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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往事寻思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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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有点冷,细细密密的雨丝倾洒着,我家院子里那株翠萝也被浸润的有了几分绿意。若放在平日,那暖洋洋的日光再怎么哄着它,它也是不肯像现在这般舒展开来的。
衣柜里能在这样天气里穿出去的便只有那件藕粉色的衫子了,还是年前妈趁福隆街的百货大楼打折时给我买的。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款式不怎么新鲜了。
不过大上海歌厅可不会管我有没有时髦的衣服出门,只要这副嗓子没被冻着这张脸蛋没被划着,其他的君请自便。
看了看表,得了,该出门了。惯例,我拉出了方瑜打掩护。
妈是个极其传统的人,我若是直截了当的和她说,我要去大上海唱歌,那她是断然不会允许的;而我如果说是去找方瑜,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方瑜是个好姑娘,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呀,讨喜的很。每回来我家都是举止得体,端庄优雅,我妈很喜欢她。
妈总说我性子孤僻,我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还是美专的高材生,她高兴还来不及,我若是说去找方瑜,她是不会阻拦我的。
走出门,瞧着这天阴沉沉的,黑云笼上了便再化不开似的,雨中春树,地下青石,都是暗淡的,只巷口那稍稍有几许微弱的光。
天气一冷人就容易犯懒,我本来是想叫辆黄包车的,但又寻思着再过段时间便是夏日了,也得给妈置办几身夏装,她如今穿的还是当年从东北带回来的那几件衫子。
还是能省一点是一点吧,撑着伞,三步并作两步跑,总算到了大上海。
甫一进门,扑面而来的香水胭脂气,混杂着一点点的香槟,一点点的果汁味儿。
我利索的盘完头发化完妆,又换了身白衣裳———秦五爷说咱们歌厅已经有了个红牡丹了,要择就再择一朵白玫瑰!
我上台前,秦五爷叫住了我,问我会不会说上海话。我摇摇头,我来上海十多年了,还只勉强听得懂“谢谢侬”、“小册老”、“女小囡”这些个常用的词儿,更不用说学会了。
他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示意我快上去。
我走上台,又蹦又跳的,竭力露出我的笑容:
“小冤家,你干嘛,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
这是之前方瑜教我的,说是他们学校的女同学传开来的,要是妈知道,一定惊得下巴都掉地上,在她看来,这样的歌是不入流的。
外祖父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妈从小听的不是《穆桂英挂帅》便是《霸王别姬》,她本该找个读书人过一辈子琴瑟和鸣的日子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在上海的一个角落里,靠替人家洗衣服来维持生计,她就不该遇上陆振华。
一想到陆振华,那个有“黑豹子”之称的男人,我的心被狠狠的剜了一刀。那天他那几道鞭子,打掉的不仅仅是我们俩的父女情谊,更燃起了我对陆家的恨意。
我早就说过,打不死我,他会后悔的。
想到这,我抬起头,努力将笑容绽放的更加明艳,来这的人有谁愿意看到一张戚戚的脸呢?果然,台下的欢呼声更大了。
其中叫的最响的要数和秦五爷坐一桌的那个青年,他叫何书桓,是申报的记者,说是来采访我的。可这几天下来,不是缠着我问我喜欢什么,就是说一些有的没的,怕不是个傻子。
我瞧着他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的,听说家世背景都还不错,做记者想必肚子里也有不少学问,倒像是那边那位如萍妹妹喜欢的类型。
可惜,太斯文了,我不好这一口。
我眼界也不是有多高,只是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堆被雨水打湿了的木柴,需要一把熊熊烈火才能把我点燃。
一刹那间,我眼前还真就闪过那么一张脸,七分俊逸三分儒雅,总是爱咬牙切齿的用他的那双星星样的眼睛瞪着我。
只是当他的轮廓逐渐清晰后,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竟然真的在我眼前!
陆尔豪居然就真的坐在下面咬牙切齿的瞪着我!
他的好妹妹乖乖女如萍也坐在下面,一双大眼紧张而又无辜的扫视着四周,就差把“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大上海向来注重气氛,桌上摆着玫瑰水仙,顶上挂着明晃晃的各色彩灯,打在陆尔豪脸上,竟然出奇的好看———就是他那副要把我吞了似的眼神有些煞风景了。
我一边挑衅似的回望着他,一边做了几个动作,眨了眨眼,再挥挥手,果然又有人为我欢呼,对于自己的魅力,我还是很明了的。
陆家基因一贯优良,陆振华的九个姨太太没一个丑的。虽然我很早便离开了东北,但我是记得她们的样子的,她们中既有人如芙蕖这般清丽,也有像芍药那样浓烈。
陆尔豪便是像极了他妈,尤其是那双眼睛,要说是哪两颗星星在他脸上凿了两个窟窿钻了进去我也信。据说王雪琴那个女人当年还在戏班子的时候便是凭着这双眼睛勾住了陆振华的魂。只不过相较于王雪琴的媚,陆尔豪还是多了几分英气的,年少的懵懂时期我一度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只不过他对我的厌恶以及他那个妈将我对他的好感一点点的磨没了。
但如果真让我从他脸上挑毛病,我也只能先思索半天再说说他的嘴唇过薄了,人道男子俊美无俦,必定天生薄幸。
可云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么?
一曲罢,我优雅的走到了后台,还没来得及喝杯水润润嗓子,陆尔豪便气急败坏的跑了进来,果然又是一样的开场白——
“陆依萍!”
我冷笑着:“陆大少爷今天怎么跑这来了?有何贵干?”几首歌下来,我的嗓子干的要命,手也摆累了,眼睛也眨酸了,再加上来的时候淋了点小雨,现在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可对着陆尔豪,我怎么会摆出一副疲惫的姿态?
何况,看得出来他状态也不怎么好,方才我在台上的时候就看到他喝了好几杯酒,那可都是秦五爷从法国运回来的,烈的很。
“你口口声声说不要陆家的钱,我还以为你有多高贵!怎么,不肯吃陆家的饭,跑这来改吃青春饭了?”一连串带嘲讽意味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我倒是习以为常了。他那张薄唇就没对我说过什么好话。
“青春饭怎么了?我唱歌人家给钱,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可以?我在上面眨眨眼笑一笑就有钱拿,而不是低声下气的去你们陆家,被人用鞭子抽的满地打滚抽的皮开肉绽!”
“好一个你情我愿!好!好!好!”陆尔豪连说了三个好,我只觉得窗外的凉意都聚成一团向我扑来。他挑了挑眉:“那佩姨知道吗?”
我本来自以为无懈可击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其实我很不愿意承认,陆尔豪他太了解我了,很知道瞄准我哪个地方,然后一箭刺去。
真是可笑,尽管他从来没把我当过妹妹,我也没把他当过哥哥,但在对双方的了解程度上,我和陆尔豪是见了鬼的一致。
“我妈当然知道!”我的心里迅速盘算着怎么应对我妈,陆尔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他一定会去告诉我妈的!
但嘴上,我还是要先逞逞强的。
“哦?如果我没记错,以前在东北的时候佩姨连你放学稍微晚了那么一会儿都要过问,她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大晚上的来这种地方对着一大堆男人搔首弄姿?”
“陆尔豪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怎么,敢做不敢当?像你这样张扬跋扈不知羞耻的人简直不配姓陆!”
这句话是直直的扎进了我的心口,他以为我愿意姓陆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姓陆,小贩的女儿也好,乞丐的女儿也好,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几块生活费辛苦一个晚上到头来还被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指着鼻子骂!
“张扬跋扈?不知羞耻?你在说你自己吗?还是在说你妈妈?那个整天只知道乱嚼舌根卖弄风骚的女人!”
陆尔豪最见不得人说他妈妈和妹妹了,听了我这话眼看着就要冲上来了,我是不怕和他动手的,也就没躲,可这时候何书桓突然跑了出来当了个和事佬,一把拉住了他:
“两兄妹打打杀杀的是在做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吗?”
我看见本来还畏畏缩缩的如萍眼睛猛的一亮,方才的紧张局促全然不见,反倒添了几抹少女的娇羞和欣喜。
她和何书桓,仿佛是旧相识。
我瞅瞅何书桓,又瞅瞅如萍,其实他们两个还挺配的,眼里都是说不出的天真良善,就好像在告诉我:
“依萍,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它其实是很美好的啊!”
或许这就是温室之花的共同点吧,可我不一样,我的父亲和我像是仇人,水火不容;而我的母亲只会叫我忍,叫我让,仿佛就算是我受了再大的苦楚,忍一忍就可以愈合了;我的姐姐——
对,我曾经还有个姐姐。
姐姐叫心萍,是所有孩子里父亲最宠爱的一个,不,是所有人都很宠爱她。她长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脾气又好,那张牙舞爪的王雪琴在她面前也得敛去三分气焰。
若是她还在,也许会护着我,也许我们的日子过得不会这么惨,也许我和妈根本就不用搬出陆府!那我此时此刻又何必在舞厅里受这份气呢?
但她很多年前就病死在医院里了,得的是肺炎,那时候她才十五岁。
我在东北的冬天里,隔着那小小的一扇玻璃,看着她渐渐的闭上了眼睛。我喷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雾,上面画着一只鸽子,是她教我的画法,我手太笨,画不好,总把鸽子画成山鸡,她总是握着我的手,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后来鸽子化成了水珠从玻璃上滑轮,紧随着的是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陆振华的怒吼。
那时我年纪尚小,还不知道从心萍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姐姐了。
我避开那胶着在一起的三人,走到小几旁,给自己倒了杯水。茶杯温温热,握在手里一阵暖和,我正想喝口水润润嗓子,没由来的一阵晕眩却把我给掀翻了,铺天盖地的黑暗来临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陆尔豪那双星星眼。
他依旧是气急败坏的向我跑来,肯定又是想数落我一顿,可是我整个人直直的倒地,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他吵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