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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玉 ...


  •   从曹府出来,已是戌时末。此时,天上一勾弦月,繁星点点。
      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牵着匹黑马,等候在门口。

      “林墨,你何时来的?”
      “我也是刚到,属下今晚从城外护军营回到府上,听管家忠叔说您到曹府来了,见您这时候还未回去,就过来看一眼。”
      林墨年约二十来岁,面目英俊肩背笔直,鼻梁高挺眉峰入鬓,脸上棱角分明英气逼人。他是夏侯玄在中护军的副将,原是魏郡人,十年前到的京城。因在京中举目无亲,夏侯玄便收留他在府内居住至今。
      夏侯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了马:“走吧,回去吧。”

      两人骑马并行往回赶时,在街上意外碰见了同样晚归的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
      远远看见夏侯玄他们,司马昭主动拍马上前一步,在马背上抱了拳,客气地打了招呼。因天色已晚,他们并未多说,简单招呼后便又错身而去。
      林墨则回过头,冷冷地望了那兄弟俩一眼。随即又紧随在夏侯玄后面去了。

      望一眼前面远近街上,空空落落,灯火稀疏。
      骑在马背上,听着耳边声声清脆的马蹄响,不知怎的,夏侯玄脑中恍惚闪回过少时无数片断。

      夏侯玄依稀记得,在那场致知堂校场射箭比赛的闹剧风波过后,翌日,司马师并未迟到或缺课,而是依然雷打不动地卡着辰时三刻的钟点,准时出现在学堂。
      上课前,师傅当堂宣布,司马师忤逆堂规,恃强凌弱欺凌同窗,罚其铁戒尺三十,并责其抄写《礼记·学记篇》和堂规各五十遍,以示惩戒;毌丘俭无视堂纪,公然聚众斗殴,念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免去戒尺罚,但要罚抄《礼记·学记篇》和堂规各五十遍。
      毌丘俭“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气。
      司马师却是一言未发,并不反驳。他挺直腰身,面无表情地蹬蹬几个快步,走到学堂台前,面向师傅,伸出左手。

      致知堂的训戒尺为纯铁特制,通体乌黑,长约两尺三寸,宽两寸余,厚且重,专用来惩戒犯了错又无悔改之意的学堂子弟。谁犯了错,就要被打手掌心,长长记性。
      偌大的学堂内,只听得“啪、啪”的声音格外响亮,一声又一声,响每个人的耳边。

      “哥……”夏侯徽在桌案下轻轻拽了拽夏侯玄的衣角,目带央求地看着他,意思是想请他跟师傅说情。
      夏侯玄无声地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师命不可违。
      再说,司马师此次虽未铸成什么大错,但他小小年纪便狠戾若此,丝毫不念同窗之谊,理应受点责罚教训。

      其实在致知堂里求学都是些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即使偶有犯错者,在受罚时若不堪疼痛,若能软了态度好言相求,说些“弟子谨记教训,已然悔过再也不敢了,请夫子宽恕”之类的话,夫子多半会心软手下留情,打几下给点教训就是了,不会如数罚完。
      司马师却始终不曾低头求饶,甚至未曾哼一声。

      师傅如数打完,照例问了句:“司马师,你可知错?”
      司马师仍然昂着胸站着,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学子席上鸦雀无声。

      坐在夏侯玄后边的毌丘俭瞧不上司马师那股拽样,鼻子里哼了一声——挨打还那么拽,真是块臭石头,又臭又硬!
      “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按照堂规,再加十下!”师傅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攥着戒尺的手直哆嗦,气得胡子都根根撅着。

      因为司马师的左手已经红肿一片,又拉过他另一只手,换了右手打。师傅真动了怒,下手力气更重了,足足又加了十戒尺。
      当着一众少年,司马师一直挺着胸,生生受完四十戒尺,而后苍白着脸,回到最后排的角落位置。身影愈显孤寂。

      当日晚间,夏侯府景和院内。
      夏侯玄的书房里白花花一片,摊了满地满桌的纸。乱七八糟地摊着墨迹犹新、尚未晾干的《礼记·学记篇》和堂规。
      两个磨墨的书童累得满头大汗。

      “老头子太狠了,五十遍呐,干脆杀了我吧!还不如直接打戒尺呢,最多疼两天也就完事儿了。”毌丘俭的脸上被墨汁画得乌漆痳黑乱七八糟,叫苦不迭。
      “你说你,当时在校场上拉你都拉不住,都叫你不要冲动了,这回长长记性也好……”夏侯玄轻叹口气,把用左手写好的一张《礼记》吹至半干,搁在案上。
      “司马师那玩意儿也太不是东西了!狠戾又张狂,怎能不气?我恨不得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见十次打十次才解气!打到他认输为止……”
      毌丘俭嘴里发着牢骚,伸手拿过夏侯玄刚刚写好的那张,和自己手中的比了比,忍不住捧腹大笑!!

      “好兄弟,难为你用左手写得都比我工整欸。说不定明日到了学堂,夫子该夸我书法进益,文武双全了……”
      他一得意忘形,手中的毛笔一哆嗦,腮边又添了一道。

      “你可真出息了,别做梦了,快抄吧。”被临时拉来帮忙的李丰出言讥讽道。他凤目微挑,形容极是清俊,说话却有些刻薄。
      李丰随父进京才半年,入知致堂才不到俩月,就已然凭着出众才学脱颖而出,令一众子弟刮目相看。
      这位李大才子不但文采飞扬,人长得也玉树临风,很有些恃才傲物,平时都是拿鼻孔看人,除了夏侯玄,知致堂里就没几个人能入得他眼的。
      此时,他一边拿眼睛剜着毌丘俭,一边心有不甘地愤愤然奋笔疾书:“我堂堂才子干点儿什么不好,要陪你在这浪费时辰,还要模仿你的狗爬体……”

      “哥哥们辛苦了,吃了点心再写吧。”夏侯徽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她换了一身银线滚边的云锦裙子,上面绣着蝶戏海棠的花样,与白日里在穿的男装相比,更添几分娇美俏丽。
      夏侯徽身后跟着一名梳着双髻小丫环,摆了几盘点心果子在案上。

      “我先来尝尝,还是咱妹子贴心……”毌丘俭首先扑过去,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口里,又朝着李丰掷了一块,“哎,大才子,哥哥赏你一块点心……”
      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不偏不倚正落在李丰手背。
      他手一抖,一张纸白写了。
      “毌丘俭!”李丰将笔一搁,愤然起身!我招你惹你了?他抄起镇尺追着毌丘俭作势要打。
      “我错了我错了,李兄,哥哥,好哥哥……”毌丘俭一边不住闪身笑着讨饶一边哈哈笑着跑开。

      “哥,我有点事问你……”夏侯徽坐在夏侯玄旁边,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似蝶翅般扑闪着,眼巴巴地瞧着兄长。
      “何事?说吧。”夏侯玄搁下笔,看着妹妹。
      “上回,爹用的生肌散,绿色小瓷瓶的那个,哥知道放在哪了么……”
      “你说的是,碧玉生肌散么?”

      夏侯府内有不少御赐的上好金创药,其中一种是西域进贡的碧玉生肌散,止疼活血化淤有奇效。因为父亲夏侯尚是将军,常要出外征战,这些东西少不了。
      嗯嗯,就是这个。夏侯徽使劲儿点头。
      夏侯玄顿时有些紧张,起身拉过妹妹的手,左右察看了一番:“你是哪里伤着了么,怎么竟需要用这个东西?”
      “不是我用的……”夏侯徽红着脸,不知为何,她今天有点吞吞吐吐。
      “那是?……”
      “哎呀,哥你就别问了嘛。你平时最疼我了,快告诉我嘛。”

      夏侯玄笑着摇摇头。有点无奈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又纵容地叹了口气。
      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别说对人了,连带对猫狗都无比大方。她曾拿将军府的金创药救过受伤的小鸟,还给不知打哪跑来的野猫爪子敷过。类似这种小事从小到大不知干了多少。
      但是毕竟碧玉生肌散极为名贵,不同于普通的生肌散,配料里的煅龙骨和鹿角胶两样材料都极为难寻。一次次由着夏侯徽拿这么贵重之物用在猫狗身上,未免太过浪费。后来,家人干脆就把碧玉生肌散收好,藏了起来。
      “在爹的书房,书橱的最上面一格,有些高……待会儿等娘睡下,还是我帮你去拿吧。”夏侯玄道。

      第二日,夏侯徽央着哥哥早早来到学堂,趁还无人到来,悄悄把一个小瓷瓶子放到司马师平时坐的后排角落的桌案抽屉里。
      夏侯玄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惊异,他不知道妹妹昨晚求药是要给司马师的。但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临上课前,司马师依然是一阵风似地大步到座位坐下,看到那个碧绿的圆肚子的小瓶子时,目中有一瞬的愣怔。
      他以前在府里见过一次这种生肌散,听说极珍贵稀少,家中能用此药的人只有父亲司马懿。其他人都是用些寻常金创药。
      昨日他在学堂受罚之事,除了弟弟司马昭因同在学堂知道之外,甚至连自己娘亲都曾未告诉一声。他昨晚回去也不过是随便擦了点药,想着大不了疼上几日就好了——在奉着“严以教子”的司马家,身为长子,司马师从小性子就像块石头,又冷又倔,又不屑求饶。父母也因他是家中长子,都对他更为严苛。他几乎是从小挨打习惯了,因此那点戒尺之痛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
      因此,司马师看到那瓶碧玉生肌散时,虽然神色有些异样,但是却没有动那瓶药。

      学堂的课结束后,夏侯徽看到司马师径直离开座位走了,桌案抽屉里的东西却没动,不由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而后一把将药瓶攥在手里就追了出去。
      “哎呦,嘶~~~”由于跑得急没看路,在门外不巧跟一个身影双双撞上。
      夏侯徽手中的药瓶也掉了,骨碌碌滚出了老远。她有点儿吃痛地揉了揉额头。

      “你、你没事吧?”司马昭结结巴巴地揉着脑袋。他是在课后特意过来和小伙伴们打招呼的,没想到竟在门口撞上了夏侯徽。
      看清眼前的人,夏侯徽却是眼前一亮:“哎?小跟班儿,原来是你呀……”
      “小跟班儿?我?!”司马昭一愣,表情有点儿懵。
      “是啊,你等下欸……咦,我的瓶子呢?”

      “你是在找这个吗?”此时,一只有些红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个碧绿莹润的瓶子。司马师本来站在门口不远处等弟弟,那小瓷瓶正巧滚到了他脚下。
      夏侯徽的眼眸亮晶晶的,笑起来灿如辰星一般:“是啊,这个是给你用的。”
      然后不由分说将那瓶碧玉生肌散硬塞回司马师手中,冲他们兄弟俩灿然一笑,挥挥手跑走了。

      “表弟,你干嘛要对那个烂人这么好心?”和夏侯玄一同走出学馆的毌丘俭正巧看见这一幕,当即不满地扯着脖子喊了句,“哥哥我昨晚写字也累着了,手痛死了,都快残了,也没见你送药关心啊……”
      “啊?真的么……”夏侯徽半信半疑地走过来要看他的手。
      “甭理他,逗你呢。”夏侯玄揽过妹妹,拂开她前额的柔软刘海,仔细看了看她的额头。
      看到夏侯徽白皙娇嫩的额角红了一小片,不由心疼地伸出手,用拇指替她轻轻揉了揉:“走吧,回去帮你擦点儿药。傻丫头,自己伤了都不知道疼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碧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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