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72、禁足

　　武后立于高台之上，默然看着李旦双手捧着玉玺，一步步登上石阶，然后在她跟前跪下，举起双臂托起玉玺。

　　武后不动声色地摆摆手，婉儿便上前接过玉玺，扶了李旦起来。

　　礼官见李旦在武后身旁落座，开始高声朗读禅位诏书。

　　明堂上除了礼官肃穆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百官们全都低着头，恭顺地等着诏书宣读完毕。

　　就在前几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被强制告老还乡，武后兵不血刃地实现了登基前的大洗牌，朝堂上少了一些熟面孔，同时也多了一些生面孔，那将军裴炎，便是武后眼前的红人。

　　加冠之礼完毕，祭告天地，从此大唐朝变成了大周朝。

　　禅位大典出奇的顺利，这也许是历来朝代更迭中最平静的一次。

　　武太后摇身一变，变成了女皇帝，前无古人，后也不可能有来者。

　　武皇颁布的第一道圣旨，便是革去已自裁谢罪的左相李昭德之职，其家尚存男子流放，女子充入后宫做苦役，另着外放地方的刺史狄仁杰火速回京，接任李昭德之职。

　　第二道圣旨，赐琅琊王李冲长子李秭归为游骑将军，编入京城防务营。

　　第三道圣旨，加封武氏五代先祖为王，兴建宗庙，以告慰祖先。

　　婉儿清脆的嗓音在大殿上回荡，三道圣旨宣读完毕，百官跪伏于地，各怀心思地揣摩着这三道圣旨里的深意。

　　李旦跪于百官之前，早已是汗流浃背，想起这短暂的帝王生涯，竟觉似南柯一名。如今他一个失势的废帝，生死全在女皇一念之间。他战战兢兢等着女皇对他的处置，可是圣旨一道又一道，始终对他只字未提。

　　他的心里早就慌作了一团，他觉得自个儿上了婉儿的当，武后显然对他深恨不已，怎可能放他一条生路？

　　在他几乎已经绝望之际，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李旦为相王！”

　　李旦欣喜若狂，无论如何，总算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

　　武媚娘登基为帝，武氏子孙大受福荫，武三思自然少不得封官加爵，封梁王，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与狄仁杰分庭抗礼，已然位极人臣。

　　他看上去并没有很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应该说和过去没有差别，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的升迁。

　　冷画正在园子里侍弄花草，余光瞥见有人缓步而来，抬眸见是武三思，立刻站直身子，警惕着施礼。

　　武三思丝毫不介意冷画目光里的敌意，温声笑道：“上官大人可在？”

　　世人皆知婉儿被禁足在梨香院，自然没有不在的道理，她悄悄出宫劝回李旦一事瞒不过武媚娘。

　　多年以来，武媚娘将婉儿视为心腹，对她恩宠有加，她以为婉儿与她早已君臣同心，却不料她一片苦心，原来从未换回过婉儿的推心置腹。更让她生气的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婉儿竟然跟对手站在了一起。

　　武媚娘一气之下，罚她闭门思过，好好反省，婉儿心里明白，武媚娘这次不会就这么算了，秋后算账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姑娘正在休息，武大人可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冷画的声音里带着疏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武三思摇头轻笑，道：“冷画，你不该如此提防本官，在这个世上，只有本官真心实意待她，可惜她却毫不领情，还要对我百般提防！”

　　冷画闻言，只觉这话里颇有些落寞之意，心头不由微微触动，正失神之际，却见武三思轻叹一口气，提足就往堂上走去，急忙伸臂拦住，却听卷帘内有人轻语，恹恹道：“冷画，放武大人进来吧！”

　　冷画闻言目光一顿，默默收回手臂。

　　武三思朗笑着登堂入室，但见屋内檀香袅袅，婉儿一身素衣，端坐在卷帘之下，正工笔作画。

　　因她身形纤细，浑身上下只有墨发上松松绾了一支朱钗，再无其它饰品，便愈发显得清雅脱俗，宛然世外洞府里的仙子一般。

　　婉儿听见脚步声走近，抬眸淡淡扫一眼武三思，道：“奴婢阻了大人一件奇功，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武三思嘴角含笑，撩开袍底，于婉儿对面落座，见婉儿画上的花鸟盎然成趣，道：“看来你被禁足这些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婉儿搁下画笔，挑起眉梢，“托大人的福，尚过得去！”

　　武三思见婉儿没有招待的意思，便自顾自给自己满上一壶茶，托于嘴角，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略略蹙眉，道：“李旦的生死于我并不重要，可你不该卷进来，无论是武家的事，还是李家的事，本该与你无关！”

　　婉儿看着他轻轻嘬一口清茶，道：“那守仁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人理应比奴婢更加清楚！”

　　“你——”武三思搁下茶碗，紧蹙起眉心，盯着婉儿的双眸，道：“你到底要为一个死人做到什么地步？”

　　婉儿嘴角扯笑，道：“大人难道忘了，是大人让我为他而活！”

　　武三思神色一紧，目光里已有了怒意，声音却仍旧不动声色，道：“不过一时无奈罢了，如果我料到你会如此执拗，倒宁愿你那时便死了，好过现在随时死无葬身之地！”

　　那一夜的惊险，就算旁人不晓，可他武三思最是清楚，若非圣上顾念多年情意，上官婉儿早已身首异处。

　　为了李家的人，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圣上的底线，明明大好前程，偏要在刀尖上行走，纵使这次侥幸逃脱，也难保以后不会惹上杀身之祸。

　　武三思不怕她惹祸，可他很怕她惹下的祸是他也无能为力的。

　　婉儿目光淡漠，道：“婉儿是死是活，对大人很重要么？”

　　武三思见她刻意划清界限的态度，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冷道：“不重要，但如果你死了，本官会很难过！”

　　“奴婢多谢大人挂念！”婉儿移开视线，目光掠过一丝失意。

　　这些年，武三思从未掩饰过对她的心思，虽然没有获得过她的任何回应，却依然处处为她谋划。她不是铁石心肠，也并非没有动容过，她其实也有想过，如果当初最先结识的是武三思，那么故事会不会有所不同？可如今此生执念，全系于千里之外的那座孤坟，只愿守着那点儿回忆了此残生。

　　武三思见她神色落寞，知她必是勾起了许多往事，声音不由轻柔了许多，道：“如果觉得累了，不如嫁于我，你跟了我，便会拥有这天底下最好的庇护！”

　　婉儿嘴角勾起一丝讥笑，讥的却是自己，寥落道：“多谢大人美意，奴婢这一生，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没有嫁人的福分，大人的盛情，恐怕只有辜负了！”

　　武三思沉默良久，忽而长舒一口气，这句话藏在他心里很多年，今天终于宣之于口，虽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于他来说，却也是一种解脱。

　　“是本官唐突了，你无需放在心上！”武三思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说出类似的话，但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她会继续作为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轻易牵动他的喜怒哀乐。

　　窗外响过一串春雷，两人眺望屋外翻卷的乌云，各怀心思，一时无话。

　　良久，婉儿开口打破了沉默，道：“如果当时废帝果然撞到了大人的刀口之上，大人难道真要弑君？”

　　武三思目光微滞，像是很认真的在思考，良久，道：“还好没有如果！”

　　觉得放心不下，又道：“如今既已是武氏的天下，你身为武皇身边之人，就应该明白，多少与李家的人保持些距离，否则引火烧身，真怕有一日连我都保不了你！”

　　婉儿听着帘外动静，轻笑道：“大人劝的迟了，新帝派来的人已经到了！”

　　话音未落，帘外莎莎的脚步声便到了跟前。

　　武三思侧眸打量眼前这排禁卫，眉宇间神色淡漠如常，却悄然握紧了手中的茶碗。

　　婉儿看清那带头之人，冷笑道：“想不到奴婢一条贱命，竟然惊动了周大人，想来陛下用心良苦！”

　　周兴脸上陪着笑，拱拱手道：“参见武大人，参见上官大人！想不到武大人也在梨香院！”

　　这周兴话里有话，自然是不怀好意，武三思向来看不惯他这种手段卑劣，奴颜婢膝之人，因而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周兴虽然对他多有怨愤，却碍着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怎么，周大人有意见？”武三思一个眼神扫视过来，带着凌厉的杀气，竟让周兴吓得一个机灵，语气登时软了不少。

　　“下官岂敢？是皇上下了圣旨，要下官来审上官婉儿的案子！”

　　周兴原是吏部的一个下等官吏，只因手段残忍，办案效率奇高而被武皇赏识提拔到了大理寺，众人心里明白，他只是一把刀，一件武后用来排除异己的利器罢了！

　　武三思似是来了兴致，附耳过来，明知故问：“可知上官大人犯了什么事？”

　　周兴偏不接招，打着太极，道：“这个要等圣上裁决！”

　　武三思也不纠缠，换个话题道：“听说你那儿有九九八十一套刑具，可是要上官大人全部体验一回？”

　　“这——”周兴欲言又止，揣摩着武三思话里的威胁意味儿，他曾听到过武三思和上官婉儿的传闻，深知两个人关系不一般，自是不敢造次。

　　武三思冲他勾勾手指，周兴忙附耳过来。

　　武三思的眼角重新挂上喜怒不辨的笑意，轻声道：“我提醒大人一句，倘若上官大人伤了一根汗毛，我武三思一定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这声音明明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带着逼人的气势。

　　周兴谄媚的笑容悄然凝住，目光里闪过一丝怒意，转瞬即逝。他定了定神，冲武三思拱拱手，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照顾好上官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