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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绝生已矣 ...
长德六年是个灾年。
雨不停,雪不止,秋无收。
尽管早就知悉南北各府的灾情之重,但是地处边境的幽州州府虽然雪大,倒谈不上受灾。
而一出幽州州府,刚入相和地界,风雪就大了起来,一直往南,燕州、阑州、迢州与平年四地的天未曾见过阳光。
因雪大,到花泉后,经过几番商讨,还是决定多花些时间绕路,李承霖的身体正是虚弱时候,不能断了暖炉,行车宽大,只得放弃横贯东行载天的龙遥道,走新修筑且更为宽阔的平关道,然后南下到云州府的颐州,再往西由晋北过清河,返回京畿。
已经走了多年的路,偏生今年异常难行。
千里冰封,往年仅需要两个月便可抵达长安,今年才到晋北就用了三个月。
也派人先去长安沟通,甚至北野谨言都默许邰塳请书秦王,希望劝慰皇帝,为李承霖求来续命良药为先。
可是当一批又一批从云卫空手折返,北野谨言忽然发现或许不是皇帝狠心,倘若秦王都无能为力,那么是否他们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灵沓万枝春所用的九种药皆生于南方阴湿燥热之地,天象诡谲,寒冷异常,莫非南方的贡药无实?
到底是自我安慰还是对皇帝抱有一丝幻想?北野谨言也不知道。
这一生诸多困境,唯有此回,北野谨言承认无法应对。
自邰塳施针后,李承霖未曾醒过,整整三个月,汤药每日都悉数喂下,却不见好转之势,愈发消瘦憔悴,大抵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他的疼痛似乎缓解了许多,起码睡梦中的惊厥次数逐渐减少,可叹这仅有的安慰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眼见药材所剩无几,心急如焚的北野谨言几乎每天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跪在李承霖身前,此时的他比任何人都盼望李承霖醒来。
回到故乡晋北的当日,哪怕再不愿接待访客,北野谨言也还是在收到家族拜贴后,同胞弟回到晋北王府见了叔祖父北野蓄。
或许是因为在晋北,身后所靠是整个北野氏,是所有晋北人,而非君王,北野兄弟二人不得不承认放松不少,就连吸入胸腔的冰冷寒气都令人舒心。
大概命真的是无法解释的奇妙之物,李承霖命不该绝。
当看到被叔祖父与一众族中长者奉为座上宾的那人时,北野谨言与北野慎行忽然之间感觉这一路的颠簸与惊惧都是值得的。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袭白衣无数次出现在北野谨言的梦中,再三确认过是真实,不是梦境,兄弟二人拜过族中长者后,双膝跪地,大拜叩首,“师祖,殿下危矣!”
尽管酉相思早就知晓天寒异样会影响灵沓万枝春的药收,但是他未曾料到李承霖此般绝情寡意的人也会情志失调,谈不上熟知李承霖的所有,却也可以拍着胸口说对这个徒儿的绝情认知清晰。
所以在去往馆驿的路上仔仔细细了解了李承霖近些年的事情后,酉相思豁然开朗。
“阿霖在为谁悲伤呢?”
亲眼看到李承霖仅剩一口气的模样,酉相思不悲反喜,手从李承霖苍白瘦削的脸颊抚过,将几缕发丝拢至耳后,手指继续往下走,停在了几乎感受不到跳动的胸口处,然后用心端详着李承霖敞开衣衫的胸膛。
自顾自的问着,又自顾自的回答。
“阿霖在为自己难过吗?”
斗笠下,酉相思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溢成了模糊不清的泪花。
赤红之线勾勒百花缭乱,当年的一切历历在目——
……
花气多明灭
……
无人愿争春
……
一剑断恩仇
……
难褪心头血
……
李承光一笔一笔描绘在李承霖肌肤之上的鲜妍颜色黯淡了不少。
没有什么可以恒久不变。
酉相思眨眨眼,清亮眼中出现的那道疤痕恍惚得见当年的样子。
抱着必死的决心想结束所有过往,残雾自下往上竖直而去,划开不痛不痒的小小刀口,不偏不倚的经过每一处可以要人性命的部位,而后,在他痛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时,毫不拖拉的抽出身体里的利刃,任由热血喷洒到令他绝望的那个男人身上。
由残雾窥见庙堂隐秘,酉相思迟疑不决。
直到高高在上的秦王最终跪着求酉相思相助时无意说了这句话:“他是为了求情,还是为了断情?”
酉相思自是不将他秦王的身份放在眼中,合上已经属于李承霖的残雾剑,犹豫再三还是将剑横在了他的脖颈处,极少见的冷了声音:“但凡有一人予以真情,阿霖也不会一心求死了!”
李承光本欲反驳,酉相思忽而垂眸一笑,“在我眼中的你们都不够爱阿霖。”
“你能看到什么?!”李承光从不认为自己对待李承霖不够用心,自然对他一个外人的指指点点非常不满,可惜不满也不能发泄,李承光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能忍下来?“先生……”不如问一问他的自以为是!“先生缘何断言我不够爱霖儿?”
兄弟俩颇为相似的目光还是教酉相思的所有情绪消散了,李承光虚心求教的样子与多年前的李承霖如出一辙。
酉相思承认,与李承光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阅人无数的酉相思,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或许眼前的人对待李承霖真的问心无愧?
“就算某救得下阿霖,秦王如何保证阿霖会想活下去?”酉相思深思熟虑后问道。
而这一问,李承光本来坚毅冷峻的脸上犹见一丝波动。
感受到了李承光对李承霖的在意后,酉相思继续问道:“秦王对霖儿是否问心无愧?”
短短两句话,轻易使李承光仅剩的傲气被消磨殆尽。
秦王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酉相思没想到他会毫不犹豫的松开自己,然后郑重其事的叩首再叩首,直到自己跟自己较完劲的他,额倾于地,长跪不起。
“霖儿怎么会那么傻,被皇后当做女儿养的他终究不是女儿,怎么会想到那么笨的办法,以为可以用孩子栓住老二……呵呵……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到头来,霖儿栓住的人只有我而已。”
握紧残雾的手竭力克制,亲耳听到李承光承认做过的事,酉相思还是没能一如既往的选择懦弱。
对待李承霖的事情上,酉相思一直都放任自流。
在莲罗无法无天惯了的燕檩都会在听闻新收的徒儿是还南王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害怕大唐要打来了,害怕大唐的兵马,害怕惹得李承霖不高兴,莲罗会毁在自己手里。
有关于李承霖的事情,酉相思知之甚少。
与李承霖在幽州相处的那几年,绝大多数的精力都在费心教授他医术。别的不论,起码在酉相思的认知里,李承霖是个刻苦的学生,对待学习他从未放松过。
师傅在世时,常感叹古往今来多少先辈来者都绕不开一个情字。
知晓师傅独身多年,多是淡情,从不因病患多一分悲悯,也不为人情冷暖多一句评说,尽心医治,合适诊费,那世代传承的一衣雪白未曾沾惹一丝尘埃。
可偏生有一粒尘主动沾惹,滚烫似火,烙印成疤。
极少谈及男欢女爱之事的师傅,却也会有某个寂静的夜晚仰望圆月,说起那个长成自己身上一处新肉的人。
还南王李恂如,多么遥不可及的人啊!
还南王李承霖,多么遥不可及的人啊!
山野游方客不该与此般人儿多生联系,怎知一步一步偏离,读不懂师傅的酉相思想从同样是还南王的李承霖身上找寻到结果。
末议兰溪可说淡情,李承霖可说绝情。
善于伪装的他们很像,可也不太像。
倘若他们都最爱自我,未尝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呢?
事与愿违,师傅和徒儿都是待自我最残忍的人。
有多看重师傅,就更多看重这个徒儿,见不得这个徒儿有一丝一毫的哀愁,也舍不得这个徒儿先自己离去。
酉相思不想孤单一人,被迫送走一个又一个他们。
愿意舍命去救李承霖,需不着皇帝王侯的哀求逼迫,酉相思也会用尽所学去留下李承霖的命。
所以,酉相思抬脚朝着李承光所在,不惧生死的踢了过去。
“住口!”
不想听李承光谈及李承霖年幼的过往,酉相思知道这是李承霖此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李承光摸着脑袋上被踢到的地方,眼冒金星。
可是他挺身跪直,淡然处之,“先生!老二无法答应的事,我可以答应。”
怒火中烧的酉相思顿在原地,难道他猜到了?
再三思索后,扭头避开李承光逼人的视线,酉相思收了心绪,反问:“皇帝都无法许诺的事,秦王何必大言不惭?”
“我将付之行动。”
酉相思回首时,得见李承光浅淡如光的水玉眸子浸透流华,沈沈烂烂,煨煴莹露。
手中的残雾也看到了,寒气不受控的攀上,酉相思的手顷刻间被冰霜牢牢冻结。
难以置信的往后连退三步,酉相思不信邪的瞟了一眼李承光后,又将视线放在了面前的残雾上,不过是再一次确认了一遍罢了。
怎知得到了残雾肯定的答复。
此后,无法对外诉说的话语深藏在心底。
酉相思不觉不妥。
命不该绝!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这才敢赌一把。
于是,点头无言默认换来了秦王一夜白头。
可只有酉相思明白那不是白头而是本性。
皇帝也曾苦苦哀求,酉相思直接拒绝,因为他看不到救活了李承霖以后,李承霖还能活下去的理由。
接受秦王所求的原因,是因他的真,还是因他异于常人之处?
时至今日,酉相思都无法做出回答。
微敞衣襟,撕开衣袍里精心缝制的夹层,取出被残雾冰冻,再被油封纸裹多年的药粒。
用掌心温度,融去外面的悉心保护,酉相思将一颗泛着金光的小药喂入李承霖口中。
一刻钟后,酉相思命北野谨言送来了清水,亲自喂入一小勺温热清水,又是漫长等待。
直到夜已经深了,酉相思将手放在李承霖的鼻下,发现没有呼吸,再撑开李承霖的眼皮,看到瞳孔散大,然后手贴上心口,不再能感知到微弱跳动。
此时,李承霖的身体已经凉透,宛如死人。
酉相思等的就是此般状态,获知药粒已经发挥了效用,他才放心合上李承霖的衣衫。
盖好绵衾,目光仍旧在李承霖的身上,依依不舍的酉相思不给一句解释,起身留下最后的吩咐,便消失在驿馆的夜色中。
“明日天明你们便启程,在入京畿地界前,昼夜兼行,不得停歇。”
章节名先有,章节内容后有,我会说酉相思给霖儿吃的是绝生吗?
我会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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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绝生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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