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池萍碎》煮溪鱼

2、春闺无处尽

　　醒来时我发现我已经在家里了，妈在一旁看着我，她脸上尽是悲怆，就像昔年我们还在东北老家，心萍还没去世，她还是八姨太的时候。
　　那时候她总爱坐在窗边，看着几本元清朝代传下来的话本，讲的多是才子佳人分钗断带的故事，我偷看过几眼，写的是什么“咱两个思断义绝，花残月缺，再谁恋锦帐罗帏。”
　　窗外梨花簌簌，稍不留心啊，便会飘到她额脸上，在她晶莹的泪滴上浅浅睡去。
　　我想陆尔豪大概是已经告诉她我在大上海唱歌的事情了，不然她也不至于这么伤心。
　　我有点想辩解：“妈……”一开口，声音哑的我自己都有些怔乎。
　　“依萍！”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妈已经打断了我的话：“尔豪都已经告诉我了，你这傻孩子，干嘛晚上还要去给人刷盘子洗碗啊！幸好碰上了尔豪，他说他和朋友去吃饭的时候刚好看到了你累倒，喏，就是他送你回来的。”
　　妈点头示意我看看床边的小凳，是陆尔豪的外套，做工不错，我看过秦五爷也有件。
　　“尔豪送我回来的？”这事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古怪，陆尔豪有这么好心？
　　我脑子里一下子闪现了他好几张面孔：他和我吵架的时候喷涌而来的火气，他嘲讽我时脸上的冷淡神色，他来我家送钱时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我就是想不出他在和我大吵一架之后还会好心送我回来，更会在我妈面前替我圆谎？
　　“对啊，一个姑娘家的晚上在外面晕倒了多危险呐！幸亏碰上了尔豪！是他把你背回来的。”
　　什么？陆尔豪背我回来的？
　　一想到我在他背上沉沉睡去，身上还盖着他的衣裳，我的脸就发烫！
　　那可是和我水火不容的陆尔豪啊！
　　妈还在那絮絮叨叨的念着：
　　“依萍，你别怪妈多嘴，你性子烈，随你爸，妈知道你不喜欢雪姨，但尔豪送你回来你总归是要去谢谢人家的。妈也不是让你去给他们干什么，你就把衣服洗干净送过去，再好好谢谢人家，好吗依萍？”
　　她总是一字一句好声好气的跟我讲话，害得我没气可发。
　　可她这话说的，好像我在陆家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陆尔豪送我回来我和陆家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似的，可我知道我不答应她她又要跟我讲道理了，我别过头去：
　　“我知道了。我有点累了，妈你先出去吧。”
　　“诶诶，好的，你好好休息。”妈忙不迭的应着我，说完便轻声走了出去。
　　雨早就也停了，我看着窗外，暮春时节的晴天是十分暖和的，带着香樟刚发的新枝味儿，偶尔有几只鸟儿掠过，我想起了幼时和心萍一起学过的诗词：“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词牌名和作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自从退学后我就不怎么看书了，一来是没时间，二来……我和学校的那些同学也没了联系，就不怎么好意思找他们借书了。
　　也怪，明明是这样好的天气，我却觉得冷。
　　在家歇了两天，病差不多消了，精神也好了许多。陆尔豪的衣服早就洗干净了，又被妈熨了几遍，还特意找了个好看的袋子装着。
　　我随便披了件衣服，出了门，秦五爷对我算是很客气的了，我生病的这两天也没扣我工资，倒是让我惭愧得很。
　　陆家在会林三路，往南边。可我实在不想去那个地方，想了想，干脆拿到报社给他吧？
　　见一个陆尔豪总比见陆家那一大堆人好。于是我掉了个头，向“申报”走去。
　　“申报”有点儿远，我绕了几个路口才到。
　　一进门便看到一堆年轻人在热热闹闹的讨论着什么，我看了又看，没看到陆尔豪，连何书桓和杜飞也没有，我只好拉了一个人问了问：
　　“请问陆尔豪在吗？”
　　“噢，他被主任叫去排版了，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这姑娘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长得可真漂亮，是他女朋友吧，真配！”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背后就传来了一声：
　　“小方，乱说什么呢，这是尔豪的妹妹！”
　　我扭头一看，是何书桓，他今天穿了件衬衫，还怪好看的。
　　被叫做小方的姑娘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冲我笑了笑，又加入“讨论大军”去了。
　　何书桓给我倒了杯茶，眼里闪烁着上次如萍见到他的那种神色，他把茶递给我，我没有接，他有点尴尬的收回了手
　　“依萍，你病好些了吗？”他问道。
　　“好多了。待会麻烦你把这个给你的朋友尔豪。”他知道上次我晕倒是尔豪送我回去的，也就没有问是什么，乖乖的接了过去。
　　“麻烦你了。”我又说道。
　　“不客气不客气，尔豪一回来我就转交给他。”何书桓热情的有点过分。
　　“有什么东西不能亲自给我，还要借书桓的手啊？”背后猛不丁传来一个男声，话里掺着三分戏谑。
　　一听这声音就是陆尔豪。
　　我把袋子从何书桓手里又拿了回来，脸都没转一下的递给了陆尔豪：
　　“你的衣服，谢谢你。”
　　他显然是气消了，仿佛是忘记了两天前的那场闹剧，笑盈盈的接过衣服。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皱了皱眉，抬起头来问我：
　　“你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吧？”
　　“哪个地方？大上海舞厅吗？”我明知故问。
　　“陆依萍！你到底是有多缺钱？还是你故意虐待自己，享受着那些男人的目光全都流转在你身上的快感？”
　　我就知道他来来回回就会扯些关于“男人”的问题，所以我倒是平静的很，抬起头来悠悠地将目光迎向他：
　　“大少爷，你得搞清楚，我不去大上海的话，难道钱会从天上掉下来？还是说会凭空冒出个人说他可以养活我？”
　　“我可以啊！”话一出口他大概自己听着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他又改口说：
　　“我是说陆家会养活你们母女的。”
　　陆家陆家又是陆家，我和妈都已经搬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受陆家的干扰！
　　我冷哼一声，一字一顿的对陆尔豪说道：“我再说一次，你给我听好了，陆家的钱我是不会要的，把你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给我收回去！我就是要靠唱歌养活我和我妈！你有本事就把我的腿打断把我关起来！”
　　“你……你这个笨蛋！”他怕是被我气的不轻，骂出来的话这么软绵绵的，一点攻击力也没有。
　　每次和他见面都是这样针锋相对不欢而散，我也着实有些头疼，对妈是说不得的，她又要跟我讲道理了。我只好每回都把苦水倒给方瑜，方瑜叫我少和他见面，我也想啊，可是上海就这么大，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碰上。
　　我撇撇嘴，转头准备走，何书桓忙不迭的叫住我：
　　“依萍……这周末你有空吗？我……我想请你吃个饭……”他的脸上满带着期盼，我本想拒绝他的，真是好笑，非亲非故的，吃什么饭？
　　但我一偏头，刚好看到陆尔豪看何书桓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就好像何书桓跟我出去多么掉价似的。
　　我一恼火，就冲动了：
　　“行！”
　　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我也不是什么扭扭捏捏的人，只是不想和陆家有关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何书桓兴奋得很：“那这周上午九点你等我，我去你家接你！”
　　我点点头，挑衅的看了陆尔豪一眼，回家了。
　　上海今天天气很好，年轻人三三两两的约出来逛街，上了年纪的多披件衣服游游园，风里笼着一点点的糕点甜味儿，我闻出来了，那是“杏花楼”的青团，掺了一点点椰丝和莲蓉。
　　我刚来上海时吃过几次，模样生得很惹人爱，软软糯糯的，小小一个，带着青草香，妈跟我说杏花楼的莲子用的是湖南通心莲，我还不信，我只听过江南莲为上品，哪里听过湖南也有上等的莲子啊？
　　妈就笑笑，也不反驳，只教我多读点书。我一门心思吃那青团去了，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现下闻到这味儿，我有点馋，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我数了数钱袋里的钱，不够。
　　也罢，杏花楼桂春坊是吃，街头小摊也是吃，这人啊，总是要活着的。
　　我走到路边，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啃一边走回了家。
　　才到家门口就听见院子里热闹得很，一进去才知道是李副官一家人来了。
　　我和妈在上海举目无亲，也就李副官这边会帮衬着我们，眼下见到他们，我自然是高兴的。
　　可云一见到我就蹦了过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粉色的衫子，乌黑油亮的头发编了两条麻花辫，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得出来气色不错。
　　“依萍，这是我给你的织的毛衣，好看吗？”我哑然失笑，这都快夏天啦！
　　但我又能拿她怎么办呢？我只能点点头夸道：
　　“真好看！你织毛衣的技术越来越厉害啦！”
　　可云抿了抿嘴，腼腆的说道：
　　“熟能生巧嘛，我在家天天都给尔豪织，织了好多好多呢！”她眉飞色舞的比划着。
　　一提到尔豪，院子里本来还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有些凝固，李副官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心痛，我和妈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尔豪和可云都还小，陆振华的意思是让尔豪娶了可云便是，可王雪琴看不上李副官一家人，哭死苦活闹了半天，李副官也咽不下这口气，这门婚事只得作罢。
　　陆尔豪之后倒是过得风生水起的，考上了复旦又进了“申报”，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可云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两人偷尝禁果的代价是……她生出了一个死胎，而且自打那以后，她就开始神志不清了。
　　好几年过去了，可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我们住在东北的那段日子里。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大家也都阴沉沉的，彼此静默着。
　　好在可云又自个儿把话题绕到另一边去了，院子里这才又忙活了起来。大家一起草草的吃了个饭，我这才知道，李副官是来给我家送钱的。
　　上回可云发病进医院的时候我妈垫了200块，李副官老惦记着这事，一有钱就跑了过来。我妈坚决不要，李副官坚决要给，两个人推搡着，我看着快到上班的点了，便又搬出了方瑜，回房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
　　我正收着包，只见可云怯怯的站在我房门口，低头绞弄着两只手，我问道：“怎么啦？”她小声的说道：“依萍，尔豪太忙了，我总是见不着他，你下回见到他，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些毛衣转交给他？”说着她掏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满满的，我一眼望过去，黑的白的朱红的墨蓝的，都有。
　　我心里有些发酸，他陆尔豪何德何能，可以在伤害了一个女孩以后又让她这样惦记着？
　　我接过来，点点头：“好。”
　　可云笑的跟个孩子一样，像只轻快的猫咪一样跑开了。
　　在路上，我不断咀嚼着“尔豪”这两个字，夕阳把我的影子拉的老长，看着那个瘦削的影子，我觉得自己凭空老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