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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漠剑客(2) ...

  •   夜深了。老人回来的时候,高耸的驼背上似背着个什么东西,却看不清楚。

      夜幕是沉重的浓黑,摒弃了一切光亮的可能;唯有借助火堆的光亮,才隐约看见老人的形态,恰如一个巨大的龟壳,在沙面上缓慢的移动。长三毕竟年轻眼尖,早几步迈过去,大踏步冲上,忙忙自老人的背上接过,也顾不上足下一快就飞溅起沙粒来了。

      众人也纷纷从四周围了上来。

      莲生来不及收拾好吃剩的干粮,急急忙忙走来,口里焦躁地喊:“爷爷,爷爷,出什么事了?”

      背上的重担被接过去后,老人方松了口气,他有些吃力地挺了挺背脊,以袖口揩了揩额角,没顾得上搭理孙女的问话,只喘气道:“快!拿水来!”

      听到这句话,莲生就放下心来,大概是在哪里救了个人来。这也是大漠里常有的事情,贼老天变脸变得快,谁知道走在路上什么时候就遇见一场风暴了呢?不少旅人就是这样和队伍分散开来,被掩埋在这沙丘之下的。

      她依旧放手去收拾干粮,只是小嘴撅起来,气恼爷爷出去的时候也不打个招呼。

      昏迷了的人很快就被抬到了火堆旁,好心的商人们七手八脚取来了驼绒毯子垫在他身下,水囊也毫不顾惜的拿了过来,老人取过在手内抖了抖,其实、里面也不过只剩了几口水。

      他小心翼翼地拧开口,将水囊凑到了那个人的口边。

      那是一个年轻人,生得很好看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四五的年纪。等莲生看清楚他的时候,已快天亮了,众人都睡得很沉,只有她还醒着,靠在火堆旁。年轻人才刚有些缓过气来,胸口有了些起伏。火堆已经快熄灭了,透白的灰堆里,还有深红的炭星,发出暗红色的光,天际倒是已经透出了一抹青白色。

      年轻人的肌肤也是这样不健康的青白色,皮肤很细腻,细腻的像是江南运来的绸缎,这在大漠里很少见,他应该不是本地人,说不好是是头一回上路呢,少女如是想着,目光已经胶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双颊已经有些凹陷下去,应该是在大漠里吃了不少苦头了。可眉毛依旧很黑、很浓,眉梢微微抬起,却没有斜飞入鬓,只是安静地伏在这张俊秀的脸上。

      那眉毛下的一双眼睛也好美,虽然此刻微闭着,可那眼梢如弧的起伏,再搭配上略长的睫毛,叫整张脸都显得说不出的俊秀峭丽。若是在平时,这样的一双眉、这样的一双眼,应该是英挺的闪耀在脸上的罢,就像大漠里有时夜来天气好,如墨的天空里也能悬挂上许多晶亮的星星。
      可现在他却只能安静地躺在这里,像是快失去了性命。

      莲生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就生出一种感慨,大漠里的儿女们看惯了生死,因为这只手翻覆的天地,是从来漠视渺如芥子的人的。她轻轻地将水囊再一次递到年轻人的唇边,一滴水滑落在唇角,润了润他早已开裂的嘴唇。

      突然间莲生发现那一双眼轻微的动了动,随即打开了一条眼缝,年轻人的眼睛猛然睁开了。好了,这下子命回来了!莲生一个高兴、心中激动,刚要嚷出声来,却不想那人适才还虚弱无比的目光刹那间就锐利起来,像是一把剑,磨得光亮的、杀人的剑。整个疲虚的身体都像是被这目光带动起来,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语的、跃动的激情。

      莲生大吃一惊,吓得手腕一抖、捏着的水囊差一点就要掉下。

      这样的一双眼睛!

      一只冰凉的手敏捷地一捞、接过水囊。那动作快的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完全不像是一个垂垂昏迷的人所有的举措。莲生反映过来,秀目登时睁得更加大,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的看着年轻人。他才刚刚醒来,却如何会有那样骇人的一双眼神?

      可就在这眨眼的功夫里,年轻人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眉峰下深邃的眼神不再锋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与内敛,这让莲生几乎误以为自己恰才定是看花了眼。

      年轻人哑着嗓子低声道:“拿稳了,这可是比、黄金还珍贵的水。”说罢又虚弱的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内就已经带着一丝笑意了,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你救了我?多谢!”

      ——那声音竟然极好听。虽然哑着,却非常冷冽,偏吐字发音又很是软润,每一个元音都发得饱满而丰腴。莲生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张合,脑海中一个灵光,就想起曾经在敦煌遇见过个贩卖绸缎的苏杭商人,那家伙说话也就是这样的语调调。

      想到这里,再瞟一眼年轻人,莲生脸上便忍不住一红,她有些不自然的想掩饰自己的内心,急忙小声斥道:“别说话,好好歇着,都叫——都叫你糟蹋了这么多的水,还有爷爷都舍不得喝的几口‘烧刀子’。谢,你可怎么谢不来!”

      原来老人恰才见年轻人昏迷的不行,故此喂了他喝了几口‘烧刀子’酒,便是要给他提一提神。又让少女夜里警醒着,时刻给这年轻人喂上口水。

      年轻人听她一骂,这才觉得自己牙根处隐隐透着一丝甘冽的酒香气,这可是多么珍贵的物事,在沙漠中。他的目光不由得放软,脸上还一片的宁静,只简单道:“多谢!”

      莲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不知道如何在这个奇异的年轻人面前表达“不用谢”之意,只能依旧用凶巴巴的眼神瞪着他,生生将年轻人口内那一声多谢又给逼了回去,她提了嗓子哼道:“你们南边人就这样,婆婆妈妈,不就是给你喝了点酒水,还要反复谢什么——南边人、就花样多!”实际上,她又哪里见过几个南边人了?

      老人本来斜坐不远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嗑困,莲生这一骂声音略大,即刻惊醒了老人。他张开眼,揉揉,冲着年轻人招呼道:“醒啦?”随即站起身来,张罗着让莲生拨火,准备吃的。
      趁着莲生忙活,老人絮絮叨叨的和年轻人说话:“本来是要往戈壁石岭前探探路,这条道虽然还算是太平,但这戈壁上,一切都不好说,去年走的路,今年往往有走不通的。我都已经绕了差不多了,正打算回去,不想就在沙丘前看见了你。当时你整个人已经被埋得深了,幸好——还有半个胳膊露在外面,天才黑,我正好看见了,也幸亏看到了,不然小伙子呀,你这条命就丢在了这大漠里啰!……是赶上了昨儿下午那场大风暴了吧?……我们也撞见了,幸好见机的快,找着了个沙丘背风地躲着,队伍倒也没什么损伤……不过,昨儿那场风暴,确实是罕见,十年难遇呢……小伙子,你的同伴呢……别是在风暴里——”说到这里,老人的眉间掠过一丝担忧,“别是他们也都在风暴里吹散了,遇见什么意外了?”

      这在沙漠里也是常事,往往一场大风暴下来,整个商队就掩埋在了黄沙之下、沙丘之中,从此化为一堆白骨。也有些运气好的人逃了出来,却单枪匹马的在沙漠里乱闯走不出去死了的。这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老人想,他能遇见自己,倒也算是福大命大。

      年轻人冷漠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丝微笑:“就我一个人。我是一个人走进沙漠的。”

      他此刻已经坐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人因为消瘦,肩胛就挺出来了,而随着肩胛一停,整个人也就生动地“活”起来了,但见他举止翩然,倒如一只野鹤,那江南塘边少见的、气度高华、清拔不凡的鹤。也是这个时候,老人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不过穿着一件略厚的布衣,单层,这可是在大漠里呀!却难道,他是习武之人?

      老人心内有些诧异,默不作声的长吸口气,空气还泛着寒,可依旧是干燥的,他沙哑着喉咙道:“噢,一个人,一个人上的道呀。”

      一个人上道,这倒是稀罕事,在这讨生活要命的大漠里,谁又敢一个人独自闯荡呢?可以说老人此刻已经心生后悔了,后悔救了这个行为举止颇流露出怪异的年轻人——他,可会是个马贼?偏偏他一身的气度神态,还有打扮,确然和大漠里常见的马贼们又很是不同。

      他搓着大手,吭吭地在胸腔里挤压着干痰,像是要把心里的疑惑自心里挤出去。

      莲生很快端来了吃食,一块饼,一把炒焦的豆子,还有一小撮葡萄干——这葡萄干是她偶然带了路上来的,自己也舍不得吃,可她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何此刻就端了出来。也许是年轻人身上独有的那种气质打动了她。

      莲生热情地冲着年轻人一笑,就表示招呼了:“吃吧——啊对,你叫什么呢——我要怎么称呼?”年轻人却不去接食物,简单的道:“许放。南人许放。”莲生嘴快,已经问出来:“许放?什么许,什么放?”年轻人脸色平静,道:“许诺的许,放逐的放。”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咬得重,却吐出来格外清澈。莲生喃喃道:“许诺的许,放逐的放?许放?”她心里想着,真是个好奇怪的名字。老人却简单道:“许兄弟,吃东西吧。”

      许放奇怪一笑,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这光芒如流星一般倏然收敛,他突然沉声岔话:“我、的、马、呢?!”莲生递过食物的那只手顿在了半空中,她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说马?

      老人也诧道:“马——你带着马儿进这大漠?“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这一刻却实在忍不住低声骂娘起来:“你带着马匹进大漠,他娘的你不要命了!马死了就算了,你这混小子赔上条命,真是活该了!”

      谁都知道,大漠里长途旅行只允许一样坐骑纵行,那就是骆驼。马,就算是伯乐相中的千里马在这大漠里,也是废物一个。它们的蹄子会深陷在沙砾中,它们会耐不住饥渴而倒毙途中。一个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没有任何旅途经验的人,带着一匹不知死活的马,单人匹马,闯入大漠,这到底算个啥?

      一口黄痰憋了一夜,此刻终于吐了出来,啐地落在沙地里,溅起一抹黄灰:“小兄弟,别开玩笑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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