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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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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敏走之后,廷方强迫自己暂时不要去想这件事情。他在医院里过了五天,白天在十二楼上班,晚上在宿舍睡觉。宿舍是每个高级职称的人才有的,两人一间,一人一张床,平时仅用于午休。廷方本和儿科的一位男医生分到一个房间,那位男医生最近很长时间没有在医院宿舍里午休了。
第六天,院长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劝惠敏不要离职——儿科医生难招、难培养、流失率极高,本院本身就缺口100多个儿科医生,再也经不得走人了。惠敏的生育问题是一时的,只要生完了,还是可以继续上班的。
廷方听着,不回答,也许是他的反应太异常了,院长奇怪起来。
院长和他一样,都是老主任柳昭诚带出来的学生,他们关系一直不错。所以院长问他:"廷方,你怎么了?"
"没什么。"
"有什么困难吗?需不需要我介绍你们去周教授那里做?"
廷方摇摇头:"惠敏回湛江去了。"
"你们要离婚?"
"差不多了吧。所以她肯定不会留下来。"
院长说:"我帮你劝劝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怎么说离就离?"
廷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尊重她的意见。她的性格我很清楚,不会走回头路。"
前些年职称评审管理松些,廷方在29岁就聘了主治,升副高升得特别早,32岁就已经评上了,这八年来在病理产科挑大梁,放假最多一天,从没有离开医院超过48小时,就连去看病做试管也是半天一天的休假。许是院长感觉有点愧疚,问:"你是不是很多年没放过年休了?要不你休假去一趟湛江找一找她?"
廷方觉得累,他想想确实也该休息一下,至于找不找惠敏,那要她同意了,他才有机会见到她。
他也没问我休息了,这些事谁来管。少一个人,天不会塌下来,他过去却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你什么也别想了,去找一下惠敏,这么多年,你们感情也不是不好,总有余地的嘛。至于她还想不想上班,从公家角度,我是要挽留她,但是从私人角度出发,随便她都可以,你这件事还是更重要。"
廷方点点头。
夏天转眼就来了,在宿舍里睡觉,晚上盖着冬被已经嫌热,开空调却还不是时候,廷方带出来的衣服也厚得不合适再继续穿。他想着也该回家一趟了。
廷方几天没回家,惠敏也不在家,父母却不觉得奇怪,甚至电话都没问一个,直到昨天廷华才打电话过来问他:"哥,你和嫂子去旅游了吗?这么多天都没回来?"
廷方实在不愿意回家住,他们虽然一时不关心,但这件事迟早要问的,他说:"我今天回去收拾行李,暂时要搬出来住。"
"为什么?嫂子呢?"
"我们都不在家里住了。"
"哦。"廷华想问又不太敢问。
廷方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回家收拾了东西,东西不多,就几件这个时节的衣物,他也不知道该上哪儿住去,只是想着既然都回来了,应当顺路去陈则那儿看看,也不知逢生最近怎么样。
医院既然放了他的假,他却也不愿意去湛江找惠敏,他对惠敏非常了解,这件事绝对是没有余地了。
今天下午他发了微信给惠敏,问:我明天去湛江找你?
惠敏迟了几个小时回答:不用,过几天我回去和你办手续。
吴廷方不做傻事,不做无用的事。他们的分手与感情无关,也自然不是靠感情可以挽回。说到底,感情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惠敏也说了,我们过去不相识,我们未来也不会有交集,离婚以后,没有血缘关系,没有不得不履行的义务,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有时候他想,如果惠敏从来没有遇到过陈则的那四个字,会不会走得那么决绝?
结果都是一样的。陈则从不改命,陈则说命是不可能改的。惠敏的心里早就有了想法,该过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过不下去,与陈则有什么干系呢?
白木香店对面河涌边的龙眼树花已经大部分落了,枝头上已经结出细小的果子。绿叶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是难得的好晴天。廷方穿着一件长袖衬衫,下车离开空调时竟感觉很热。他挽起袖子,看见陈则正抱着逢生在店门口转悠,包着逢生的还是冬天的那套装束,逢生在咿咿呀呀地哭闹着,陈则边转边抚慰她,可是效果欠佳。廷方头又开始痛了。
他走到陈则跟前,抱过逢生,小姑娘的脸蛋红得不得了,廷方用手背探了探,都发烫。接近30度,穿的却是冬天的袄子,包着冬天的包被,那位看护人眼镜底下的眼圈黑得像墨汁了,廷方猜测如果逢生是这个穿法,大人小孩这几天晚上根本没有办法睡觉。
廷方解开包被,活神仙问:"她不怕冷吗?"
"30度了,再包下去她会焖熟了。你没有夏天的衣服了吗?"
"有。"
"那就拿过来。"
陈则爬楼梯时似乎又绊了一跤,廷方在店门口看着,觉得活神仙的形象毁于一旦。
可是他慢吞吞拿下来的是他自己夏天的短袖T恤,吴廷方定定地看着陈则,完全不知道沟通上哪里出了问题。
陈则也愣愣地看着吴廷方。
吴廷方看看陈则穿的皱巴巴的格子衬衫,他确信活神仙已经很久顾不上洗衣服了。
他不放心。
这是吴廷方最后得出的结论,他怕陈则把逢生带得一大一小都没命了。
"你有没有逢生夏天穿的衣服?"
"有是有,不过大了。"
"那就去买。"
"去哪儿买?我没有车。"
吴廷方把逢生的冬天袄子脱了,就剩一套空气层的睡衣裤,逢生终于不哭了,身上的热气也渐渐消散。他把孩子放回陈则怀里,见陈则又想拿包被去包住逢生,他说:"别包。你上车,我带你去买。"
吴廷方开车时从观后镜看了看后座,陈则抱着逢生往座椅上一靠,起初还撑着,不到一分钟就歪着头睡过去了,他只好慢慢慢慢地开车,时速都不超过20码,去到隔壁村子,离这里最近的婴童店买衣服。车子停下了,陈则还没有醒,逢生却因为车子停了而开始吵闹。
廷方打开车后门,悄悄从他手中抱出逢生。不熄火,开着空调让陈则在车上睡觉。
逢生被抱着还不太老实,大眼睛东张西望,哼哼唧唧的,直到廷方把她面朝前抱着,她才高兴起来,四肢舞动着,也不哭也不叫,光顾着看了。
这才多大一点孩子呀?要求太多了,情绪也敏感,根本不像个早产儿。
早产儿一般都要按月龄扣,但逢生这个样子,头却已经比较稳了,脖子靠着廷方的胸口也能竖着了。不必担心她会不会脑瘫了。
廷方去到前台,让服务员按逢生的大小挑三五套夏天穿的衣服出来。逢生是早产儿,他是估量不准的,所以才要把逢生带过来一起买。
服务员挑了几套6个月孩子穿的衣服,廷方问:"需要买那么大吗?"
"3月码穿不过夏天就要小了,6月码现在长点,到时候正合适。"
廷方又挑了些摇铃之类的玩具给逢生,她看着还挺高兴的。
小孩子高兴,就是不哭。手脚愿意动,不是乱踢——廷方和安安住久了,对孩子的情绪很是了解。
买了东西回到车上,陈则还在睡,而且还睡倒在了车窗上,毫无半点仙气,似乎还流了口水。吴廷方觉得眼前的情景惨不忍睹,连日来的坏心情竟然被同情心给冲淡了。
不过说到底,逢生这件事他要负起责任。阿波是他的亲戚,逢生是他的病人的小孩。
反正无处可去,活神仙虽然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请保姆,但他猜陈则应该不会在乎家里多了一个人的。
廷方回到店里买了条背巾,把逢生面朝前,背在胸前坐上驾驶座,他只希望这一路没有高清摄像头,把他的违章记录拍下来。
逢生对此非常乐意。
回到牙香街,廷方下车,背着逢生在车子附近散步,车子依然没有熄火,开着空调给陈则睡觉。直到一个小时后,陈则终于醒来了。而逢生也终于睡着了。
陈则从车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又撞到了车门框,他捂着头跌回后座,廷方于心不忍,伸手给他。
熟睡的逢生被背在廷方胸前,像袋鼠妈妈怀里的宝宝。陈则莫名其妙地握住廷方的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不是高深莫测的大师吗?为什么总是看上去那么不在状态?
"出来吧。"廷方手上使了劲儿。
陈则的手不如想象中那么斯文,全是老茧。
"我可以出去,刚才只是有点晕。"陈则松开廷方的手。
"几天没睡了?"
陈则出了车门,想了想,说:"不知道。天气变热了她就开始不高兴了。"
廷方忍着没叹气,说:"你觉得25度30度穿棉袄能不能受得了?"
"我看别人家的小孩也穿得不少,我以为小孩都怕冷。"陈则用手在眼前挡了挡太阳。
"小孩怕热,没那么怕冷。"廷方这么说了,忽然觉得不妥当,他感觉陈则如果听信了的话一定要走极端。
"那以后就不必穿棉袄了吧。"陈则果然一副得到世间一切秘密恍然大悟的表情。
算了。廷方自知失言,想想既然决定住下帮忙,还是自己多操点心。
廷方和陈则走回店铺,才发现陈则只是随便掩了门,都没有锁门,店里似乎还有人进去过,门都留了一条缝。
"你不怕被人偷东西吗?"
"没什么值钱的。"陈则说,"也没人敢偷。"
"那刚才是不是有人进来?"
陈则指着茶几上的一张红纸:"有人送八字过来选日子。昨天说好的。"
"我把逢生放床上,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陈则抬头看廷方,廷方说:"你先等等。"
廷方把背巾解开,把逢生放在一楼的婴儿床上,所幸这孩子睡得稳,这么放也不醒,不过廷方估计她也累坏了,这几天也没睡个囫囵觉。
安顿好逢生,陈则已经在茶几边坐下,开始泡茶,他看起来又是那么悠闲的样子,廷方在接过他手中的茶时想:这个人着急起来不知什么样子?
那天的那个样子吗?
夜晚太黑,廷方觉得那不过是自己错觉。
"我想向你租房子住一段时间。"廷方把杯子放下,说。
陈则继续往廷方的杯子里倒茶,廷方看着杯子边缘,倒得过满了,有些溢出来了。
陈则放下茶壶,只是说了声:"哦。"
"可以吗?"廷方想再喝一口茶水,但是杯子又烫,水又满。陈则却拿过木镊子,把他那杯茶倒了。
廷方惊讶地看着陈则。
"可以。"陈则又往廷方的杯子里倒茶。在快满出来的时候,廷方把杯子拿开了。
他奇怪地看着活神仙,光线太暗了,活神仙摘下眼镜,放在一边,端起杯子喝茶。
活神仙长得真好看。
"你二楼有两个房间吧?租我一个。"
"嗯,好。"陈则站起来,转身去架子上拿沉香片。廷方也站起来。
"我出去搬东西进来。"
不过陈则并没有告诉他,二楼的另外一个房间没有床,廷方站在二楼所谓另一个房间门口往里看,只看到堆放的大量沉香块,最大的像巨龄的树根。另外就是一个靠墙的书架,廷方感觉上面都是看了用以修道成仙的书。
二人沉默地看着那个房间,廷方正想开口,陈则说:"也未必需要两个房间。"
廷方打算看看算命佬说出这样的话是什么表情,可是看见的仍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你说的没错,你这里怎么清得出来?"廷方思量着住是肯定要住下来,他真的不放心逢生。但是这句话却也不好意思对陈则说,陈则一定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称职的监护人。
"你那张床也很大,多睡一个人也没事吧?"晚上还可以帮他看看逢生,免得又出什么问题。
"对。"
廷方觉得对着陈则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和他说什么常识常理,他根本没有常识。他对吴廷方的话丝毫没有反感,完全不觉得哪里有异常。
他这样很容易被人骗。吴廷方心底生起了新的担忧。
当然,吴医生似乎忘记了活神仙的身份,所有人都认为算命佬陈先生未卜先知、看透一切世情,在他眼中根本没有秘密,扫你一眼就可以听见你昨夜和太太说了什么体己话。方圆十里从来没有人试图骗过陈则,小偷都不敢光顾他的店铺,以为他比摄像头还灵敏。至于十里之外,陈则说二十年来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吴廷方的医院。
吴廷方非常好奇陈则沉香的生意,他是不是需要进货、买卖之类的?而陈则的答案是他沉香的生意太差了,现在用的货还是二十多年前舅舅留下来的,根本就看不到可以卖完的一天。
幸好他卖的是没有保质期的东西。
也许是觉得陈则的生活竟然比他还无趣,请了半个月年假的吴廷方在当天晚上住下之后,问陈则要不要出去玩。
"去哪里?"
"想不想去蝼蜉山?很近,我们可以去住几天。"
陈则明显愣了一下。
吴廷方说:"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很好玩,空气特别好。"
陈则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吃饭。
晚饭是吴廷方做的,最近几天逢生日夜在吵闹,陈则基本上没有好好做过一顿饭吃,每天都得让菜市场的小饭馆老板娘送外卖过来。
"你去过吗?"
"嗯。"
大师一脸不想多说的表情,吴廷方心里猜测起来。他想不会吧?
"那里有很多道士,小时候我去那里玩的时候。"吴廷方仔细看着陈则的表情。
后者又没有回答。
估计没有人会在大师沉默的时候继续说话,过去的廷方也是这样,但形象崩塌之后的大师这个表情也许并非是人们猜测的意思。
"碰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道士,他说他想做我老婆。"吴廷方说了之后,看着陈则的脸。
陈则无动于衷,只是抬头问:"然后呢?"
吴廷方说:"然后我问了我爸,我爸说男人不能做人老婆。我想去告诉他,但是再也没有去过蝼蜉山。"
"哦。太可惜了。"陈则说。
"为什么?"
"你说他很漂亮。"陈则笑了笑。
"漂亮有用吗?对一个道士来说。"
"没用,成仙不靠脸。"陈则还在笑。
吴廷方放下碗筷,心想:世界上就有那么多没有用的东西,比如一个不育男人的□□,还有想成仙的小道士漂亮的脸。
陈则困了,而逢生睡了一下午还精力十足。廷方让陈则先洗洗睡了,他带一会儿逢生,等逢生睡着了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