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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 ...


  •   再不用洗漱的同时生着心在意厨房灶上的早点,也不必焦虑会有个行动和说话都不利索的老太太总在火烧屁股时候还来抢龙头,钟岩在卫生间里慢吞吞刷牙洗脸涂抹面霜,对着镜子比划了十分钟,最终给自己盘了一个清爽的髻。
      十分钟于她,堪称奢侈,最初的三年里她连一分钟都不敢留给自己,小区理发店央师傅给推个田径短发,大冬天劲风一掀能看见头皮。后来母亲为她织了顶绒线小红帽,带护耳的,两边底下各垂一枚小球,特别活泼可爱。那是母亲尚能自理的阶段,仅仅容易忘事儿,仅仅如此。
      时至今日钟岩已经不会自虐式的问天问地问自己,究竟是父亲的突然离世导致母亲病发,抑或母亲的身体早就出现了征兆,只是父亲刻意隐瞒,独自将生活扛下了。都过来了,也都过去了。曾经痛苦压抑,却不至憾悔,这让钟岩感到庆幸。庆幸坚持,庆幸每每濒临绝望之际总有善意而至及时拉她一把,比如表哥和前姑父。
      之所以“前”,当然因为姑妈同姑父早在表哥小学五年级时便离婚了。表哥判归姑父抚养,姑妈潇洒奔了海外,十年就回来过三回,两个葬礼一个婚礼,跟电影名字似的。
      父母这代亲缘便薄,母亲是独生女,娘家那厢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惦记不上,父亲这边也只得位姐姐,就是钟岩的姑妈,人在海外鞭长莫及,即使联络通讯都很少,遑论跟前相顾。反倒是同姑妈分了手的姑父仍旧维持着一家亲的缘分,父母尚康健时从没有阻拦小辈的往来,自己再婚了亦然,甚至不嫌尴尬请了前舅子一家喝喜酒。不过父母到底没去,包了份礼金交代给钟岩,才上初中二年级的小丫头自己一个人去给前姑父道了声喜。
      那年表哥赵乙大一了,法律上成年,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漂洋过海去跟生母一同生活,或者接受父亲的再婚家庭。
      成年的男孩选择了后者。
      理由很简单——
      “我又不会说西班牙语!”
      换言之表哥只是语言不通才不出国。
      换言之,他出国与否仅仅同语言有关。
      这个新的家庭模式并不令他厌恶,他已然接受过母亲的退出,自然也可以接受新成员的加入。他继承了父亲的豁达,对医学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给予亲情上的认可。
      钟岩一直觉得当时的表哥棒呆了。跟姑父一样棒。
      表哥却哧鼻,表示自己亲爹一身社会气,为人处世并非出于豁达,不过是骨子里的一点念旧。他也唯有这一点念旧可取。是优点,随他。
      钟岩一脚蹬在他胫骨上,笑骂:“说相声伦理梗呐?占这种便宜,当心晴天霹雳咔嚓你!”
      赵乙嘶了声,也笑:“小时候我随他,老了,可不是他随我么?随到东随到西,随到两眼一闭,过去。”
      说着转头看眼供桌上的像,老太太慈眉善目乐呵呵的,比追悼会上的仪容看起来圆润许多。
      那天是逝者头七,外甥来给舅母磕个头,感谢曾经少年时得到的如母般的照拂。
      钟岩总说七年里欠他良多,可两家人彼此顾惜,七年前又是谁帮谁多一些,情分是账还是恩,说得清楚,算得明白么?
      至少舅舅、舅母没算过。赵乙也不想算。
      他就记着谁对自己好,谁是亲人,自己有能力了,便要全都顾上,顾好了。
      但其实,他始终觉得自己顾得太少。七年里仍旧是钟岩自己一抹眼泪蒙头跋涉了过来,不再是牛皮糖一样追在他屁股后头上树下塘遭狗撵的皮小囡,也不再扎着马尾扛起书包火急火燎赶来他家临时抱佛脚求补习了,小妹妹长大了,用一场死亡的长度让自己从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变成了生活的斗士。
      可钟岩说自己不过是怕死而已。
      更怕果然有一个死后的世界,里头会有各式各样的清算,还能见到父亲,怕无言以对,无颜以对。
      现在,又一场死亡结束了数年的奔忙,但钟岩已无法恢复成赵乙记忆中的小丫头了。绝非年龄的问题,而是忧患在心中扎根,逼得人埋葬天真。
      赵乙揉了把脸,没哭,劝妹妹:“就当放长假了。实在不行出去走走,见见山见见水,也见见人。放松!”
      当时钟岩不置可否,恰好上个月断了七七,钟岩收到初中同学联络加了个群,一个班的人商量要集体庆生共同度过三十岁,钟岩想了想,决定出席。
      她也已经七年没有参加过同学会了。
      当然是因为自卑,不过“卑”的并非生活,而是自卑没有快乐的事与他人分享。她不想将一成不变的忙碌到令人窒息的现状滔滔不绝倒给别人听,生活的痛苦只是她自己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实在找不到理由让老同学们替她分担压抑沉重。如果一定要选择一种方式进入别人的记忆,钟岩希望自己哪怕无法成为正能量典型代表,但也想笑容里是发自肺腑的知足常乐。
      至于三十而立这个节点,则对钟岩毫无意义。因为钟岩生日在十一月,晚上学一年,比多数同届的同学大一岁,她的三十岁早就稀里糊涂过去了。参加庆生会无非是像表哥说的,出去见见人,听听不一样的生活,让人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起航。而立,不在三十,立于当下。
      机车夹克白毛衣牛仔裤马丁靴,单肩斜挎休闲背包,服务员将如斯装扮的钟岩引至包厢门前,屋内热烈的寒暄倏然定格般安静了几秒。随后一道身影飞奔着朝她扑来,尖叫拥抱,一再地拥抱。
      “天呐,你为什么一点都没变?老天爷只对我们矮子动用杀猪刀吗?我抗议!”
      钟岩调皮地箍紧对方的腰,将人拎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撇嘴黠笑:“确实重了不少。”
      来人哈哈笑,作势捶她一拳,嗔怪:“我娃都生了俩呢,能不胖吗?”
      钟岩挑眉:“我能理解班花同志是在表达吃得好养得好,也就是变相秀恩爱么?这样虐单身狗很不友好咧!”
      “啊啊啊,还是这么会嚼嬉话,我讲不过你,快来快来——”曾经的班花顾姝边说边拽着钟岩的手往人群中心带,指这个指那个让钟岩认。钟岩记性很好,大抵都叫得出名字,却也有两个实在变化太大,叫她犹豫很久犯了难。男生的容貌变化不同于女孩子,骨骼撑开后的棱角分明非但消磨了青涩稚嫩,更将气质淬变。谁能想到当年脸蛋圆圆的大眼儿小哭包,如今竟是一米八八的海滨浴场游泳教练?顶着头圆寸,脸黑得跟张飞亲生似的,用钟岩的话说:“你妈后来是怎么认出你的?”
      脱胎换骨的小哭包没有回答,咧嘴笑出一口大白牙,给钟岩来了个大大的熊抱,喊她:“姐!”
      一个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管钟岩叫姐,这是钟岩要求的,她说生肖算一岁,生日也算一岁,所以比她生晚了的都得管她叫姐。奈何这条张口胡诌的逻辑居然没有遭到质疑反驳,于是钟岩顺理成章爬到众人头上“作威作福”。
      只除了一个人,不比钟岩大,却从来没认过“姐”。
      他也很少同钟岩搭话,上学那会儿是这样,今天犹自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他立在落地窗的一角紧靠住花样繁复的窗帘,透过人群晃动的间隙打量钟岩,像无名小卒即将谒见江湖名宿般紧张又兴奋,眼底压着狂喜。
      “嗳,梁小船?好久不见呀!”
      她记得。
      “好、好久……笑笑……”
      他也记得的。
      一直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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