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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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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牺牲品。
与地主而言,佃户和奴仆是可以牺牲的;对男子而言,女子是随时可牺牲的;但对更庞大的家族和利益集团而言,他们中的某些男子一样是可以牺牲的。
真奇怪,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只是性别不同、境遇不同,就能被约定俗成的某种规则分门别类,归纳出许多“可以牺牲”的人来,然后像对待物品那样随意,即使瓜分买卖,也似乎是正常的。
像是狼会吃羊一样,人也在吃人。
秦玥自觉已经习惯了在这一套奇怪的秩序中游走,她是吃人的人,也很熟练地把自己烹香,试图吸引想吃自己的人,来尽可能地将更多的好处捏到自己手中,哪怕被吃,也要尽力给自己挣出某个范围内的自由。
但内心深处,秦玥对这种法则抱以深深的厌恶和忌惮,她想不明白世道为何如此安排,也找不到这种秩序背后的根源,只是一腔孤愤隐忍,不敢喷薄半分。
甚至连最亲近的秦琛,也不敢吐露。
这是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想法。
连秦玥自己,也因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觉得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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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玥被冷风当面一吹,禁不住打个颤。
慕容垚过来关了窗户,垂眸唤她名字,神色难辨:“外面冷,郡主且过来坐。”
慕容垚是很有分寸的,倘若有秦琛或者旁的什么人在,他偶尔会称她“簌簌”,但在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就自觉唤了称呼,像是在刻意避嫌。
但秦玥不在意他这些小九九,对她来说,横竖都是在喊她,只要不在人前叫破她的身份,其他时候无所谓怎么称呼。
她自诩是个通达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想不通的事就撒开手,要么去求哥哥,要么自己徐徐图之,无论什么事,总能被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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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慕容垚随手将猫放在膝上,衣襟垂下来,露出腰上一块约莫半尺长的配饰,宽寸余,纹路细腻,尾部微弯。
应当是一把匕首。
秦玥忽然想起那天在林子里,慕容垚用匕首挡开她的箭,深深浅浅的绿色中,他的眸光潋滟。
慕容垚循着她的目光解下匕首,平举着递到秦玥眼前:“这是去岁除夕宴上陛下赐给的,我见它小巧精致,十分喜爱,便一直带在身上。”
当日皇帝拍着他的肩膀,说此物可带它出入宫门亦不必解下,慕容垚便真的佩戴在身,走哪儿带哪儿,睡觉也不离身。
“这是大荣耀,可见公子深得圣心。”秦玥接过匕首,缓缓抚摸过刀柄上白色的纹饰,拇指推开刀鞘,精铁打造的刀身被锻打出羽毛状的花纹,把屋内的灯光折射出光怪陆离的色彩。
“真漂亮!”秦玥赞叹。
与其说是一件美丽的饰品,不如说是一柄伪装饰品的杀人利器更合适,这样的利器秦玥也有,就松垮垮缠在她的腰上,充作腰带使用。
除非生死之际,否则绝不暴露。
秦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慕容垚,他正在安静吃一碗阳春面,眉目低垂,乌鸦鸦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深色的阴影,长发垂落胸前,被他抬手拨到肩膀后面。
拨弄头发的,正是给她挡过热茶的那只手,纱布已经去掉了,手指修长如玉,随意穿过发间,微粉的指尖儿遇上发梢的浓墨,端的是赏心悦目。
秦玥生出一丝可有可无的好奇。
这匕首对他而言,是饰品还是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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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是在春猎的马场上,他谢她救了秦琛,兄长身边向来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秦玥并没有当一回事;
再见是在林中寻猎时,他挡开她的箭,问她也没有见过一块墨色的玉佩。秦玥没有见过那劳什子玉佩,却在每一次看到慕容垚的时候,总忍不住想起那一日,清脆的碰撞声,继而他从树丛里站出来,清凌凌的眸子望着她,竟像是久别重逢。
然后就是,她在后山的树上发现刀剑的刻痕,为了打发她,他折了玉兰送给自己,再往后……
再往后,哪怕秦琛有暗示慕容垚此人不简单,让自己离远些,但他们二人依旧莫名其妙地熟悉起来,以至于今日居然能在一起逛街、喝饮子、上酒楼。
或许,把他灌醉,能吐出些什么来。
不过,要他吐露什么呢?
慕容垚是兄长近前的朋友,或许和兄长之间还会有什么交易,秦玥没有窥探兄长的意思。
要么,就算了吧?
秦玥的思绪渐渐飘远,又飘回来,居然有些困了。
她提了提精神,就把琢磨不透的慕容垚先撇开手,想起今晚逛街的目的,于是喊悦意:“去要两坛竹叶青上来。”
“夜深了,郡主饮了酒,怕路不好走。”慕容垚道,但也没有再多拦,他自知劝不动秦玥,大不了自己在旁边守着,万一醉了,也好送她回去。
“一人饮酒有什么意思,慕容也一起喝啊!”秦玥倒满一整杯酒,起身朝慕容垚郑重道,“这一杯,是我谢你那日替我挡住热茶。”
“郡主不必客气,是我应当做的。”话是这么说,慕容垚却也连忙站起来,与秦玥碰杯,对饮。
一杯酒下肚,慕容垚的颧骨处就浮上绯红。
脚下亦有不稳,只是不愿被心上人小觑,便暗自扶着桌角坐稳,似乎十分清醒。
“这一杯,谢慕容今日扶我一把,免我难堪。”秦玥又倒酒,言词恳切。
这话倒是真的,他今日要是慢了一步,秦玥八成要摔下台阶崴了脚,到时候在莫家兄妹面前丢脸不说,回家后也不得被秦琛骂个狗血淋头。
不过目的却不太纯,她见慕容垚颊边飞霞缱绻,无端艳丽,一时没忍住,就要借故多灌两杯。
白芍枝颤,绿竹扶风,写意的神仙落入凡俗酒家,一时醉态,自当别有好看处。
慕容垚在秦玥面前,向来学不会拒绝,哪怕有些头晕,依然接了她的酒,坦然饮下。
末了,仰着头给她看空空的酒杯。
他的眼神有些散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一阵,然后猛地低头,把目光戳进酒杯里,恨不能将酒杯戳个洞出来。
登徒子!直勾勾地盯着别家姑娘!
悦意没好气,眼刀嗖嗖地朝徐远乱飞。
徐远也无奈,公子自知酒量差到没边儿,因此向来不同人对饮,今日这是怎么了?
于是上前冲秦玥讪笑:“郡主殿下,公子不善饮酒,他已有些醉了,要不……我这就带公子回去?”
“醉了吗,你?”秦玥冲徐远笑笑,然后伸出食指戳戳慕容垚的酒杯,歪着头观察他的神色。
竹叶青的口味清爽,回甘带着麦芽的甜,甚至都不算烈酒,和自己在漠北常喝的烧刀子相比,简直算得上清水了。
秦玥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能被两杯竹叶青灌醉的人,见慕容垚没反应,秦玥觉得好玩,便又戳戳他的手背。
慕容垚抬起手臂,忽然握住她的指尖,蒹葭被惊动,喵了一声从他怀里走出来,轻巧地跳到徐远的肩头坐着了。
慕容垚没有理会,只是呆呆望着她,眼中含着一汪清澈的水意:“干嘛戳我?”
一双眼水汪汪湿漉漉的,黑色的瞳子透亮,莫名像他怀里那只狸猫。
主人随猫,看着蛮乖。
秦玥十分有兴致,她差点要伸手指去勾他的下颌,像逗弄一只猫那样:“你喝醉了,徐远要带你回去休息,你回不回呀?”
“不回,我要和你再待一会儿。”
悦意怒目,徐远扶额。
秦玥却嫣然笑开,她柔声问:“为什么要和我再待一会儿啊,你是有什么事需要用到我吗?”
徐远悚然,他不知公子靠近秦郡主是何居心,但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慕容垚被套话,立刻上前做搀扶状,打断他:“公子你……”
“我怕你喝醉了不安全,得等着送你回去,才能去家休息。”慕容垚望着秦玥,目光直白热切,没有丝毫克制。
像是酒里燃起一团火。
秦玥被他的回答镇住,笑容凝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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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间,秦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慕容垚的异状,她都看在眼里,只是从来没有朝这种方向想过,于是按着以往的做法,下意识竖起防备,警惕地看着他表演而已。
男人是惯会骗人的。
秦玥很早就意识到这件事,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有幸见识过那些养戏子养外室的士族男子,是怎样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借口,轻飘飘说什么风流过错,更有甚者,竟可以把滥情的理由尽数推到家中妻子身上,口口声声道妻子貌若无盐,性情粗鄙,可是秦玥曾见过他们的妻子,个个皆是美貌端庄的贤淑女,性情和缓坚毅,连眼角的细纹都显得温柔极了。
可见男女之情是断断不能陷入的,现成的例子就摆在眼前,余伯父家那位温柔的大姐儿,就是听信了男子的假话,被骗得成了婚,秦玥正月里去探望过一次,往日灵动的一双眼,被夫家磋磨地只剩下麻木和疲惫,眼窝深深,拉着秦玥的手,翻来覆去地劝她“秦家哥哥疼你,你就千万要挑个好人家,不要轻信男子的漂亮话,要迟些嫁,千万要迟些。”
秦玥一句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