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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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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守城之战已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八月初四,朝曦门攻防战取得胜利;八月初九,全军众志成城,击溃靺鞨三骑将;第二日蔡希德军队退到了汾桥之后,太原守军终于获得了阶段性胜利,城中军民也获得了短暂的休憩时机。
不知不觉间,中秋将至。
八月十五晚上,西城广场上难得地放了零星几丛烟花,还有人点了各色花灯,袅袅燃燃地飘到天上去。各门派的重要人物也陆续出现在广场上的宴席上,相聊甚欢。
江蘅所居高阁朝北的窗正对着西城广场,此刻正将下方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她走到南面的回廊上,周围夜幕沉湛寂静,前阵子弥漫于视线尽头的硝烟火光终于消弭无踪;一轮圆月悬于西方,银晖清朗,洒落在台阶阑干之间。
皎皎银蟾如昼,看扶疎丹桂,影落金瓯。
她无端地想起这句词来,而同时有暗影从明月清风间一掠而过,轻巧地落在了檐角上。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她也不回头,笑吟道。
“还没过夜半吧?”唐峄收起背上的机关翼,一跃来到回廊上,“士兵们堵着我喝酒,推了半天。”
“没有月饼,将就着吃盏茶吧。”她把茶盏推到他跟前,“午后去赵云睿处买的,碰到藏剑山庄的叶大小姐,还送了我二两好茶叶。”
“叶大小姐人是不错,就是身边两个跟从嘴碎了些。”他喝了口茶,转头望过来。
“往年过中秋的时候,谷中总是很热闹。”她仰头凝视着满月,显出回忆的神色,“摘星楼自然是最佳的赏月地点,但我却是更喜欢去仙迹岩的。这个时候夏荷还未凋零,瀑布声也很清越,师兄们会在一边下棋,四周便聚了好多人;下了晚课的书墨弟子们,过来围坐成一圈,还有丹青门下……”
她突然想到什么,闭口不说了。
“怎么?”唐峄温言道。
“……我想到画圣了,算了,最后唤他一次画圣吧。”
他不由失笑,面容逆着月光,眉眼淡淡笼在夜色里。
“我印象里堡中没有什么过中秋的气氛,也可能是我很早便被派到江南道去了。”他自嘲道,“只是有一年,那时我尚未出师,和其他同门被关在欧冶子别院训练。我也不知那日是不是中秋,只记得一抬头,月亮很圆很亮,院中一景一物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连我手中的逐星箭,都没能亮过那晚的月光。”
那是同她从小经历的陶然四季与诗书工茶截然不同的际遇。眼前这人,从小便被委以最严酷的纪律和训练,直至成为一名合格的、被打上烙印般的杀手。
她始终记得年少时谷中的翠阁青峰与疏星朗月,但他是否能从昔日埋头苦训的空暇抬起头来,留意到问道坡的夜色或是幽冥渊的梨花?
“我离堡得早,相比却是熟悉江南道的风土人情,”他反手握住江蘅搭在他手背的指尖,“平湖秋月自然是很美的,还有每年中秋的时候,扬州护城河周围漂的各色莲花灯——”
“——然后把灯芯剪下来,留着做纪念,对不对?”她亦想到了往年在扬州时的相似经历,不禁莞尔。
“原来要这样么?我还奇怪为什么一群人围着那些莲花灯,好久都不散开去呢。”他回想道,“我向来不爱凑那些热闹,”
北境初秋的夜风从雁门关浩荡而来,已然带了些许的凉意。不远处广场上依稀传来喧嚣的人声和燃放烟花的动静,尔后有橙黄的巨大光芒从背后的高空绽开,照亮了两人的侧脸。
“太原战事快要结束了吧,都一年了呢。”江蘅侧头望着广场上欢庆的人群,怔然道,“大家都辛苦太久了。”
是该结束了。
从长安陷落到太原争锋,朔方军同狼牙叛军的缠斗,城中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每天都在目睹着无数生命的湮灭,成为战争中无法自控的一枚棋子。常年被硝烟烽火笼罩的东城,那是逐虎驱狼的最前线,也是百姓流离失所的最残酷写照。
风雪不解离欢味,只在龙城一局中。
“蔡希德昨日已派人密信身在洛阳的安庆绪,要求从太原退兵。”唐峄单手撑着下颌,望着她似笑非笑。
“这都被你知道了?”江蘅讶异道,转念一想截获暗探密信这种事,在蜀中唐门干来简直不要太得心应手。
“嗯。不出意外的话,年底前长安的狼牙叛军也会退守洛阳,长安应该可以复归我大唐。”他语声平缓,所述内容听来却是字字振奋人心。
她脑海中浮现出战乱长安的颠沛景象,而当年未遭战火屠戮之时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副光景:郊外道路两旁俱是高大的银杏,被风一吹便是簌簌落了满地金黄的叶子;偶尔有鹿从山野间倏忽而过,极其灵敏,难觅其踪。
而长安的最南端,便是前往青岩的入口。如今算来,距离她离谷也过了将近一年半,谷中的清风与璨星,奇峰与花海,回想起来,竟是遥远得仿若隔世。
她望见不远处西城广场上的零星灯火,算是这片依旧笼罩在战争阴霾下的龙城内唯一的光源。其他的城中高低建筑仍是维持着宵禁令,蛰伏在沉沉的夜色里。
“你放过万家灯火么?”她忽地转头问他。
“未曾。”
“等冬天的时候,我们去长安的郊外放万家灯火吧。长安的月色,比起太原可是要美多了。”她信手拿筷子敲了下杯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那时候,长安城中的灯火,应该已经亮得要盖过那烟花了。”
“都依你。”
“喏,吃不吃橘子?”
“我不爱吃酸。”
“你就爱吃辣。”
“……”
愿万家灯火,一世长安。
***
半月后,蔡希德大军果然如唐峄所说,撤出太原退守洛阳。
时隔一年半之后,太原光复。
战事终了,留驻在城中的各方势力也开始陆续离开。
江蘅的随行物品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医书药典已经从架子上取下,打包好放在箱子里;药品是不打算带走了,留给城里的流民们;云萝也被塞进了笼子里,搁在房间的醒目位置,防止被遗忘。
唐峄进门来得悄无声息,倒是那松鼠欢叫了一声。江蘅转身道:“吓我一跳……你们几时离开?”
“马上。”他简短地说道,“我们和叶氏商队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他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寻空上来跟你打个招呼。”
他依旧穿着初见那日的那套破虏衣衫,藏青的底色已经略微有些发白。她目光落到他腰际,有些意外地发现那枚孔雀翎不知何时不知所踪。
“我记得你原先这儿有枚雀翎来着。”她抬头,征询地望向他。
“可能不小心给人碰掉了。”他低头瞧了一眼,显出不在意的模样。
“回去小心唐老太太说你。”她抬手替他理顺了斗篷肩带,“路上小心啊,现今四下还是不太平。”
“我不回唐家堡,暂时遇不上老太太。”他浅笑道,“我还是回江南道去。”
“不知以后能不能调来中原道?我在青岩等你。”她压下眼底一抹黯淡,强自笑道。
尽管之前彼此心照不宣地未曾提及,但离别之日终是到来。这一座苍雪龙城曾经历了多少生死,便亦是要见证那些萍水相逢之人的叙别。
唐峄正要作答,楼下有人高喊道“十一!该出发了!”
他探出头去应了一声“这就来”,回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许给我的折叶,莫要再轻易给了别人。”
她闻言失笑,但还是点头道:“好。”
唐峄望了她最后一眼,单手撑住阑干一纵身直接跃了下去。
她站在回廊上,目送浩浩荡荡的商队离开。他一身藏青,在一群明黄衣衫中显得异常惹眼。她想起他们初见那一日,他青衫落拓,银面寒凉,察觉到她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望过来。
仿佛那一日,已经过去了多年,在回忆里被打上了斑驳的印迹。而那一日太原城头的落日余晖,她记得尤为清楚。
那不是如何盛大的感情,甚至被困顿在一方战乱危城里,朝不保夕,前途未卜。但她却觉得,在此后的岁月里,再也难以寻觅到这种瞬间体验过生死与取舍的酣畅快意了。
几日之后,江蘅同其他万花门人一道启程回青岩。临行前,她最后检查了一遍箱箧,装满医典的那只大木箱打开来,最上面赫然躺着那枚孔雀翎。
她有些失神地握在手里,上面的蓝纹玉依旧同初见之日那般,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