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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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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世时对她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她一直记得——似乎站在槐树下并没有让她多梦到过哥哥几回,所以,她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早已不会再寄期望于鬼神。她记得皇后曾在月下对自己说过月老以红绳系足的故事,然后苦笑着叹道也许他是把自己的红绳无意扯断了吧。她很疑惑,如果月老是神仙,那么怎么会不知皇后是多好的女子,何苦要难为她?皇后的红绳并没断,只是和皇上错系在一起罢了。若是月老的姻缘簿真的存在,怕是皇后旁边原本是哥哥的名字,干干净净地写在一起,后来被月老生生勾掉,涂涂抹抹硬加上了皇上的名字。
若说皇后寂寞,怕是皇上也一样。在他的年纪,别人大概已经早早儿女双全了,他却把一后一妃像棋子似地握在手里,对其他妃嫔,似乎也颇为冷淡。也许在帝王眼里寻找那种她在父母眼里见惯了的情绪原本就很蠢,她常常会想起哥哥握着她手写下的“最是无情帝王家”。但这句话也不尽然。她记得那次风寒过后,皇后指着她枕边的槐花问是哪里来的,而她还以为照顾她的是皇后。第二天看到皇上下了朝,一身玉色的常服看起来倒有几分眼熟。这几年,她知道长兄短暂的一生担得起一个“忠”字,也觉得皇上所做的一切并无不妥,她确信自己对皇上并无恨意,但怎么也不可能像年幼时那般肯亲近他,这并不只是因为她长大了,她害怕。
然而,那个从小就因为练武和读兵书不断挨打的男孩子,她是怎么也不怕的。身为太师的外孙女,她抄过最多次的书并不是《女诫》或是四书五经的篇章,偏是孙子和吴起兵法、三略、便宜十六策这些。
大概因为这位震国将军公子从小是姐姐带大的原因,十岁之前背四书的本事远比背兵书的本事好得多。虽说他习武倒是很肯吃苦,可他年幼时放的想去考功名的话还是让震国将军父女有些心惊。李将军倒也不是古板的人,并非对“子承父业”这个词有多深的执念,可每每和她太师外公把酒闲谈,对着温酒的红泥小炉不由得总是失神,思忖起太师和韦太傅走过的路到底有多凶险。战死沙场无上荣光,但终生陷在算计和阴谋里……这种生活实在是不适合李谦牧那把“礼义廉耻”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性子。与其让儿子被一贬三千里,莫不如让他镇守凉州——虽说与孤烟落日为伴的生活不见得多惬意,但比起满眼黄芦苦竹再加上满腹的不得志,倒底是好太多了。这个念头一形成,李公子若是再淘气,除了被罚多练一个时辰的武,就只剩下抄兵书了,而且是连评注也一起抄。
皇后怎么可能带出不乖的孩子?李公子的淘气,多半与她有关:为了替她捉七夕祈巧用的蜘蛛攀上房柱、结果落地时碰碎了上好的花瓶,她染了风寒时从书房偷溜出去、采了一大把花去看她,听她说想要新的花样为自己绣个香袋、便把用来读兵书的时间拿来画画,或是听到她唤他名字便把手里的长剑随意一掷径直跑过去、险些伤了人。事情因她而起,她也少不得在他被罚抄兵书的时候学着他的字体帮他作假,事后再打发下人送去一碟自己亲手做的点心给他。她把他送的蜘蛛在七夕当晚收进盒子里,第二天一早看到里面是细密的网,而昨夜,她拜织女时默祷时的愿望只有他,并不知道对方拜魁星过后,望向织女星的那一瞬,也因为想起她恍了神。
所幸,李谦牧天资不错,十五岁时已被人夸赞文武双全,而她则眼里含着笑陪他长到了豆蔻年华。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月老真的存在,那他是不是位司职时也不忘贪杯的人?原本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顺,震国将军每次见她到府上做客,看她的样子都像是在看女儿;而李公子去了外公家,也是一头扎进外公的书房里谈上半晌也不出来。皇后会拉着她的手说,你过两年就开笄了,真好。然而,没过多久,震国将军公子李谦牧被皇上召进宫里,整夜未归。第二天,跟着他一起回府的,还有一道诏书,内容无非是说是遣文武双全的李公子去北方相临的强国求学,当然,用李家和韦家都更熟悉的话来讲,这一次派去临国的质子是李谦牧,下个月就走。
还只是少年的国舅出宫前见过皇后,谈话内容因为皇上屏退了宫娥太监所以不得而知,只是有人看到皇上带着他离开之后,皇后倚在宫门外、冲着弟弟离去的方向看落日看了好久……
前朝太师犹豫了一夜,第二天登门震国将军府,将军府的小厮说是来议婚事的,却被李将军婉拒了,说是公子的意思:承蒙老太师抬爱,但自始至终,犬子对小姐只有兄妹之情,并非良配,还请老太师见谅。小厮说,那天他为客人斟茶下去后,隐隐看见少爷偷偷藏在躲在一旁,面色平静,可手上那拳头握得分明是要把指甲掐进肉里去。不过,早早离开的小厮并不知道,老太师听罢笑了笑,问道,“当初,我那女婿也是这么和你说的吧?”李将军举杯敬茶,道:“吴老既然知道,又何必多问呢?”
他走前一天,她被皇后召进宫,自然没看到一身白衣的他,也像哥哥一样,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好长,只是听说皇上亲自来送行。举手投足间,天子似乎与这位少年有着某种默契,外人看不分明。八年过去,依然是决绝转身的白衣少年,但将军的儿子到底是比太傅的儿子多了几分豪气,利落地踏上马车,连“启程”二个字也说得干脆。李将军什么都没说,神情就像二十年前自己抛下长公主和年幼的女儿奔赴沙场一样。皇上站在风里,目送马车直到看不见。
皇后的脸上没有悲喜,只是淡淡地对她说,“他让你别等他。”随后递给她一个雕工精细的小巧盒子,里面是她最喜欢的薰香,又说,“他原本是想等你生辰的时候给你的,可惜来不及,就让我代他置办了。”她看着盒子不说话,想哭却哭不出来,觉得攫住自己的不是伤心而是似曾相识的恐惧。皇后把她揽进怀里,叹了口气。
三个月后护国将军登门造访,替儿子向她提亲。外公推托说她从小跟在皇后身边,皇后管教得很严,这事只怕得先问过皇后的意思。护国将军只是说了声好,也没再多言语就告辞了。外公对母亲说,听还在朝中的老友说,尚书仆射似乎看中了护国将军的儿子杜修远,就算杜将军前些年与女婿交情再好,也没必要放弃这个机会、来讨之如。老太师笑笑,说,这个宝贝外孙女,美则美矣,但怎么美得过平坦的仕途之路?之如还小,等个两三年再看。
没想到,过了几天,杜贵妃真的去见了皇后、问她的意思,只是不巧,话刚说完就被刚下早朝的皇上撞了个正着。
皇上对杜贵妃的冷心冷面一成不变:“爱妃,之如是朕的两姨表妹,你不知道? ”“爱妃 ”两个字叫得并不亲热。杜贵妃刚欲回话,皇上又说道,“这两天把杜修远叫来,让朕看看。”
皇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清俊少年。如果说李谦牧原本是顽皮孩子心性、因为皇后几年前嫁进宫中的缘故突然被迫长大,那眼前的这人无疑就是天生的清冷性子,和相传年轻时就少言寡语的护国将军一般无二。君臣之礼他倒是很熟,但还是稚气未脱,严肃淡漠不假,可眼底的清高傲气在面圣时也不知道收敛几分。所以,这少年好看倒是好看,可不讨人喜欢。
“听你姐姐说,回绝了尚书仆射,是你自己的意思?”
“回皇上,是。”
“有趣。”
少年没答话。
“之如还小,虽说顶讨人喜欢,但宰相家的女儿可是出了名的贤淑貌美……依朕看,这是李谦牧的意思吧?”皇上端起手上的茶,慢慢饮了一口。
“皇上明鉴。”少年低下头,声音干巴巴的。
“朕的亲表妹,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草民不敢。”少年的声音镇定了下来,“只是受人之托,诚惶诚恐。”
皇上抬头看了看少年。
“草民受人之托的心意,想必皇上一定明白。”他抬眼看着天子,后者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了笑意。
“好,朕允了。”皇上放下手里的茶杯,“退下吧。”
少年行礼告退,白净的脸上似乎有了淡淡一抹红色。
是了,皇上记起,三个月前给李谦牧送行后,他与震国将军说了几句话,无意提到皇后很好、正在筹备宫里中秋宴,韦家小姐也接进宫去陪她。那时,刚巧站在附近的杜修远脸上微微一红,和今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