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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馆新主别有意 慧质公主叹旧诗 ...

  •   百步之外的人第一眼便能看见弘文馆外种植的松柏树,冬末春初的日子里,尽管还是寒冷,松柏依旧苍劲而峻拔,绿已老,正有新叶欲生。

      李旦驻足看了一会儿,身边引路的太监侯荣儿恭恭敬敬的弯着腰,执着拂子,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的默默候着。
      “这树看着倒是有年头了。”

      侯荣赔笑道:“可不是!这是裕隆二十一年弘文馆主事奉旨种植的。老奴那时候刚进宫,就在宣政殿伺候,也曾拨来干过活,瞧过热闹呢!”

      李旦侧目看了他一眼,侯荣越发恭敬的低下了头,李旦笑道:“你是启朝的旧人?你倒精乖,我听说旁的前朝的人,不是杀了就是放出去了,你倒混得更好了,在我父皇跟前伺候。”

      侯荣笑道:“三殿下那说的是在启朝有头有脸、受过荣宠的人。老奴在前朝并不受待见,是陛下提拔,老奴才有幸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

      李旦轻笑一声,不愿多置一词。

      “秦王殿下?”忽听一身穿朝服的人唤道,随即飞快的趋步走到李旦面前,纳头就要拜,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侍官员。

      李旦笑眯眯的扶住来人,说道:“士竑不必多礼。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这里?”

      来人是正四品的黄门侍郎张肆生,他是天子近臣,并不在弘文馆办公,表字士竑。张肆生笑道:“臣的手里有几份发放各省的公文急需陛下批示,就找到了这里。殿下几时回来的?我们都没听到个讯儿。”

      “刚回来,一到长安就进宫来给父皇问好了。”李旦笑道,“父皇今儿怎么有兴致来弘文馆的?在说什么呢?”

      张肆生回道:“殿下节里不在,不知道学士们做了多少好诗好文的!陛下一直说想仔细看看,可惜一直不得空,碰巧今儿早朝上把事处理得差不多了,陛下就到这儿来瞧瞧。”他微微凑近李旦,压低声笑道:“就连韩王和四殿下也陪着呢!”

      他说完,复又退出半步礼了一礼,说道:“殿下要没别的事儿,微臣就告退了。”

      李旦颔首笑道:“好!有空去我那儿,我请士竑你喝酒!”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走向弘文馆。

      弘文馆的门大开着,守门的太监看了看李旦,见他身边跟着的是皇上身边的侯荣,知道来者身份尊贵,只是苦于不认识,不好通报。

      “瞎了眼的!这是秦王三殿下!”侯荣伸手就在那太监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

      那太监不敢恼,随即高声宣报:“秦王到!”

      就听里面一人沉声笑道:“老三回来了?快进来吧!”

      李旦正了正衣冠,大步走了进去,未及看清屋里的人和事物,便已拜倒在地,朗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想起十年游历之后再见老父的情境,那时正值周朝开国高皇帝李燚登基不到半年,姜氏逝世,高帝守在皇后的梓宫前,背影显得衰老而沧桑。李旦立即伤感起来,刹那间忘了他身处于何地,幽幽颤颤的唤了一声“父亲”。

      “起来吧,不要多礼了。”高皇帝看着心爱的儿子,不再紧绷着刻板的面孔,显出一副慈爱的样子。只是他冷面冷心的太久了,又历经了沙场征战和改朝换代,他的面容坚硬,眼神凶狠得像最锐利的鹰,慈父的样子并不适合他。

      他站在案几前,背着手俯身看着案几上的卷文。他曾是个官职文官的武官,习惯了笔直的站着,这个习惯直到他坐上皇位仍旧没有改变。

      高皇帝的左侧站着皇二子韩王李旭,他比李旦年长一岁,常有书信来往,关系很不错。他的容貌颇肖母亲陆氏,很是清俊,品红色的衣袍衬得他面容很白。李旦朝他拱了拱手,笑道:“二哥好!”

      李旭颔首笑道:“三弟回来了。”

      高皇帝的右手旁站着季贵妃的长子,皇四子李旸。李旸年仅十六,和李旦相差有十岁之大,平时很少来往,但听说是个很尊贵正直的人,涵养极好,生得也贵气,宽额粗眉,五官很精致。他半敛眼睑,向李旦的方向行了一礼:“三哥!”

      李旦的目光在李旸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个人无疑在他们兄弟之中最有皇室子弟该有的气派,尊贵而肃穆,喜怒不形于色。

      “老三你几时回来的?”

      李旦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走到案几前笑道:“就刚刚,一回来就来问您安好了。”

      弘文馆馆主杨昆亲自奉上茶来:“殿下请用茶。”他也是五品的给事中。

      李燚佯把脸一沉,说道:“朕不好!朕过年都没看到你。老三,洛阳有什么新鲜的人和事把你的脚给绊住了?”

      李旦笑一笑,含了淡淡的伤感之意说道:“儿臣就是想出去散散心。这是母后仙逝之后的头一个年头,儿臣觉得远离伤心之地,重整一下心情比较好。”

      李燚本来想逗一逗儿子的,倒被儿子说得有些动容了,他轻咳一声,掩饰性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李旸在一旁说道:“文显皇后在天之灵必不希望父皇如此伤感,儿臣请父皇节哀。”说着,俯身便要跪下去。李燚搀住他,颔首:“朕知道了。”

      “有什么好诗么?”李旦低下头去翻看那些文卷。

      李燚哼了一声,颇为不满:“乏善可陈!朕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前的那些饱学之士都跑哪儿去了?连点像样的诗文都做不出来!”他说到最不高兴的地方,转身冲向了垂手站在一旁的杨昆,后者很是无辜和倒霉。

      撞到枪口的杨昆连忙跪了下去:“臣有罪!”

      李旭赔笑着说道:“我朝初建,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儿臣以为从前的鸿儒大多因为战乱被冲散到了各个地方,只要父皇广开恩科,贤能之士必然蜂拥而至。”

      李旦闻言忙笑道:“二哥既说到广招贤士,眼下儿臣就有个人推举。”

      高皇帝点头:“你说。”

      “儿臣在外游学的时候在同安住过一段日子,是韩家接待了儿臣。儿臣有幸与韩家长子韩珣结识并成为至交。儿臣这次就是请父皇赏韩珣一个官做。”

      “同安韩家?是跟朝廷做生意的皇商?”高皇帝回想了一下这个耳熟的姓氏,犹豫着问儿子。

      李旦点头称是:“宫里用的器皿摆设全归他们家,他们家是跟官窑打交道的。韩珣是他们年轻一辈儿的老大,和儿臣同岁,是个饱学之士。”

      “唔!”高皇帝把玩着手指上一枚胡人进贡的翠玉戒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问道,“就是你在洛阳借住的韩珣?朕怎么听说你们两个闹了人家的赏梅宴,干出很是荒唐的事来的?”

      李旦暗自苦笑一下,说道:“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因为看不惯钟放他们,所以叫韩珣和儿臣一起使了个计谋,也叫他丢丢脸。请父皇不要怪罪韩珣,这都是儿臣胡闹想出来的主意。”

      高皇帝大笑起来,挥挥手说道:“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若是这个韩珣真如你说的一般,朕让他在朝廷里做个官也不是不可以。”

      李旦又拱了拱手说道:“若是父皇觉得韩珣好,就请将他外放吧!”

      “在天子脚下不比外去做官强些?”高帝忍不住挑眉,多看了儿子两眼,“这是韩珣的意思?”

      “是,是伯玉的意思,也是儿臣的意思。”李旦不慌不忙的回禀,“儿臣和伯玉都觉得出外历练历练是好事,况且儿子私以为京城的紫袍红袍不胜枚举,就算从四品做起,也不见得比外放能有所建树。所以儿臣恳请父皇俯允。”

      高皇帝闻言看了看二儿子:“老二,你说呢?”

      李旭笑道:“地方上确实需要一些能干的人为父皇分忧,况且三弟一番真心,父皇不如答应了他。”

      高帝颔首:“好吧,等朕见过了韩珣再做决定。这个韩珣是表字‘伯玉’么?朕刚刚仿佛听老三喊了两声。”

      “是。”

      高帝把桌上翻开的文卷合上,敲了敲桌面,说道:“好了,朕也该走了。老四先回去,过了正月朕选几个人陪你到弘文馆念书。老二、老三留下来陪朕用晚膳。老二先跟我回去商量户部的事儿,老三你要不跟着来,要不……”

      不等高帝说完,李旦笑道:“儿臣去看看姊妹,儿臣带了些小玩意给姊妹。”

      高帝不满的皱了皱眉,但是不肯在正月里训斥儿子,便说道:“……去吧。朕一会儿派人宣你。”

      凤阳阁曾是启朝的公主们未出阁时住的地方,周朝建立之后,三位公主也都住了进去。大公主织敏住清心斋,二公主早夭,三公主织慧住怡心阁,四公主织越住悦心居。凤阳阁里种植着许多怡情养性的花草,一年四季皆有花开,还设有暖房,专门在冬季培育一些难养活的品种。

      清心斋原名贞治书斋,是启哀帝的长女贞治公主的住所,据说启哀帝苦于没有男嗣,不得不册封年仅十岁,但聪明坚毅的长女为镇国公主,于成年之后封凤翎王,启哀帝百年之后便是一代女皇。据说这位镇国公主因为生在三月桃花遍开的日子,爱极了艳丽如云的桃花,其母万皇后便亲自在屋前种了两株桃树,希望花开万年,女儿长命百岁。

      国破的那一日,据说凤阳阁烧起了一把大火,借着东风,把凤阳阁烧成了断壁残垣,后来人们从废墟中竟找到了三具女尸,因为脖子上挂着公主常戴的金锁,便得知三位公主以身殉国了。只有那两株桃树,竟未烧死,异年又开了花。

      织敏住进去之后不曾下令砍掉这两株桃树,相反,她喜欢站在树下,仰头透过满树的叶子去看星星点点的天空,沉思或者发呆。

      李旦远远的就看见了她伫立在树下,仰着头的背影,恍惚像只鸟,拼命想要挣脱牢笼,振翅飞出去。忽然听到她叹息一声,沉吟着念道:

      “盼枯见荣花纷纷,摇曳枝头望君恩。年年春色皆一般,不知忧愁到宫门。”

      “妹妹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在这儿做这样的感叹?”

      织敏迅速的轻轻拭去眼角渗出的泪珠,转身对向李旦嫣然一笑,摇摇头:“这首诗不是我做的,是前朝的贞治公主做的,那时候……大约她那时候已经晓得了会有这般的结局吧!”

      李旦笑着安慰她道:“妹妹何时也这般多愁善感起来了?自古成王败寇,况且你也不曾认识那位贞治公主,何必为她的忧愁而伤感?”

      织敏叹息一声,说道:“我虽不曾见过她,但如今住着她曾经住过的屋子,翻阅她曾经翻看过的书籍,点点滴滴总让我想起她。尤其是这两株桃树,每每望见,我总是觉得富贵容易,贫贱也容易,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落得国破家亡、客死他乡!”

      李旦负手轻笑一声,说道:“这话妹妹只可对我说一说,若是传到父皇的耳朵里,他自然是要不高兴的。父皇自诩马上得天下,他是第一国君,百年之后,必定是要千秋万代,长盛不衰的。”

      织敏嗤笑起来,很是不以为的说道:“我原以为父皇是个明白人,可没想到他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哪里见过真有什么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之事的?”她见李旦瞪向她,于是笑了起来,挽起李旦的手臂摇了一摇,撒娇道:“三哥哥别生气,我不说了!我知道三哥哥是为我好,心里和妹妹想的是一样的!”

      她的笑容宛如一湾浅浅的春水,温暖而俏皮,李旦哪里还舍得再责备她,于是笑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不再多说。

      织敏拉着李旦进了屋子,亲自取了茶叶给他煮茶。他们默默听了一会儿水咕嘟翻腾的声音,织敏忽然问道:“三哥,历朝历代的公主都有伴读女官么?”

      李旦点一点头:“仿佛是有的。”

      织敏撅起嘴娇嗔:“我们女子又不要上学,又没法子求功名,要个伴读的女官做什么?这不是浪费么?”

      李旦笑道:“妹妹这话就差已了,妹妹虽不上学,却也会读几本书。针线上的事虽不要亲力亲为,却也知道荷包香囊怎么绣。这伴读女官也是同样的道理,是陪着妹妹读一读书,闲时一同玩耍的伴儿。哎,妹妹这是怎么了?想来是也要有伴读女官了?”

      织敏叹息道:“我不想要!平白的多出一双眼睛来盯着我,多不舒服!我们也不是从小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处得来处不来。若是处不来,我又不好意思开口送她回去,这样子得多尴尬?”

      “是谁?听妹妹的口气,可是有人选了?”

      织敏颔首,蹙眉:“沈国公家的长女,刚到及笄的年纪,还小我两岁呢!”

      “妹妹不满意?”

      织敏嗤笑一声:“我都没见过她,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母妃都说了,人家是国公的嫡长女,虽然比我小,可品貌性情都是绝佳的,说我不听父母管教了才要嫌弃人家呢!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辩白了。可谁家的闺女摆到台面上来,无非就是‘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字,嘴上说的最没谱了,还是等见到了再说吧!”

      李旦笑眯眯的看着她慌手慌脚的把水壶拎起来倒水,说道:“若是实在不喜欢,妹妹就趁早请贵妃娘娘给她指门像样的亲事打发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织敏轻哼一声不屑道:“这些小姐进宫,说起来是陪着我们读书玩耍的,可哪个不是为了选个得意夫婿的?我偏瞧不上她们!”

      “妹妹倒是不肯同流合污!”李旦轻笑,从怀里取出一只小荷包递到织敏面前,“给你带了个小玩意,你瞧瞧。”

      织敏连忙拿起来,打开荷包一瞧,便笑了:“喲!泥人!这是张飞么?瞧他那双眼睛瞪的,难怪长坂坡上一吼,吓退了曹操的千军万马呢!”那泥人不过巴掌大小,捏的却是栩栩如生,仿佛真有个张飞立马怒目。织敏瞧着十分喜爱,不住的翻看把玩。

      “喜欢?”

      织敏不住点头。

      李旦笑道:“喜欢就好,别整天愁闷着,瞧着他多乐一乐,下次给你捏个猴子!”

      织敏笑着吩咐侍女拿来一个精巧的小匣子,吧嗒一声打开,将泥人轻轻放了进去,笑道:“我得收好了,省得妹妹们瞧见了和我抢!”她将匣子递给侍女,让她放到架子上,又对李旦笑道:“再过几天就有马球赛了,三哥哥,妹妹等你今年拔到头筹哦!”

      李旦嗤笑起来,有些无奈的敷衍道:“好吧,做哥哥的尽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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