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皮皮杜与小和尚 ...
-
皮皮和松荟满周后，杜誉终于上了折子自请外放。这是两年多以前的约定，皇帝自己在郊外许下的，是以折子批的非常快，半月之后，杜誉拜江洲通判的圣旨便下来了。较之现下官职，江洲通判的品级其实是降了半级，但圣旨特许他可以直奏天子，荣宠看着只增不减。
临行前，杜誉带着花朝和他们一起又上了一回慈济寺。这一回是要举家南迁些日子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林下风声簌簌，二人在高平王墓前站了许久，花朝一言未发，却是满心感慨。
祭拜过父亲，老方丈十分热情地邀请杜誉去论佛。
花朝见两人那惺惺相惜的样子，本有些不乐意，但念着不日便要启程回南，左右不至于这一通佛论着就令杜誉绝了尘心，便允了。
午后日光从扶疏树影间投下来，蝉鸣阵阵，正是好睡的时候。慈济寺为外客备了厢房，花朝将松荟哄睡着了，另一个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睡，正好自己也是蔫着，她不睡，自己亦不敢睡，只好抱起她，去寺后的树林子间走走。
慈济寺本就因沾着皇家的缘故，人烟稀少。午后这时间，更是没什么人。除了前院几个洒扫的小沙弥正在忙活，满寺都听不见什么人声。
因而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小小的诵读声时，不由有些好奇，循着那声音，寻了过去。
慈济寺后有一片树林，林后是一条溪涧，涧边几块岩石，此时一位八九岁的小沙弥正在涧边诵读。
读的不是什么佛经，倒是一本医书。
花朝抱着皮皮走过去，许是小和尚太过专心，或是泉水潺潺遮住了她的脚步声，花朝直走到身边他都没有反应。
“怎么在这里读书？”花朝忍不住问。
小和尚吃了一惊，下意识把书本往身后藏，抬头看了她一眼，更是一怔，好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花朝也微微一愣，这不就是上回躲在林子里玩蚂蚁的小和尚么。
这小和尚模样清秀，谈吐清晰，一看就是落罪世家的小孩。花朝对他印象很深。
小和尚怔怔看了花朝，好一会，才欲双手合十，和她行个礼。
然而一行礼，藏在身后的书就无处遁形了，手刚拿到身前，又要往后藏。花朝忍不住一笑：“我不和你师父说，你放心……”
小和尚明显松了口气，漆黑双目望向花朝，将那本书放在身后岩石上，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施主。”
这回知道叫她施主了。
两年的时间，他个子窜了不少。眉眼仍是清秀，眼底澄澈，像山间溪涧，清可见底。
花朝抱着皮皮坐到岩石边，拾起那本书，见那上面写着《戚氏札记》几个字，一愣：“你是太医院戚院判的孩子？”
小和尚显然没料到会因为这本书暴露他的身份，夺过那书，慌慌张张道：“师、师父说，俗世已成云烟，不可再提……”一副很不熟练的小大人口气。
不可再提的原因可不是因为俗世成了云烟。
是想保护他罢了。
两年前王庭用案发后，宫中的王贵妃也受了牵连。皇帝虽看在大皇子的份上，未对她发落，但在明眼人心中，她的身份却早已是一落千丈。
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人。
不出多久，宫中便出了新进宠妃中毒的事，细察之下，桩桩矛头都指向了王贵妃，以及昔日与王家交好的戚家。
王贵妃为自证清白，吞金自尽。皇帝哀伤之下，不愿再深究此事，便只草草将戚家发落了。
花朝听闻此事的时候很是一阵唏嘘。戚院判在太医院数十年，从哀帝时起便在太医院中任职，为人寡言诚恳，任谁也不会相信下毒的会是他。
念起此，花朝忍不住轻叹：“戚院判那案子……”
小和尚听她提及此节，以为她要编排什么，下意识接了一句：“我爹爹是冤枉的……”接完才觉得不妥，垂下头：“小僧又打诳语了，施主不要放在心上。”
八九岁的孩子，偏要学着成年人的样子装深沉。大概是经历过变故，又有人特意教过他。
花朝看着他那故作懂事的模样，有些心疼。半晌，笑了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小和尚抬目愣愣看她，眼底流出一丝感激。
再是年纪小，好歹还是分的。
两人说着话，花朝怀中的皮皮却忽不耐烦地扭了两扭，软软的小手在花朝的脖子处抓来抓去，口中发出“咯咯咯”的不连贯音节。
“咯咯咯……咯咯……哥哥……”
小和尚一愣，这才注意到花朝怀中的奶娃娃。
因花朝此时坐着，并不比站着的他高上多少。他能清楚看见那锦缎裹着的一张面粉团子一般的粉嘟嘟的脸。
看起来软软的。
他其实早就看到那娃娃了。但他是僧人，不好对俗家事太过感兴趣。是以他虽两年前便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是个好人。
但对她的身份、来历，乃至她怀中的这个奶娃娃都不敢上心。
他已是出家人了，俗家事已与再他没什么关系。
而他所理解的俗家事，便是与僧人以外的所有人有关的事。
这位夫人，和夫人怀中的小粉团子自不例外。
师父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
更小的时候，因为总记不住自己的法号，总惦着自己原来的名字，被师父一次又一次拿戒尺打。
打到手心绽裂。才记住自己而今的名字，叫“无尘”。
不再叫戚珏。
戚珏戚珏，七绝七绝，绝心绝情绝念绝欲绝妄绝嗔绝俗间事。
不叫那名字也好。
皮皮亦早就注意到了他，圆圆的大眼睛盯了他好半天，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顾着与娘亲说话。
一多半时候还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背上。
只偶尔的几回抬头，亦没注意到她。
皮皮何曾遭遇过这等冷遇。往常只要两只小手招一招，阖府的人立刻忙不迭地凑过来看看这位小祖宗怎么了。
尤其是爹爹，只要她一撇嘴，还没听见哭声，就立刻将她抱起来，又是拍又是摇。
皮皮今日出来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心情很好，哭不出来，只好“咯咯咯”叫唤，让他们注意自己。
这小光头总算识时务，将目光投了过来。
“哥哥……哥哥……”
一有人望，皮皮叫得更欢了。
小奶音叫起来像猫咪伸爪子一样，无尘本想只瞥一眼就转过脸，却没转过去。
“哥哥……”小奶音又叫了一声哥哥，叫完还咯咯笑了一声。
让人疑心她是真叫了，还是那本就是她的笑声。
皮皮这一向已厌倦了叫“爹爹”，正好杜誉买了两只鸽子给她玩，又教了她一句“鸽鸽”，她开始成日里欢快地叫起了“鸽鸽”……
她刚会走一点路，正是一走一晃的时候。每次把她放到地上，她就开始摇摇晃晃到处找“鸽鸽”。
看得杜誉对着那两只鸽子目露忧怨，很是犹疑了一番该不该把它们交给厨房。
“鸽鸽……鸽鸽……”皮皮仍在叫，两只小手也从娘亲怀中抽出来，向着面前的小光头一个劲地挥舞。
小光头目光移开了一瞬，又被她一声一声的“哥哥”叫了回来。
花朝见他新奇地望着自己怀中的皮皮，笑了笑。正好皮皮又一个劲地向对方伸着手，于是道：“皮皮看样子很喜欢你，要不要抱抱她……”
小僧是出家人，还是……
“好。”脑中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嘴上已经应出了声。
花朝将皮皮递过来。
那粉团子便落到了无尘怀中。
粉团子还在咯咯咯笑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和葡萄一样，晶莹透亮。
一双软软胖胖的小手挠在他脖子上，痒痒的。
嘟嘟的脸，嘟嘟的唇，整个人都是嘟嘟的，软软的。还……有点沉。
于八九岁的男孩而言，小婴儿是再新奇不过的一个玩具。无尘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这个小玩具，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嘟嘟的脸上戳了一下。
好软。
心都塌了的那种软。
娘亲当初怎么没给自己生一个小妹妹。
算了，还是不要了，生在他家的小妹妹，此刻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岂能像这粉团子一般快活。
无尘，你是出家人。出家人要与俗尘保持距离。
脑中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
可是师父，你我在山间都能与鸟兽逗乐，为何却要与这世间最有灵性的生灵保持距离。
他忍不住又戳了一下皮皮的脸。
却忽然感觉到身上一阵湿热，伴着花朝的一声轻叫，他低头一看，发现有液体顺着他僧衣流下，浸湿了身前一大片。
这粉团子竟……尿在了他身上。
花朝忙将皮皮接过去，作势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一边打一边教训，皮皮嘴巴一撇，眼看仿佛要哭出来。
漆黑的圆眼睛还盯着他，似乎在控诉，亦似在求助。
都怪你！若不是你戳我，我岂会尿在你身上！
尿便尿了，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小气！小人！
小和尚是小人！小人！
呜呜，好痛，还不快帮帮我……
无尘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胡思乱想出了这些，连忙道：“施主不要动怒，衣裳脏了，洗洗就好……这位……”他想了一会，仍是觉得叫这粉团子“小施主”有些奇怪，踟蹰一二，终是道：“这位小……小妹妹也不是故意的。”
对嘛，这才像话。
皮皮大眼睛又看了他一眼，那一戳之下的柔软触感蔓延了到心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皮皮杜与小和尚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