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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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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何况自黄九郎怀药而去已经三日。三日里,茶饭不思,恨塞愁肠。
剥蚀的窗纸也懒待叫人糊起,爇尽了的香不叫小童续点。
被冷香残,尚剩得一星半点缱绻痴缠也被侵肌的风卷走了。
漏断五更,九郎方至。
何子萧歪在床边,借着月光觑眼见他自己脱了外裳,爬进自己的被里,把自己搂的紧紧的。九郎冰冷的身躯紧贴着自己,二人的体温彼此传递着。
何子萧长叹一声,也不去点灯,对贴在他身上的人道:“你不是不来了么?这会子又来招惹我做什么?”
黄九郎一僵,许久才道:“我不知你气什么,现在看来你还气着,那我走了便是。”
说罢便马上松了缠在子萧的手,穿上衣服就要离开。
何子萧一把拖住他将他用力扯回来,怒道:“你敢走!你弃我三日不顾,这下来了,话没说两句便走,倒是好大脾气!”
黄九郎分毫不让,只挣开他道:“我是好大脾气,若非我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求你!”
何子萧听他的话,颇有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意思,心下一凛,冷声道:“你求我什么?”
九郎一咬细白的牙,犹豫了半天才道:“家母那是宿疾,一副药是远不够的,因此还想多要些。”
因此,便来找我了么……
何子萧用力闭上双眼,再用力睁开,残月映入眼眸,星星点点,碎掉的相思。何子萧不知如何才迫得自己答:“好。我去给你求。”
黄九郎蓦然抬眼看他,欣喜难掩。嘴上只说:“多谢。”
何子萧道:“只是我也有个要求,你应了我才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你每天都到我这来,如何?”
九郎低头不语。
何子萧倒吸了一口寒气,痴痴地问:“九郎,你当真不欲与我往来的么?”
九郎偏头看了那绮窗前的冷月一钩,一字一句:“子萧,我本不愿害了你,才疏远你的。你为何就是不懂?”
“懂什么?”何子萧苦笑,“你总说会害我,我的确不懂这个。我只懂若离了你,我再没什么活头,还不如死了!”
“你……不后悔么?”九郎极认真地问。
“不悔。”何子萧极认真地答。
四目相交,久久凝眸。
但得“不悔”二字,便是逆了天道又如何。
……
桐院,深秋。泣虫墙根,过雁楼头。西风展萍新霜起,南窗攲影晚晴收。
谁人负手向桐而立,再弯腰将桐叶拾起。
谁人在绮窗内笑道:“你可知桐叶传书?”
外面的人白衣翻飞,走到窗边将手中梧桐往屋里递。里面的人双眼含笑漫吟哦:
“拭翠敛蛾眉,郁郁心中事。搦管下庭除,书成相思字。此字不书石,此字不书纸。书在秋叶上,愿逐秋风起。”
接过那片桐叶,着墨的白毫挥洒几笔,再对着一阵风萧萧,松了手指。那片写了字的桐叶便逐了秋风,越过墙头,隐入斜晖,不知落入何地。
“桐叶上,写的是什么?”目送桐叶飞远,窗外那人问。
“写的是,相思。”看着窗外凝伫的人儿,窗里人回答。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字。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
这是方才所念之时的下半段。
有解不开相思而死的人,也有不识得相思之字的人,相思之中,世间百态,千差万别。敢知那叶子落入谁家,又是一番闲愁思量,或是无情见弃。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字。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窗里人叹,“九郎,我的相思落了哪去?”
窗外人深深望他,将手伸进窗内,握了他的手,轻轻道:“在我这里。”
……
日暮,溪舟。共棹半江瑟瑟半江红。
木桨兰舟,这头一人歌欸乃,那头一人弄水柔。
这边人唱着《诗经》里的《狡童》打趣: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小伙子啊太狡猾,不肯和我再说话。为了你啊为了你,我连饭也吃不下。小伙子啊耍手腕,不肯跟我同吃饭。为了你啊为了你,害我觉也睡不安!)
那头的人虽不太听得懂,大体知道是在取笑,便撩起水泼他。
你来我往,衣衫尽湿。
夕阳直下,戏水鸳鸯。
笑闹已罢,两厢凝眸。小舟上二人相拥。湿漉漉抱作一团。
一人道:“我想念给你听的,是《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轻舟慢摇,歌声和着落日沧凉,低沉婉转。身旁人不语,似听不懂,似已听痴。
唱歌那人收紧了手臂,轻声道:“我是那塘边蒲苇,你作那池里莲花。同生泽陂,相依相傍。”
鸳鸯交颈,水面兰舟晃荡,推起涟漪圈圈,宕远了去。
……
霜月,烛幽。秋檠麝香银钩挂,窗格纸上影儿双。
他手拈白毫,他铺陈宣纸;他挥写丹青,他静磨云墨。
他本是壮岁韶华,寸阴尺壁;而今不如多情浪子,羡那良宵光景,一刻千金。
他问他:“九郎可曾认字?”
“不曾。”
“来,我教你写。”将笔塞入那人手里,从背后搂住他,然后握着他的手,在那纤薄的宣纸上描将起来。
烛影摇红,银花金粟,蜡泪滚抛,长烟袅穗。
昏黄暧昧的光影幢幢,爬上相贴的二人的脸。呼吸相闻,执着手,一笔一画,在纸上落墨。
毫尖笔底,尽走相思。
书成一个分明的大字,有些生硬和歪扭。
一人笑:“此字是你我二人携手,方写得出。”
一人微微蹙眉:“写的是什么?”
“我教你念。”他指着那个字,眼中温柔缱绻:“这个字念‘情’。”
那人有些愣愣地看他,有些惶惑地跟着念了一声:“情……?”
二人携手,方书得情之一字。
泪眼易描,愁肠难写。“情”之一字,更无法参破。
那一张薄纸,满载一字。那个字念“情”。沉沉的分量,被小心地折好,放在了白衣人的怀里。
……
……
流光轻掷,转眼已是初冬了。
何子萧依旧三天一次地为九郎求药,九郎也是日日到何子萧府上来,二人如胶似漆,几乎是夜夜欢会,如新婚燕尔的夫妻。只有在把药给九郎的时候,子萧会觉得有如针刺的痛苦。九郎原是个性子冷的人,把药给他的那天总会格外顺从些。仿佛那一小服药是维系他和子萧关系的唯一纽带。平日里的恩爱情浓都形同错觉。
这段时间,子萧觉得精力日渐不济,开始不甚在意,后来到了驾马都有些吃力了。又不敢同九郎说,他知道九郎看着自己一天天消瘦下去,眼里的颜色很深沉。然后就会拒绝交合之事。于是在九郎面前总挣做出神采奕奕的样子。
这天替九郎到太医院求药。齐野王终于忍不住问道:“吃了我这先天丹,从来没有过了三剂还不好的,怎么这么久你那位还好不起来呢?”
何子萧只说不知。齐野王一次包了三副药给他,突然盯着他的脸问道:“你现在身上有病么?”
何子萧摇首。齐野王不信,便替他仔细把脉一回。
皱着眉把脉了许久,齐野王惊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脉像沉细有鬼气,病在少阴,不自己小心一点就死定了!”
何子萧只当他小题大做,也不以为意,取了药便走了。
日暮到了府中,忽然听到自己寝室内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对话。男的是黄九郎,女的声音很陌生,便立在门外偷听。
“九哥真是硬心肠,既托他取药把姑母治愈了,难道还想玩死他不曾?”
“是他自己不听劝,我能如何?”
“看在那凡人对九哥你情痴一片的份上,你就果断些离了他吧。否则他倒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等缺德事,只怕损了我们的阴德。”那女人的声音娇媚,话语中只两分的关心,倒有七八分在戏谑。
“四娘,你借得别人真身还魂,与我自是不同了。”黄九郎转移了话题,“何子萧愚顽不化,除我之外再不要任何人,他是自己把自己往死里迫,怪不得我。你眉目间有一两分像我,假若你愿,我倒想给你二人做个媒。一来你有个好婆家,二来他也可以保全了一条命。”
“呵呵,”那叫四娘的女子笑,“要你使过了的东西,呸!九哥也太轻贱我了。”
“四娘,何子萧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我实在是为你好。”
……
“砰”地一声撞开门,黄九郎大惊,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何子萧顾室一周,屋里除了黄九郎外并无别人。阴鸷地瞪着九郎,道:“大媒人,不是要替我做媒么?怎么姑娘倒跑了?”
黄九郎无言以对。眼神飘向一边,不敢直视。
何子萧心中大恸,咬牙道:“九郎,为何她也劝你离开我?究竟为何你总想离开我?”
九郎不答。
何子萧颓然坐下,沉沉地道:“今日齐野王说我有鬼脉,病在少阴……”
黄九郎愕然,脸色瞬间又暗淡了下去。他缓缓挪到窗边,缺月疏桐,寒风彻骨。
艰难地开口,神色复杂:“齐野王果然是神医……”他长叹,白气暄散,“子萧,你到如今这步都是因我之故。”
何子萧望他的背影,只觉轮廓飘忽,非常人之美艳,宛如谪仙。
九郎道:“我非凡人,是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