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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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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江蘅回到谷中。
起初的那段日子自是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位于仙迹岩的述怀阁终于迎来了新主人,江蘅正式继任阁主;杏林门下又多了一群新来的小弟子,起居训导之类的琐事俱要差人去安排得当;战乱洛阳再燃烽火,陆续有学成弟子赶赴东都,她作为过来人要向临行前的师弟妹们叮嘱一些重要事项。
等忙完这一阵,已是孟秋时节。十月底,江蘅接到长歌门张婉玉的邀请,信中提及眼下时节门中波光潋滟,物产丰饶,是观赏游览的不二选择。述怀阁主欣然应之,遂动身南下,前往长歌。
她从扬州坐船前往千岛湖的青鱼港,这里亦是引仙水榭的入口。进入千岛湖水界之后,因岛屿星罗水道错综,官船不再通行,而需搭乘简易竹筏前往目的地。
她在码头上等了片刻,便有一叶竹筏翩然行至眼前,须发皆白的老艄公在船上喊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北面的凌波渡,有劳船家了。”江蘅上了船,艄公拿竹蒿一撑岸边,竹筏便悄无声息地滑向开阔水面。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从芦苇荡的尽头漫照过来,将水面染上橙黄的色泽,随着竹蒿分开水路的动作被割裂成无处碎金般的波纹,一圈圈散将开去;水面清澈得可以望见底下的鱼群,四周山岩耸峙,舟路蜿蜒曲折,不多时已然望不见那座永王行宫了。
江蘅漫不经心立在竹筏一端,老艄公望见她身侧的笔璨然生光,笔穗上系着一枚精巧的孔雀翎,心知此人身份不凡,不由出声搭讪道:“姑娘这笔可真好看。”
江蘅闻言低头望了一眼腰侧,笑道:“实为故人相赠的平常之物,重在心意罢了。”
老艄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拄着竹蒿道:“前面便是贺城了……姑娘莫不是要前往长歌门?”
江蘅举目望见水面尽头那座古朴山城依稀的轮廓,随口应声道:“正是。”
“那老汉便把这筏子靠岸了……”苍老嘶哑的声线忽地一变,清朗沉着的嗓音陡然响起,“好歹是故人,江阁主也不邀我去岸上叙旧片刻么?”
她兀自怔了一瞬,尔后猛然转过头去。
依旧是须发皆白的艄公模样,那佝偻驼背的姿态却不知何时变得挺拔自若。那人手执竹蒿,轻巧地一点岸边,将船身稳住,尔后伸手揭下用来伪装的须发,瞬间露出那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容来。
江蘅望着他站在昏黄的天光下,四周水声静缓,青峰林立,而岸上已然炊烟漫起,灯火渐盛。这是如此宁静而充满烟火气的天地间,落日坠沉,晚霞满天,他的身影同曾经无数个在太原的日夜重合起来。那些弥漫在硝烟里的日日夜夜,如今只能长久地存在于她的梦里,包括那个人。
而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偏头笑了。
他极少笑,但笑起来却无疑是很好看的。仿佛雪湖化冰,一瞬间冷峻的眉眼便显得生动起来。
她感觉眼底一烫,走上去抱住他。
唐峄有些猝不及防地丢掉竹蒿,展臂将她揽在怀里。
“十一……”她轻声唤他,“怎么会是你?”
“这里可是江南道。”他低笑道,“你一到扬州我便发现了。”
“……所以你就整了这套行头?”
“那也不是,打扮成各种路人本就是我们的日常潜伏需要。”他脱了笠帽,同她坐在船头,夕阳从芦苇荡的尽头斜照过来,天际线逐渐变得深沉。
他拿过她的笔,那一尾孔雀翎被他捋在指尖。
“‘平常之物罢了’,嗯?”他转头看她,复述着她方才的话,眼底隐约闪过戏谑。
“……我那时候不是怕那老艄公看上,盗了去卖钱。”
“那看来我易容水平真是令人叫绝。”他从船舱里拿出一盆菱角来,“吃么?下午刚采的。”
她剥了个菱角,递到唐峄嘴里。
“真甜。”
“真的么?我尝尝。”江蘅又剥了一个菱角吃了,“没有吧?我怎么觉得太生……”
“那就不吃了。”他按下她欲剥菱角的动作,“你这是要去长歌?”
“嗯。”她点头,“你随我一起去么?”
“不了,”他面带歉意,“永王之乱后千岛湖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我最近手头事务较多,实在走不开。
他此时蓑衣散发,浑然是水乡年轻渔夫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太原初见时生人勿近的气场。此时目光专注又带些愧疚的神情,着实令人心底一软。
“我又未曾怪你。”她伸手握住他的指尖,“你行事周密,但也需留意自身安危,永王身边都是些一言不合便以命相搏的人物。”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他点头,忽地想起什么,“我四哥上个月托人带话说你在青岩一切都好,就是忙了些,我便也安心不少。”
“你四哥上月也在青岩么?”江蘅略微有些意外,回想道,“我倒是未曾瞧见。”
“嗯,他婚后便是蜀中青岩两头跑,就属他最忙。”唐峄笑道,“你没准见过阿湛,我四哥的儿子,挺淘的,估计哪儿都能见到他。”
被他这么一说,似乎印象里的确有个小男孩儿曾在她门口出现过一两次,穿着深蓝绸衣,眉清目秀的倒是挺精神。
“你这儿种的花和我娘亲那儿种的不一样。”他伸手指着她门口种的一排草药,煞有介事地说。
她当时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吗”就进屋了,也没怎么再留意那小男孩的动静;他倒是也没再打扰她,在门外晃了片刻便不见踪影。
“没想到是洛师姐的孩子……”江蘅感叹道。
“每次回去只要他在便不得安生,偏偏老太太还宠他宠得不行,‘让你十一叔陪你玩儿’、‘唐峄,还不快点过来!’。”他模仿着梁翠玉的语气,显出无奈的神色。
江蘅侧头听着他的描述,望见他眼底浮现的细碎笑意,仿佛是眼下这粼粼的湖面,泛着生动的波光。他鲜少说过这么多话,且都是些闲谈散语。似乎远离了昔日太原的那方战境,整个人便也显得宽驰不少。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一会话,不觉间夜幕彻底沉降下来,将这江南水镇笼罩在暗谧的夜色里。
他们所乘竹筏原本是背对着身后的贺城的,此时唐峄站起身来,竹蒿轻抵岸沿,竹筏无声地转了半圈,江蘅的视线随之落到眼前这座古城上。
她望见无数暖黄的灯火,星星点点布缀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古老城镇之中,随着山势依稀散开,星罗错漫。仿佛落入水面的璀璨星子,又像是一瞬间点燃的万千烟花,掩映在漆黑的苍穹夜幕下,却是无比耀目。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如今这万家灯火,跟长安郊外的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他从身后把她揽在怀里,轻声问道。
江蘅侧头去看他,而他也正偏头望着自己,眼里映了微亮的光,一如当年他执烛而立,照亮了太原城无数窗户中的渺小一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他不一般呢?是初遇那日的无心一瞥,还是血战之际的复而折返?亦或是在那些战火燎原的时日里,她已然习惯了他的陪伴,他的护佑,他摘下面具后嘴角的微弧,他未戴手甲时指间的温度,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而此刻,漫天星河为幕,满目灯火为幔,四周有低淙而清越的水声,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再繁复刻意的营造,再盛大瑰丽的铺陈,也不及此时的温存和动容。
“这个时候不亲我,是不是太煞风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