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七章 ...
-
病来如山倒。
重帘深下,药烟轻缭,病榻长置,羸人一个,半生不死,瘦骨嶙峋,气若游丝。
那日,九郎对他说,他是妖狐一只。他当时怔了,连那人摇首惨笑着迈出门去也不知。待到回过神来,方知已失了九郎。
九郎是妖。叫人谈之色变,闻之丧胆,却又厌恶鄙夷的妖。而且还是狐妖,魅惑男人,吸取精元补充其元气。至爱的黄九郎,居然是狐妖。
美若画仙,虽早该料到不是凡人,却叫自己一时怎么接受他是狐妖的事实。而自己不过愣了一时,那黄九郎竟就一点机会也不给,满脸失望地笑着去了。
他的九郎,其实不管是人是鬼是妖,他何子萧都可以不在乎。无论九郎接近自己是不是另有目的,也可不谈。只要九郎在身边就好,别叫云抛雨断,这一抔相思,堪堪成灰。
直道相思了无益呵……
“咳,咳……咳咳……”
夜凉欹榻喉头血,抛向素绢点梅花。
齐野王来看望,那位薛太史也跟着来了。趁着齐太医诊脉之时,薛太史便随口说些朝中琐事,原先那残暴又参他一本不成的秦姓藩台,竟升了御史中丞,正是风光得意,气焰骄横。何子萧无心听道,只虚应着。
齐野王收了放在脉上的手,眉峰攒聚,长长地叹了一气,道:“果然如我所言。你的精气快要消耗殆尽,命不久矣。怕是秦缓再世也是无法了。”
何子萧淡淡地笑,脸色惨白得可怖。眼角向那门边一瞥,只觉门外像有个白色的犬类闪了过去。
这天日暮,齐野王和薛太史驾马回到城中去。行至内城门下,忽然一白衣公子拦住了去路。那白衣公子生得英眉秀目,肤如蜜脂,其气又清寒凌厉,不觉出神顾望。
白衣男子向齐野王拱手问道:“当真没有医治何子萧的方法么?”
齐野王只当他是何子萧的亲友,便摇头道:“先是鬼脉缠身,再是相思之疾,两者皆是无药可医。今日我看他那里人迹空空,先前传说的佳人也不见影。他那顽疾,敢是从这里来的?”
白衣男子不应,拱手就要离开。
这时前面城门大开,一队人马正从内城出来,好大排场。薛太史当即皱眉,重重哼了一声。
原来出来的正是与薛太史有隙的秦中丞。那秦中丞听报齐太医和薛太史在前,便撩起轿帘,好歹打声招呼。
帘子掀起,外面红霞飞散,冬风渐凉。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在齐太医马下,风飏袖管,长发轻飞,一张脸,仿佛涵盖所有月貌花情,叫人目眩神迷。又不由得叹,恁好的一张脸,怎么偏偏就生到一个男人身上去了。惊鸿一瞥,谁又能料定日后会否一面情动,红线姻缘,几多纠葛。
便呆呆地看那男子辞了齐太医走远了,意犹未尽,倒怠慢了齐太医他们也全忘了。此且暂表不提。
“九郎……九郎……”
枕上三更惊残梦,无人怀里啭歌喉,只听外面风声厉嚎,如同鬼哭。
强睁起眼睛,接着微弱摇晃的烛光,只见床头坐了一人,不是仆伺。白衣长发,正是方才梦中所思之人。
九郎……
欲喊却觉得喉咙干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已忘了是第几次,本以为他走了,可是他又回来。
这一次,可否不走了?我已性命无多。
他用尽全力地看着九郎,将他印在眼上心中,从此世界都是九郎的身影,再不怕他离开。
黄九郎转过脸来也看着他,眼里哀伤渐浓。
“你要死了。”他说。
何子萧困难地点点头,又是好一阵咳,嘴角血丝一缕。
黄九郎用手指替他抚去,幽幽道:“我愿想你当初若听我的,不要同我燕好,也断不至今日。谁知你那要命的相思症候也是因为我。罢了,皆是我欠你的。你现在要死了,还有什么话便都说了罢。”
何子萧慢慢举起手,极温柔地抚着黄九郎的鬓发,气息微弱:“齐野王的药……尚有两副……我死之后,再没人替你……求药了……愿令慈……好生保重……”
黄九郎突然握紧拳头,用带刺的目光瞪着子萧。
子萧仍是温言道:“我知你怨我……我原先想用它们留住你……现在……不必了……”
黄九郎突然挣开抚着自己的那双手,扯着心前的衣服,疯狂地痛苦地嘶喊着:“你为何要为我如此?你明明都知道我是妖狐了,你明明都知道是我害死你的!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承受这样浓重的相思……
何子萧不答,只是含笑望着他。无声地用视线将他包裹。
“九郎……我还不想死……真的还不想死……”
死了,见不到你,可叫我怎么办呢……我也受着这么重的相思,这么重,我怎么负担着它们走黄泉路。
黄九郎眼神复杂地望着他,点点头。
几案上,砚枯笔干,烛残蜡尽。
夜凉更甚,长宵难捱。
何子萧对着默然的九郎微不可闻地说道:“九郎……口渴……水……”
九郎拿过杯子,却不忍将枯骸一样的子萧扶起来。便含了一口,覆上子萧干燥的唇,将冰凉的清水渡了过去。
然而唇舌却久未离开,何子萧咽了水,勾着九郎的舌头,深深地纠缠着。他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如此绝望,这般凄伤。
黄九郎也吻得动情,谁都知道,一个亲吻什么都留不住。
多少桑田老去已成荒,多少世事云烟化浮尘,勘不破的,唯有情字。一个人的情,不过瞬息湮灭,雪泥鸿爪。多少恩爱睽离,多少红尘陌路,偏偏世间人,生生世世暮暮朝朝,就算知道姻缘无果,也要一往情深,为情断肠。
如今发觉,世间痴狂迷惑相,竟自不自津。
外面像是下了雪了。
何子萧凭着最后一点力气虚弱道:“九郎……院里桐树下……有株梅花……想必是开了的……你去……咳……给我择一枝……可好?”
九郎默默点头。
何子萧又道:“……别关上门……我想看着你……在梅花旁……”
九郎抿抿嘴,挤出一个跟哭一样的笑容。打开房门去给他摘梅花。
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
外面银装素裹,琼装世界,玉琢乾坤。冬风卷着些六出的白色雪片进了屋里,也不觉得寒冷。
只看着九郎行到那梅树下,风雪吹做梨花乱舞。玉枝微抖,皓雪也融入素白的梅瓣。飘雪如梅,落梅如雪,天地一片白色。梅英墜散,落到九郎发间肩头。雪中九郎裹着狐裘,白衣飘袂,清丽无瑕,霜骨傲寒。比那瑶岛赏花的仙子,更胜几分。
他的九郎手挼梅英,转过脸,很美,很美……
九郎裹了裹衣服,走到枯桐下,皱着眉头。院子这边,单单一颗梧桐,哪里有什么梅花。又看向那边院子,也是全无梅花踪影。不由得疑惑,便回头往屋里看。
洞开的两扇房门,朔风带着点雪飘了进去。屋里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就灭了。只映着外面的雪色才模模糊糊看得清。
风掀起层层纱帐,九郎终于看见榻上那个人的脸。毫无生气,双目已经阖上了。
如刻的冬风撕扯着自己的衣衫,雪花更是飞迷了眼。九郎定定地伫在原地往屋里望着。
然后他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顺着自己的面颊滑下来。
黄九郎一个狐妖,双泪交堕,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