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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皮皮杜与小和尚 ...

  •   裕德五年春,江州大旱,纵是知州杜大人亲自带人凿渠灌溉,仍是灾重难返,一时枯死良田无数,四处粮荒。

      朝廷押运粮食的赈灾使仍在路上。州仓经几次赈济,已然空空。连南阖这等昔日做过帝都的繁华之地,都开始出现饿殍。

      城中人只得勒紧腰带。知州大人带头,已经数日未进一米,连野菜汤,都一日只用一碗。

      无尘到南阖时,见到的便是一片寥落街肆,各色旌幔随着初夏一点的闷热的风随风飘摇着,人烟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几个衣衫褴褛之人,皆东倒西歪在墙根边,艰难吊着一口气。

      单看这街面,倒是井然有序的,可见昔日热闹情形。半年前师兄寄来的信中还写着“南阖繁盛,不输京都。”

      只是隔了短短半年。

      京中赈灾使比他还早几天南下,怎么到今天还没到?

      半惊半疑之下,无尘徐徐牵着马,走过长街,向那知州府衙行去。

      其实他这回来,倒不是为着灾情。去年末,大理寺忽然上书要求翻戚家的案,他听闻江州的这位杜大人出了不少力。

      他是特为南下来感谢杜大人的。

      没想到赶上了这么一场大灾。

      包中尚有些干粮与水,他欲施舍予路边奄奄一息的人,才取出来,忽听得临街之处一声清脆叫喊:“哪里走!”

      夏日的午后,整条街都没什么人声,这一声叫喊,似刺破这死寂与慵懒的一柄利剑。

      那利剑仿佛正抵着不知是谁的喉咙,因下一瞬,无尘便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小姐,我只有这一点粮了,求你放过我吧……”

      粮?

      无尘听到这个字,身形一移,转了过去。

      巷中正是背阴处,有些昏暗。那昏暗之中,一抹亮丽的鲜红影子如杳暗黑夜中的一点天光,刺入人的瞳孔。无尘不自觉眯了眯眼。

      那红影正一脚踏在倒地之人的肩上,一手掂着一个粮袋子,另一手持鞭高举过头,凶狠道:“少跟我装,还有的呢,交出来!”

      仍是方才那明亮清脆的嗓音,可这话,却使它失了几分悦耳。

      “真、真没了……”地上那人颤抖着吐出几个字。

      整条窄巷,只有那一袭红衣的颜色。无尘不知怎的,忽想起慈济寺后西山的杜鹃。

      开起来亦是这般夺目,似灼烧一般。

      而眼前这少女脾气仿佛亦如灼烧,看着并不好惹。

      少女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大概正是任性的时候。

      若是别事任性也就罢了,眼下这粮食,关乎的可是人的性命。

      如此这般当街豪夺,实在是骄纵妄为。

      “施主……”

      皮皮正在逼问李癞子的藏粮之处,忽听到一个清泉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怔了一怔,犹疑转过头。待看清来人,本欲压低威慑李癞子的身子不觉一顿……

      这和尚长的……好生清秀。

      她下意识垂目,脚从地上李癞子的肩上移下来。

      李癞子却逮着机会,泥鳅似的身体往旁边一拐,脚下连趋几步,趁势要逃。

      皮皮少女的心思转瞬被愤怒覆盖,“啪”的一鞭抽在地上,将他震住。鞭声清脆利落,抽得整个夏日午后都抖了一抖。

      她看到那和尚皱了皱眉头。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仿佛也皱了一皱。

      嘁,清秀就能随便对人皱眉么?这和尚,好生粗鲁!

      再说了,再清秀,能清秀得过爹爹吗?!

      皮皮转目,一瞬却又不觉移了过去。

      嗯,也许,能打个平手吧。

      饶是如此想着,皮皮仍是扬起头,睥睨道:“和尚,叫本姑娘做什么?”

      皮皮转过来的那一刻,无尘亦怔了一怔。这张脸……

      见她扬鞭,终从那怔忪中转过神来,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佛曰慈悲为怀,施主这般倚强凌弱,有违……”

      “倚强凌弱?”皮皮秀眉一簇:“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姑娘倚强凌弱了?”

      无尘微一颔首,淡淡道:“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皮皮一愣,没想到他真认真回答自己。须臾,冷冷一笑:“和尚空长了一张好皮囊,可惜是个瞎子……”

      无尘仍是面色淡静:“姑娘随便怎么说小僧都行,但请把粮袋还给这位施主,阿弥陀佛。”

      皮皮挑了挑眉:“你让我把粮袋还给他,你可知他这粮袋是怎么来的?”

      眼前这少女生的与昔日那位施主有七八分相像,但细看那神采又略有不同。这少女更加飞扬灵动些,弯眉一挑,如天边的新月被夜风吹的摇了一摇。

      也许摇的不是新月,而是那水中的月影。

      或是……他眼中的影子。

      无尘低下头:“小僧不知,还请姑娘解惑。”

      这态度倒是尚可。

      皮皮下颌微扬,道:“这厮是……”

      话未落,忽然随风掀起一阵细尘,向皮皮迎面飞来。皮皮本能抬手去挡,挡住了脸,但头发与身上仍落得到处都是,风尘仆仆,似才从地下钻出来。

      皮皮懊恼地一剁脚,连忙拍拍身上的尘迹。一转头却发现,那李癞子已没了踪迹。

      跟前只剩下那和尚。僧衣一尘不染,眉目清俊平和……

      ……的有些讨厌。

      对比他那样子,自己这一身……活像个滑稽偶人。

      立刻对他没了好眼色:“都怪你,臭和尚!我好容易追上的李癞子,竟被你放跑了……”

      和尚从容应道:“姑娘抢人粮食,本就是不该。”低头瞥见她腰间悬着的一枚小小的白玉老虎,眸光晃了一晃,垂下眼:“姑娘出身高贵,家中想必尚有余粮,何必抢人这点微末口粮,如今南阖饿殍遍野,姑娘可知,你手中这点粮食,相当于一家人的性命……”

      “这要你说!”皮皮扬起脸。

      这和尚竟要教训她,好生烦人!

      若不是……定要揍他一揍。

      “我不和你说!我去追李癞子!”说着踮起脚,便要纵身跃上屋顶。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姑娘先把粮给小僧,让小僧交到州衙去赈济灾民……”

      “给你?”皮皮拿一个看傻子的眼神觑了他一眼:“你一句阿弥陀佛就想让我把辛苦到手的粮食给你?和尚,你当自己是佛祖下凡么?”轻轻一哂:“何况到了你手上,还能进州衙,你把我当傻子?”

      “出家人不打诳语。”

      “眼下这南阖城里,出家人吃人的都有,别说打诳语!”皮皮冷笑。突然生出玩心,唇角微勾,秀眉一挑:“我若是不给呢?”

      无尘身形挺直,须臾,淡淡道:“施主不给,小僧就拦在此处,不让施主出这个巷子。”

      皮皮盯了他一瞬,忽然一笑:“臭和尚,傻了吧,这巷子……可是两头都通的……”话落,不待他反应,忽然足尖一点,几个腾跃,身影已到了巷子的另一条边。

      又继续一番纵跃。

      跑出两条街,她觉出有些疲惫,方停下来,抚着胸口,喘了喘气。

      “好多天没吃饱,脚下都没力气了!”她掂了掂手里的粮袋,低低鼓囊。

      但对付一个外来的臭和尚,还是绰绰有余。

      皮皮呵呵得意笑着,左右张望,确定李癞子逃跑的方向。正要拔足去追,身后不期然响起一个清泉似的声音……

      “阿弥陀佛,施主,跑够了吗……”

      “你……”

      “和尚虽然傻,但施主脚下,似乎也有些慢……”无尘望着蓦然转身的皮皮,平平静静道,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皮皮觉得受了侮辱,气急道:“小和尚休要嚣张,我可是和江湖第一大杀手门派学的功夫……”以手作刀,忽然向他颈间切去。

      不教训他一下他都不知道这南阖是谁的地盘!

      然下一瞬,却被他一手钳住腕子,动弹不得:“……手上也不太快。”

      他那只手都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皮皮明明前一刻与他对视时,他还在双手合十。

      “臭和尚,你、你欺负人……”无尘一手握着她腕子,另一只手去夺她米袋,她上下躲闪,眼看就要被他得手。

      无尘:“和尚只欺负欺负他人的人。”

      皮皮气极:“道貌岸然的野和尚,枉为佛门中人!”

      无尘:“姑娘对我佛门想是有什么误解,佛家有‘息、增、怀、诛’四大法门,这诛门修的便是,对待恶人,当以恶法还之。”

      皮皮功夫上被他钳制地死死的也就罢了,嘴上亦讨不到好处,还被他无端如此指控,气不打一处来:“呸!你才是恶人!臭和尚不分青红皂白,有眼无珠!”

      “当街夺人米粮,断人生路,如此豪取行径,与流氓何异?如何不恶?”

      皮皮气地满脑子火窜:“你才流氓!你全家都是流氓!”

      无尘:“臭和尚孤家寡人,没有家人。倒是姑娘家人知道姑娘如此作为,怕会伤心……”

      皮皮气哼哼转过头。

      长街尽头忽闻蹄声阵阵,极目望去,恰有一群人打马而来。

      如今南阖的马大多都被宰了做了赈灾粮,剩下为数不多的,都是军马。

      长街再往前是西门。这时候从西门打马回来的,难道是……

      “松荟,松荟!”皮皮看清马后的那面飘摇的旗帜,挥着另一只手中的粮袋,兴奋大叫。

      叫完得意一瞥和尚:“你不是说我家人么?!我家人来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和尚随她望去。片时,松开她腕子,躬身合手:“正好。”

      皮皮见他松开自己,以为他害怕,挑眉一笑,洋洋道:“和尚装也无用,我定会告诉家人你欺负我!和尚还不快说两句好话,兴许姑奶奶一时心软,就饶了你。”

      无尘:“和尚不会说好话。”

      不知好歹的臭和尚,我不理你,哼!

      皮皮白了他一眼,见那一群人马将到近前,忙跳着挥了挥手里的粮袋。

      来人看见皮皮,微微一惊,勒停骏马:“皮皮,你怎么在这里?”

      “松荟你来得正好,这臭和尚要抢我粮食!”皮皮见到靠山,跟只小兽一般,连忙扑过去。

      无尘半垂眉眼,那鲜红的裙裾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心中一动,忍不住念了句“阿弥陀佛”。

      松荟扫过面前的两人,眉心微敛:“皮皮,你叫我什么?”

      “松荟呀……哥、哥哥……”皮皮脱口而出,片刻,又不情不愿地改了口。

      她杜皮皮能屈能伸!

      松荟比他早出生不到一刻。若非有事相求,她从不肯老老实实叫哥哥。

      松荟自得把握好每次机会。

      他得逞般笑笑,见她满头灰尘,略略讶异,自袖中取出块帕子,替她掸了掸,方转过身,打量了一眼那和尚。

      和尚身形消瘦颀长,身上负着个包袱,一看便是远道而来。

      但身上的僧衣却干干净净,不见什么尘迹。

      不像皮皮。

      外来的和尚初见南阖情形,怎会就抢起皮皮口粮来?

      而且和尚这出尘气质……

      不像,总之是不像。

      “这位师傅是……”

      “小僧叫无尘,来自京郊慈济寺。”

      “无尘?你就是无尘师傅?”松荟微讶,连忙道:“父亲接到你书信,说你这两日便会到,但因城中如此景况,他一时脱不开身,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杜施主客气了,小僧本就是来拜谢杜施主的,怎敢劳施主远迎。”

      两人客客气气,有来有往。皮皮望着他们相对行礼的身形,有些懵。

      诶?不是我的救兵么?

      我哥哥都叫了,你就这么倒戈了?

      这局势斗转星移也就罢了,还仿佛一脚将她踢出了局。

      “这位想必就是……”和尚抬起眼皮,望向她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松荟介绍道:“这位是舍妹。舍妹莽撞,想是有什么冒犯师傅的地方,某给她赔个不是……”

      赔什么不是?不许赔!

      皮皮恨恨瞪了松荟一眼。

      松荟不予理会,任由她瞪入虚空。

      欺负人,你们都欺负人!我要告诉爹爹,爹爹定会替我做主!!

      臭和尚!臭哥……啊不,臭松荟!

      无尘垂首行礼,眸底的一点情绪随着这一躬身,隐入暗处。

      她就是那个粉团子吗?

      转眼,都这么大了。

      当初,他可是还抱过她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皮皮杜与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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