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长大的彼德·潘

2、01

　　自从哥哥走了之后，她就会常常梦到他。梦里的哥哥并没有穿着那身不祥的白衣，而是一身青衫站在家中庭院边上的老槐树下，笑着唤她的名字。她三四岁的时候，槐花一开，哥哥就会摘下一串，背着母亲拿给她吸。她觉得花很甜，自己也笑得很甜。玩够了，哥哥就哄着她背《千字文》，虽然他自己作为伴读挨了不少罚，教她读书却从来都对她笑眯眯的……有人也对父亲说过，院子里的槐树不吉利，父亲总是会回上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棵树有好些年头了，当初她家的宅子还没建的时候就在那里，兴建大宅的时候，父亲不忍砍倒就留了下来。哥哥亡故后的半年里，她常常一个人在树下站上好久，都道槐树是木中之鬼，若这树真能招魂，也许可以多见上哥哥几面。
　　外公家的院子里没有槐树，只有一间大书斋，她会花上好些时间在里面习字，照着父兄留下来的字对着临，希望能临得一模一样；她最得意的针黹是在藕色手帕一角绣的一串槐花。她临睡前把手帕压在枕头下，梦里看见这方手帕被哥哥笑着塞进了青衿里。醒来后，她仔细地把手帕收好，想了好久，几日后送给了皇后。
　　母亲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姨母是太后，但太后并不常见她们母女——从父亲被遣去修史开始就是这样，太后自己避嫌也好，皇上不喜如此也罢，一心修佛的太后似乎再无心情关注这些俗事。倒是皇后待她像是亲妹妹一样。她在皇后面前绝口不提哥哥，只是默默希望那方手帕能让皇后在梦里见见他，会像自己一样开心一点也未可知。虽然皇后每次都拉着她的手，神采奕奕地笑着问她，“我爹怎么样？谦牧怎么样？”她却觉得皇后越发清减。
　　母亲有时会叹道，皇后的母亲虽然是皇上的亲姑姑，但毕竟过世几年了，而皇上对震国将军怕是又有些忌惮……一同嫁进宫里的护国将军女儿也一样处境堪忧，与其说皇上封后立妃，倒不如说更像是握了两个质子在手上，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表姐。皇后很美，和故去的长公主一样。人人都记得长公主当年与将军羡煞旁人的姻缘，可没想到他们的掌上明珠虽贵不可言，却亦是苦不堪言。皇后没进宫的时候，震国将军一家三口也是其乐融融，如今将军倒像是突然长了些白发，而皇后总是放心不下的弟弟谦牧，则硬生生被逼着长大了不少。“原本你爹和李将军私下都谈妥了的，只可惜你哥哥没福。”母亲幽幽道。
　　她知道皇后时常会盯着自己的白玉佩出神，也见过皇上用颇复杂的眼神望着她们。所以，把“玉佩送给皇后”这个念头只能偷偷一闪而过。她不知道哥哥临走前是不是料到过这种场面，所以宁可把玉佩交给她，也不愿让它成为皇后的负累。可是哥哥真傻呀，比起物件，心上的负累才是挣不脱的。她说不清对皇上有没有恨意，又或者自己怕不怕皇上，无论是父兄还是本来有机会成为亲人的皇后，今时今日的遭遇都是身份和职责造就的——所以母亲说不如生在乡野间——而与皇上本人无关。可是，那个相貌讨喜又笑得温暧、与哥哥相比还略带了几分稚气的少年，却遥远得连记忆也模糊了。明明皇上只是十八岁的年纪，眼睛里的东西却比外公的还难懂，背影虽然挺拔，但显得很寂寞。她见过皇上望着自己眉眼的样子，明明神情和母亲一般无二，却最终只是移开目光什么也不说，只有看她写字、听她弹琴的时候，才被她无意瞥见唇边有淡淡的笑意。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断断续续地陪在皇后身边五年，年及豆蔻，人人都说太后的外甥女被皇后教养得很好。她总是见到皇上到皇后的寝宫里坐上一盏茶的时间，很少说话只是盯着她们瞧；她看见皇上没完没了地赏赐皇后，几乎所有贡品里最好的都被搬进皇后的寝宫。如果皇后偶尔不适皇上眼里的焦虑也不是假的，只是……他望向皇后时，眼里从来都没有父亲当年看着母亲的情绪。日子久了，即便是偶尔进宫的她也能听到“无子”、“废后”的流言。皇后的脸上比御花园里的湖面还平静，倒是有一日皇上震怒地走进来，片刻后发觉不妥才敛起怒容。皇后问安过后，让她先下去，不知道对皇上说了什么，她只听得皇上大声质问道：“在霜睛姐姐眼里，朕就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皇上拂袖而去的样子，她猜也许不太好看。
　　那段时日谦牧放心不下，平素舞得生风的长剑，在那几天挥得飘忽不定，连求了她几天才哄她做好的香袋，真拿到手里却看也不看。她自己也常常走神，缝那只香袋的时候手指被针刺到好几次，还差点把母亲准备送给远房表亲的蘼芜叶子塞进给谦牧的香袋里。使妇人多子的蘼芜啊，此时看来如此碍眼。后来，传来消息，说是皇上听到“废后”的进谏时龙颜大怒，险些要过年过花甲的老臣挨板子，即位八年一直勤勉圣明的皇上第一次摆出了些昏君的做派，才让皇后的位置稳固下来。此时，她和谦牧都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疑惑：废了后位的李霜晴会被打入冷宫，可现在身居皇后的寝宫的李霜晴，心境上与进了冷宫有什么分别？

　　槐花开的四月，皇后染上风寒，她被接进宫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皇后。七天过后，皇后痊愈，她却开始发热，热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觉得疼。她想看看坐在床边的皇后，却觉得眼花得很，皇后被一层星星遮在了后面。夜里醒来，她觉得唇上发干，虽然头痛鼻塞，却恍惚中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她试着睁开眼睛，这一次，一身青衫的哥哥没有站在槐树下，而是坐在自己的床边，忽明忽暗的烛火让他看起来好暖。她看不清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只看到他嘴边的笑意，听他温和地叫“之如”。她挣扎着坐起来，马上被哥哥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她哭着蹭进哥哥怀里，“我长大了，你看见了吗？”她觉得紧抱着自己的人点了点头，柔声说“乖”，然后开始替她拭泪、喂她喝水，细心与童年时一般无二。她不记得自己赖在哥哥怀里多久才睡着，醒来时已经发了一身汗，好了不少。昨夜的事她原以为是个梦，转头却在枕边发现几串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