下窗帘的手还要浓厚几倍。

      声音和手的主人终于挣扎了一下,掀开被子从床上满脸不耐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个外貌年轻俊秀的男人,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双湛蓝如海的冷冽眼眸,还带着刚刚苏醒时的朦胧水汽和烦躁情绪。它的主人一头银色长发海藻似的铺在枕头上,他没有动作,于是这副姿态也就继续保持了下去。

      他仰躺着,看着天花板。眼皮打架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慢吞吞地起身,抄起床头柜——实则是办公桌——上昨天盛走的海水,闭着眼一扬手就往脸上泼去。

      男人眉宇间的烦躁终于被浇下去了点。

      现在正值夏天,气温闷热得和萨米那边的特色桑拿没两样了。男人是阿戈尔人,体温又偏低,这种高温简直就是双重折磨。那热气扑到胳膊上,立马都能变成汗水挂上皮肤,黏黏糊糊得怎么也觉得不干净。但工作需要,他偏偏又总要去海边走上一圈,只好出此下策,盛点海水摆着,出发前先泼一遍降降温作无奈之举。

      男人站了起来,利索地扎好头发穿戴好衣服,尖顶皮帽的帽檐遮住了打向他眼睛的阳光。他的上半张脸和手一样满是瘢痕,不过少了几道锐物拉扯留下的割伤。因为五官的优秀,使得这般丑陋的痕迹也成了“特点”一般值得赞美的东西,反而给这张冷冰冰的脸孔增添了几分脆弱与病态的美丽。

      男人毫无疑问就是“阿戈尔事务所”的主人。行内(如果这也算入行了的话)代号艾基海勒尔,事务所工作内容只有一个,就是护送任何一位愿意接受帮助的阿戈尔人如他们所愿离开深海,在陆地上生存。

      海中之国阿戈尔尚在与异变抗争,战斗持续多年不见尽头与转机。在此情境下恐惧和退缩蔓延开来也不是罕见事。

      ……话虽如此,哪怕他已经等候在浪潮的尽处,等着给那些想要逃离战争和死亡,逃离被血块肉沫包围的战场的同胞一个拥抱与温暖的床褥。

      他足够强,无论肉.体或心灵,他不畏惧战场,那对他而言只是个血腥味重一些的狩猎场,他跨越浅海,再次来到陆地,不过是为了让他的同胞在进入这样一个危险陌生的环境时,能自由些,能任性些,能安心些。

      但至今,他还未曾有过一个客人。

      他宁愿骗过自己他们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所以不曾逃走——但他不行。他这一脉的阿戈尔比堕落崩溃的深海猎人自己都要了解那种恐惧的形貌。

      哪怕心底很清楚这一事实,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捕捉着一丝希望,等待,继续等待而已。

      所幸因为在事务所之外还作为赏金猎人行动着,所以哪怕上门的人——委婉一点,几乎没有,艾基海勒尔也饿不死。毕竟他胃口好,还蛮厉害,属于“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赏金猎人,无论在哪里,海洋亦或陆地,如果要求只是活下去,那对他而言不是很难。

      在他试图从乱七八糟一堆纸张乱飞的书案上找出他接下来的任务需要的情报时,脑海中传来潮声似的歌。

      许久未闻的歌谣。

      阿戈尔的歌谣。

      这意味着,他在靠近他的同胞。

      亦或他的同胞在靠近他。

      无论哪一个都好。艾基海勒尔停下手中的动作,闭上眼,冷漠从眼睛中褪去消失,取而代之的经过克制的狂热和溢出的温柔。他将颤抖的苍白的手掌抚上了心脏,随之轻轻哼唱起来。

      熟悉而温凉的潮湿随歌声包围了他。

      ——一个猎人走向海岸
      ——他的家乡在后,徒余哀叹

      来自深海,他那故乡的旋律。歌声渗入心脏,仿佛心跳也变得更加平和舒缓。

      是吗。是你吗。

      他有些遗憾不是新的同胞,却也为这首歌预示的旧友重逢而提前紧张和激动起来。

      歌声说——

      “——”。

      哪里?

      “——”。

      盐风城么……居然是那里。好,我会去。让我们在那里重逢吧。

      他喟叹般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歌蕾蒂亚。”

      歌者似乎很开心。

      艾基海勒尔享受这种无望的期待,就是因为他知晓未来某一刻——如这一刻般期待已久的重逢的喜悦,远超千百日夜的苦候的痛楚迷茫。

      海浪啊,顺着海浪,一同走到这片大地上的他的同胞。

      ——能有多少呢?

      而这大地上,他仍然不自由的同胞,能逃离陆地种的加害,与他们再会的。

      ——又有几何呢?

      正因过程困难重重,每一次相逢才如此珍贵。为此哪怕期待无数次落空,只要在他干死在这肮脏的陆地之前有过一次回响,他便不觉得自己这个决定为他的人生带来了什么遗憾。

      艾基海勒尔吐出一口气,阿戈尔男人看了看手里捏着的任务情报,不假思索地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他三两下撕开麻烦的遮挡物,露出了墙壁上泛黄的巨大地图。

      他前撑身体,目光变回了日常式的冷酷,迅速而高效地自地图上梭巡着盐风城的地标。

      在这么。

      在这个想法从大脑里过滤出来之前,手指已经按上了那个表示城镇的黑点。

      艾基海勒尔深深看了几眼那行小字,退开,身后的衣摆因转身的动作海浪般扬起,他整个人也如一道飞扬起的浪涛,步履轻而快地踏上了门垫。

      他抬手推门。推门之前,他从门上的玻璃里看到了自己那张脸。

      男人露出了一个过度矜持夹杂冷意的笑。

      伤痕遍布。真丑陋啊,不是吗。

      但他不讨厌。

      疤痕是为了提醒受伤的人,千万不要忘了那一刻的屈辱与痛苦。

      盐风城,盐风城。

      太阳,海滩。
      人群,脑浆,血。

      ——海浪。

      是的,他血脉中的力量会让他受人忌惮,因此他应当冷静,理性,自控。

      所以,他会冷静地找到他,理性地折磨他,自控着杀死他。

      十多年了吧,我的仇敌。

      看来天意如此啊,我的仇敌。

      艾基海勒尔的头脑正在从一场即将到来,且他确认自己会酣畅淋漓的狩猎中汲取快感。

      他期待海流绞断骨肉的那一刻。

      鲜血染红海水,尸体仰望着海面的波光向深处不停坠落。

      他不知自何时起,已经能理解这种不为世人所容的美丽。

      思维如巨轮沉入海底,不再有所回音。艾基海勒尔推开门,走入了那一片荒芜苍凉,灼烫皮肤的日色中。

      启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序·一段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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