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73、罚过

　　周兴没有带婉儿回大理寺，而是直接将她带到了武皇的书房。

　　婉儿满腹狐疑，不知他这是唱的哪出儿——

　　武媚娘本负手立在书架前，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朝周兴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周兴显然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只余光瞥一眼婉儿，便恭身退到外面去了。

　　婉儿愈加疑惑，默默抬眸打量一眼武媚娘，只见她脚蹬乾坤靴，身着九龙戏珠样式的深红色常服，头发利索地高高束起，竟颇有几分帝王的气度。若说当年辅政之时碍于身份，一直韬光隐晦地遮掩自己的野心，此时却是再无顾忌，锋芒毕露。

　　书房里只有婉儿和武媚娘，一时静寂异常，婉儿垂眸不语，以静制动。

　　良久，武媚娘打破沉默，盯着婉儿，道：“让周兴带你来，不过是为了吓一吓你，这次虽是虚张声势，却也是一个警示，倘若继续不知悔改，执迷不悟，总有一日，你会尝到大理寺诏狱里的滋味儿！”

　　武媚娘话里话外，竟是不予深究的意思，婉儿低着头，心中略略有些惊讶。

　　武媚娘接着道：“朕对你寄予厚望，想不到这么多年也没能换来你的忠诚！你可知倘若被李昭德谋划成功，朕今日便是李昭德的下场！一个聪明却不忠诚的奴婢，你说朕该拿你怎么办好？”

　　婉儿目光稍动，回想这些年，武媚娘虽然颇多猜忌，却委实待她不错。她倚着这棵大树，躲过了不少禁宫里的风雨，如非武皇庇佑，她恐怕早死在了朝堂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中。

　　心底的恨与怨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刻骨铭心，她有时甚至有些同情武媚娘，作为一个女人，她做了很多男人不曾做到的事情，如今更是贵为帝王之尊，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

　　这是一条注定无比孤寂的路，武媚娘以柔弱之躯走来，又比男人们艰难许多，抛去家恨不说，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婉儿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那颗执着于复仇的心竟有些动摇了。

　　她伏在地上，恭敬道：“大错已成，请陛下发落！”

　　武媚娘似是非常满意婉儿的态度，道：“你们都以为朕身为女人，做不了皇帝，可朕偏偏要让你们看着，在做皇帝这件事上，女人并不比男人差!”说完，盯着地上的婉儿打量良久，转而轻叹一口气，“何况三思早已用三千里封地和一世忠诚做为交换，保你不死！”

　　婉儿心口猛地一紧，她从未想过武三思竟会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微微张了张嘴，只觉喉头酸涩，难以发出声音。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自去内侍监领罚吧！”武媚娘说完，复看一眼婉儿，便背过身去，再无话说。

　　婉儿隆重地磕了头，起身向外走去。

　　*

　　九曲回廊之上，纱幔随风轻舞。

　　武三思凝眸见婉儿远远走来，便立在一旁等候。

　　婉儿在武三思身前停住，拱手做礼，道：“武大人安好？”

　　她此时身着常服，婀娜的身段在素净的衣衫衬托下，愈发玲珑有致，虽只是略施粉黛，却别有一番清雅的气韵，尤其额心那朵如血般明艳的红梅，为她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武三思目光温柔，心中百感交集，红梅虽雅，却是武皇的诛心之惩，只要红梅尚在，便会随时随地唤醒所有人对她侍主不忠的记忆，便会引来诸多诋毁和轻蔑。

　　婉儿见武三思盯着自己的额心不语，淡淡笑道：“奴婢这个样子，怕是很丑吧！”

　　“不，在我眼中，比往日更美！”武三思伸指似要描摹红梅的形状。

　　婉儿不动声色地躲过武三思的触摸，恭敬道：“大人若无他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武三思默默收回伸出去的手，点点头，让开路来。

　　婉儿提足向前，一抬头，却见太平挽着薛绍的手臂，正立在前方的回廊上，不知站了多久。

　　婉儿莫名有些慌乱，下意识垂下头，施礼道：“参见公主、驸马！”

　　太平打量着她，柔声叹道：“本宫知道你为旦哥哥受了委屈，可陛下看在你服侍多年的份上，毕竟对你网开一面，但愿你心里不要再有怨气！从此以后，好自为之！”

　　婉儿目光轻转，又施一礼，道：“多谢公主提点，奴婢谨遵公主教诲！”

　　薛绍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婉儿的额心，便愈发深邃如潭。

　　婉儿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言语间带着客气的疏离。

　　一阵风吹来，四周纱幔轻轻扬起。这一刻，竟无端令人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寂寥无力之感。

　　太平轻叹一口气，挽了薛绍的手臂，继续向前走去。

　　婉儿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走远，并未回头，便也提足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一年，洛阳城突然流行一种红梅妆，少女们纷纷在额上点上红梅，以之为美。

　　*

　　再过几日便是武皇的七十岁寿辰，宫里从三个月前便开始准备庆典事宜，外国朝贺的使臣入京，各州郡争相献供，分封在各处的王子公孙也纷纷返回洛阳贺寿。

　　自武媚娘称帝，已有三年时间，三年间，李守仁一直在西南军中历练，久未返回洛阳，这次武皇大寿，他这个嫡孙少不了回京参加庆典。

　　为了迎接守仁归来，婉儿亲自指挥一众宫人将他居住的紫微殿打扫整理一番，又新添了些日常用的物品。布置妥当，想到守仁这两年习惯了西南的气候，怕一时受不了洛阳的严寒，于是着喜公公采购了一批丝绸，和冷画日夜不停地为他赶制出几套御寒的衣服。

　　这一日婉儿自殿内忙碌，冷画从外面回来，将手里的一封书信交给婉儿。

　　婉儿扫了一眼信封，眉头轻蹙，道：“又是李秭归送来的拜帖？”

　　冷画点头，“正是！”

　　婉儿随手将未拆封的书信丢到几案上，道：“告诉他不要再来了！”

　　琅琊王世子李秭归被扣留在神都多年，不懂得韬光隐晦，却高调地四处活动，千方百计地结交攀附京城权贵，又以风流自诩，整日留恋花街柳巷。这样的表现倒让武皇极是满意，没有什么比一个有些小聪明的纨绔更能令人放心的了。

　　虽然李秭归屡屡递贴想要结交，婉儿却从不回应。京城上下到处流传李秭归的风流逸事，她自然听到不少，在她看来，此人如若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就是善于伪装，心思深不可测。无论哪一种，都需要她与之保持距离。

　　冷画在婉儿身旁服侍多年，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忙道：“已经回绝了多次，还是巴巴来求见，此人的脸皮子真厚！”

　　婉儿轻笑道：“且由他去，别理会便是！”

　　冷画回了一声“是”，便转身往帘外走去。

　　婉儿叫住她，道：“对了，趁着阳光不错，你让宫人们把守仁的棉被、衣物都拿出去晒一晒！”

　　冷画盈盈笑道：“姑娘放心，奴婢早吩咐下去了！”

　　*

　　梨香院的大门被打开，冷画探出头来。

　　李秭归向冷画躬身一辑，谄笑道：“上官大人还是不肯见我？”

　　冷画被他三天两头的纠缠磨去了耐心，闻言抛过来一个白眼，提高嗓子道：“姑娘没有时间见你，别厚着脸皮不走！”

　　李秭归不以为意，反而跨上台阶，巴巴凑到冷画眼皮子底下，油腔滑调道：“和姑娘多待一刻也是欢喜的！”说着，不由分说，一把将手中锦盒塞到冷画怀里，道：“上回街上看到了一支步摇，觉得和姑娘的气质最是般配，所以买来送给姑娘，还请姑娘笑纳！”

　　冷画被烫到一般，慌忙将锦盒扔还给李秭归，道：“我才不要，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李秭归一把接住，酿呛两步站稳，道：“走，我走还不行嘛，不过，你生气的样子，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