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麒麟》Luckyfish

14、融化

　　“哥，我先进去了。”
　　“嗯。”司马师放下手中汤匙，点点头。

　　致知堂大门对面不远，有个卖豆腐花的摊子。司马昭嗜爱豆腐花，每日辰时初，他同大哥司马师到学堂这边后，先一人来一碗豆腐花。
　　喝完后，司马昭先进学堂。
　　司马师则会在摊子上再多坐一会儿，直至辰时三刻前再进去。

　　最初，司马昭会等大哥一起，后来发现司马师似乎只是想在摊子那边多待一会儿。司马昭人虽小，却心思乖觉，觉出点儿什么后，也就习惯一个人先进学堂了。

　　其实，司马师并不是很喜欢豆腐花这种甜腻的食物，往往喝几口就不喝了，然后看着眼前袅袅热气，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辰时三刻将近，他正准备起身，忽听到不远处一阵马车铃当响。随着车夫“吁——”的一声，一辆马车稳稳地停在致知堂门前。
　　车帘挑开，一个俊雅无双的白衣少年从里探身而出。他跳下车后，又朝着马车伸手，笑着接过一个小书童，拉着书童的手下了车。
　　两人亲昵地并肩朝学堂走去。

　　不知从何时起，司马师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身影——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那个人在人群中都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人的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子弟。就连一个跟来学堂陪读的小书童都跟块美玉似的完美无暇，愈加衬得他如同众星拱月般出众耀眼。

　　司马师本来要起身，又坐了下来，望着那人和书童一起进了学堂。
　　他往角落里挪了挪，形单影只地坐在摊子一角，心中被一种混杂的矛盾情绪困扰着。司马师并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却每每在此人面前无端生出一股相形见绌之意。
　　在这种情绪的困扰下，久而久之，他心中越发自卑自尊，诸般功夫练得越来越精湛，却也越来越寡言沉默。
　　望望东边日头，辰时三刻眼看到了。司马师站起身，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桌子上，而后朝学堂大步走去。

　　最近这些日子，夏候玄的小书童成了致知堂的宠儿，风头甚至盖过了他的“主人”夏候玄。
　　这小书童的模样实在是漂亮惊人，身形娇小玲珑，一张巴掌小脸儿白皙粉嫩，配上一双莹澈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对可爱的梨涡，见谁都甜甜一笑，格外招人喜爱，很快成了学堂众子弟们的心头宠。
　　因其公开身份是夏侯玄的“表弟”，学堂里的子弟们无论年龄大小，几乎人人都唤她一声“表弟”，爱同她耍闹着玩儿。

　　“咦？表弟，这是何物？从没见过啊……”
　　“这个么，叫珍珠雪米核桃糕。”

　　今日课堂间隙，夏侯徽特意从府中带来两盒核桃糕，分给小伙伴们吃。
　　“核桃是什么东西？没听过啊……哇哦，真香甜呐！”
　　核桃此时刚从西域传入中原不久，在民间尚属于极稀有树种，仅在皇宫贵族们的园子里试种了些，而且这种树要六七年才能挂果，产量极少，所以很多人对核桃几乎闻所未闻。
　　雪米也极珍贵，是从扬州进贡的极品珍珠粳米，以其色泽雪白似珍珠得名。这种糕点是宫廷糕点中的珍稀上品，只有皇宫及少数贵戚府中才能偶尔见到。

　　当时，夏侯府备受圣上荣宠。夏侯徽的母亲德阳是文帝义妹，父亲夏侯尚与文帝是至交，夏侯府的各种吃穿用度并不比宫里差。
　　“表弟，给我一块！”
　　“表弟，也给我一块……”
　　两盒糕点很快分得差不多了。

　　夏侯徽周身萦绕着一丝糕点的甜香气息，轻巧地走至司马师面前，弯起唇角绽开梨涡浅浅笑了一下，对他眨了下眼，而后才调皮地伸出手：“呐，给你吃的。”
　　“咦？你的字这么漂亮诶？”看着他桌上放的刚刚写的字，墨迹未干，筋骨分明，夏侯徽由衷称赞道。
　　司马师顿时有点儿四肢僵硬，手脚拘束。

　　他习惯了与人冷眼相对，漠然相向。乍然见到这么友善的笑容，一时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平心而论，司马师的一手行草练得挥洒自如，浑然不似少年手笔。他由于大多时间都花在练武上，偶尔还要随父上战场历练，在学堂念书的时间比别人少了些，因此功课一般，文章也就文从字顺而已。但在书法上却着实下过一番功夫。平时一旦有空就勤于练习书法，一手流畅有力的书法连父亲司马懿也称赞过，却一直鲜少得到同龄伙伴的赞词。
　　因此，当突然间听到有人夸他的字写得好，即使这夸赞只是来自于夏侯玄身边一个无名的陪读书童，也莫名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谢了，我不饿，不必了……”
　　依然是面无表情不含丝毫温度的口气，但话到末尾，却到底有些底气不足，那个“了”字便似化在口中一般。
　　“大家都有喔……”夏侯徽依然对着他浅浅笑着，期待地看着他。她总觉得，这个射箭如流星般的英气少年，平时不该是这么郁郁寡欢的姿态，也希望看到他明朗起来。

　　司马师再抬起眼，看到面前伸出的小小粉嫩的掌心中，躺着一块隐约透着清香气味的细白糕点，透过鼻息，渗入肺腑。
　　“那，多谢了……”他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对她微微鞠了一躬，伸手从她掌中接过糕点，但是并未立即吃掉，而是拿出随身帕子，包了起来。

　　夏侯徽转身走时又想起了什么，又笑着放下最后一块糕点：“呶，还有你弟弟的。”
　　“等等，那个……”司马师叫住她，莫名有些赧颜，“请转告你表哥一声，谢谢他送的药……”
　　“表哥？哦，好诶。”夏侯徽笑得眼睛都弯了。

　　学堂的课结束后，司马师的弟弟司马昭又来找他，依然是怯怯笑着，和几个比较熟悉的伙伴招呼着。
　　过分乖巧的笑容似是固定在了少年随时弯起的嘴角一般。别人理睬或不理睬，热情或不热情，他都是一副笑脸以对的乖巧模样。
　　以往，司马师最见不得弟弟这副没骨气又没脾气似乎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模样，所以每次都会冷脸拽着他的袖子，强行扯走他。

　　今日，司马师罕见地没有再拉走他。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却难得地在一旁耐心等了一会儿。等他招呼完了，两人一起上了司马府前来接人的马车。
　　司马家的吃食，与寻常百姓家相比纵然不算差，但和备受圣上恩宠的夏侯家是没法比的。
　　那块珍珠核桃糕，在车上和弟弟一人吃了一块，果然香糯甜醇，满口皆香，回味无穷。
　　——这是自己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甜的糕点了。司马师心想。

　　之后隔三差五，夏侯徽就会从家中带些花样点心出来，分给学堂的子弟，也包括司马师。
　　人心毕竟不是草木，何况是年纪不大的少年。
　　渐渐地，如此三番五次后，司马师一贯冷若寒霜的神情看起来终于有所缓和融化，整个人不像以前那么寒意逼人了。

　　初时，司马师把这些当成了夏侯玄向他主动示好的方式——他以为是夏侯玄派书童送药送糕店给自己，因此，对夏侯玄及夏侯玄身边围绕的一众少年子弟，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不再逢人便摆出拒人千里的漠然之态。
　　尤其是每次看到那个伶俐漂亮的小书童时，他甚至会摒弃以往和大家间的嫌隙隔阂，对其报以一笑。

　　其实，夏侯玄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如沐春风的谦谦少年，也并不曾与司马师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交恶结怨。比起不少人在背后的冷嘲暗讽指指点点，夏侯玄对司马氏兄弟起码保持了礼貌善意，之前有时在学堂外偶然见到，亦会对他点头致意。只是除此之外，并未有格外的亲近罢了。
　　想到最近这些种种，包括上回他参加射箭比赛时夏侯玄的小书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鼓掌叫好，及之后屡屡表现出的善意，司马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却也暗暗记在了心里。

　　这日学堂课间休息时，望了一眼正和人说说笑笑的小书童，司马师不觉唇角也略略上扬了些。
　　自从这小书童出现以后，司马师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多了些色彩，与学堂子弟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

　　不知从何时起，司马师的注意力更多地从夏侯玄身上转移到他身边的小书童身上。
　　那个小书童格外出众漂亮了些，粉雕玉琢玲珑剔透的模样，笑起来时梨涡浅浅，令人不由就心生好感。尤其是每次分给他糕点时，都会冲他眨眼一笑，令人莫名地觉得亲近可爱。
　　渐渐地，他甚至有些期待那个小书童会时不时地跳到他面前，再变戏法儿似地摊开粉嫩的手心，变出一块什么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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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晃就到了十月，京城天气秋高气爽。
　　致知堂的跑马场，骑术训练课上，一众少年皆做短衣襟打扮，干净利索，个个围着马儿兴奋雀跃。这可比坐在学堂里正襟危坐着念书有意思多了。
　　有个武官的孩子，平时爱随身在腰间挂着副弹弓，素爱淘气手痒惯爱打些鸟雀之类。趁大家都在练习骑马无人注意到他，这捣蛋孩子将目标远远瞄向跑马场西角歪脖子柳树上蹲着的几只小麻雀。
　　他闭起一只眼悄悄瞄准，用力绷紧了手中弹弓——正欲射出之时，突然听到师傅喊他的名字。
　　那倒霉孩子慌张应了一声，手一抖，弹弓上的石子就绷出去了，没射向麻雀，却是射向了不远处的一只黑鬃马，好巧不巧，偏巧射到马眼上！
　　那黑马疼得当场惊叫连连，竟挣脱了缰绳，狂叫着撂着蹶子撒开蹄跑开去，直扑向离它最近的夏侯徽。

　　夏侯徽以前虽跟着将军府的师傅练习过骑马，骑的却都是训练有素的性情温顺的马匹，哪经历过这种惊险？她大睁着眼睛仰头看着那匹黑马扑过来，似是尚未意识到眼前情形有多危险。
　　身小力薄的她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去阻拦那匹惊马。
　　“妹妹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