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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天宝十二载,九月廿一。夜将阑,人却难定。

      军帐之内,苏穆武一人独坐,反复擦拭素着从不离身的长枪。

      幽都玄虎是一柄好枪,在不久前的石堡城之战中,它也浴血而出,为苏穆武开辟出一条生路。然而时至今日,它却只能和主人对坐帐中,聆听远方枯木林中的鬼哭尸嚎,体会“力有未逮”的苦涩。

      断壁残垣、焦土腐木、毒水瘴疠,荒坟枯骨。以及行走在这片人间鬼域里的毒人……

      仿佛从噩梦深处走来,丧失神智的毒人占据了洛水以南的大片土地。当长守村失守时,苏穆武亲眼看见抵抗的村民被它们分而食之的可怖景象。

      更可怕的是,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同袍也一个一个地倒下、挣扎,化作披着血污铠甲的怪物。

      幽都玄虎在低吟,而苏穆武又何曾不想立刻提枪上马,越过浅浅的洛水,砍下那些行尸走肉的首级,杀他个痛快淋漓?

      可杀死百名毒人并不难,难的是遏制尸毒、挽回中毒已深之人。

      随军的医官在毒人面前束手无策。他们甚至无法确认这些人是否依旧活着,究竟应该用药草……还是符咒。

      李渡,李渡,莫不真是黄泉渡口?

      直到看见枪刃上映出了自己略显焦虑的面容,苏穆武这才住了手。

      不能倒!

      若是自己都无法坚定,身后的天策军士又该如何自处?

      烛火哔剥,垂下一滴泪珠。帐外同时也传来轮岗的声响。

      苏穆武突然想起那个小兵赵顺,或许刚出稻香村不久,前几日突然病倒,如今还在医帐中挣扎,生死不明。

      医帐,又一个令人心生烦闷的存在,只因一个月前差人去请的“名医”至今迟迟未见。

      裴元,医圣孙思邈首徒。

      记得当年录事参军朱剑秋遭人神策细作投毒,命悬一线。天策府内请来许多名医皆束手无策,最后便是大统领连夜修书,请了这位“活人不医”的万花弟子。

      那是一位黑袍男子,一头黑发不簪不束,披落肩头。他生得俊雅好看,眉目间的表情却嫌太冷了些,即便是正眼迎人,也亮著冷冷的光晕。

      不知大统领与这裴元究竟有多大交情,就在他抵达的次日,朱参军的病便见了起色。

      那时从万花到洛阳,裴元用了三天。而从万花到洛道,至多不过七日行程,江湖救急更应星夜兼程,可如今距离信使出发,已过整整二十日,裴元却迟迟未到。

      “也许是我错看了青岩万花——”

      苏穆武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远处一声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撞破了夜晚的寂静。

      “禀将军,万花医者到!”

      匆忙赶来的士兵,呈报了消息,却又低声补充:这个姗姗来迟的医者却是未依礼数先见主将,倒往医帐去了。

      “好个轻慢的裴元,迟来数日,此时却知道以人命为重了?”

      苏穆武握紧了幽都玄虎,掀帐而出。

      ***************

      天边,一轮弦月孤悬,仿佛苍天有泪。桉林南面乱葬岗上厚积了一层银霜,恰似祭奠的纸钱。

      真冷。苏穆武皱了皱眉头。

      他紧走几步,看见睡眼惺忪的马夫正牵着一匹白马前往厩槽;骏马低垂着头,耷拉着耳朵与眼皮,从口鼻内喷出的白色水汽,与从洛水上腾起的薄雾融作一处。

      医帐安在营区东侧,正有大约三十名伤兵正接受治疗,根据当地的土方,以糯米与鸡血的混合物外敷,辅以普通的疗伤药物。

      苏穆武撩开门帘,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看见几位熟悉的军医正一床一床查看伤者状况,而他们中央站着一位黑袍男子。

      黑袍是万花谷的黑袍,上面精工细绣的银线闪闪发光。再仔细看,发亮的竟是一层雾滴,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凝结成霜。

      同样披着霜雾的还有男子的黑发,也许是为了跋涉而随意挽了垂在背后。与黑发相对的则是苍白的脸,如同整块白玉雕琢而成,连嘴唇也浅得几无血色。

      这不是裴元。

      苏穆武为自己的记忆力自豪。他记得裴元是冷冽的,如同透彻的落星湖水。而眼前这人,眼角眉梢都很柔和,更容易令人联想起晴昼海的紫花在煦风中垂首摇摆。

      即便赏心悦目,此刻的苏穆武却只有满满的失望与懊恼。

      他怒道:“你是谁,裴元在哪?”

      军医间的低声讨论中断,黑衣男子抬头,目光在苏穆武身上短暂滞留。

      “师兄前往成都灵蛇谷采药至今未归。在下白术,家师命我来此协助。”

      医圣孙思邈所遣之人,必有所长。然而此时此刻,苏穆武却执意认为是医圣低估了这里的局势。

      “也许你够格做一名郎中,但这里缺的可不是开方问诊之人。你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见识过那躲些在李渡城里的东西!”

      失望让苏穆武的言语粗涩,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若是换做别人,此刻定然听得脸颊发烫。

      然而白术却连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毒人。”

      他仰头,直视苏穆武的眼睛:“来这里之前,我在黑龙沼任轩辕社军医,那里也有毒人出没……”他停顿了一下:“甚至比洛道的更危险。”

      “黑龙沼?”苏穆武眼神中有些内容开始变化。

      长年戍边的经历使得他对于南诏一带非常熟悉——黑龙沼地处吐蕃、南诏与大唐交界,局势复杂。而轩辕社的成员,皆是武林各派的中坚力量。

      而最重要的是,从黑龙沼到洛道,少说也要十日。

      看来是自己错怪了这个万花。

      回忆起之前看见的那匹疲累的白马,苏穆武心头微怔,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起来。他正准备挽回,倒是又被白术抢先行了一个礼。

      “医帐内空气浑浊,不宜久留。若将军还需盘问,在下明日自当亲往中军帐内一会。”

      说罢,也不等苏穆武回应,转身就往别的伤员身旁走去了。

      ***************

      这之后直到天亮的两个时辰,是苏穆武驻扎洛道后最为黑沉的一觉。而令他重新睁眼的,是传信兵的通报。

      白术已在中军帐内等候。

      白术?哦,昨夜刚到的那个万花郎中。苏穆武轻拍着自己的额头,笑自己睡得太过酣畅。

      无雨无雾,暖阳斜照,令枯朽的桉林也变得亲切了几分。

      屏退左右,苏穆武整肃衣冠步入中军帐。帐内寂静,再细瞧,原来黑衣郎中正坐在椅子上,左手捧着茶盏,右手撑头,一动不动。

      什么事如此出神?

      苏穆武心中好奇,走近几步才发现那人是闭着眼的,几缕长发垂在面前也浑然不觉,倒是正在小憩。

      苏穆武又朝着那个昏昏沉沉的万花男子走了几步,并未刻意放轻动作,对方却浑然不觉。

      也难怪。从黑龙沼一路赶到洛道,路途遥远不提,还少不了各种阻力;抵达之后又连夜看诊;这会儿来到中军帐,恐怕已是一宿未眠,就算是行军打仗,也少有如此严苛。

      这令他想起了那次率兵在羁縻州的山沟密林里跋涉,头顶是雪山与蓝天,四周却湿热而多虫。傍晚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将所有人淋得湿透。饥饿与困倦的双重压榨下、不少士兵走着走着忽然倒地昏睡,再也没有醒来。

      睡眠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苏穆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万花。他脸色苍白、身形也算不得健实,再加之洛道遍地瘴疠……如此折腾下去,不要说医人了,恐怕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

      也罢,不如先让他休整够了,打起精神再从长计议。

      带兵打仗苏穆武在行,照顾人却是一窍不通。眼前白术仿佛睡得酣甜,他竟一时想不好是否应该将他唤醒;正犹豫间,倒是发现白术手里的茶盏歪得厉害,眼见就要滑脱。他本能地伸手去抢,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竟然连盏带手一起抓住了。

      恰在此时,椅子上的人也醒了。

      “……将军?”

      从惊愕到尴尬,并且夹杂着什么其他的古怪……苏穆武从短短的“将军”二字里听出了很多东西。

      “好端端的越瓷,碎了可惜。”

      他干咳一声,转身走向主座。身后却迟迟没有回应。

      “难道又睡着了?”

      苏穆武心头一沉,转头却见白术定定地看着那只青瓷杯盏,发怔。

      但是这种怔忡稍纵即逝,白术依旧是那个白术,万花的黑衣医者。他将茶盏放回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卷名册,递到苏穆武面前。

      “昨夜已经检视过全部三十五名伤患,伤重者五人,与尸毒无关者七人,其余也有详细区别,都在名册之上。”

      苏穆武接过名册缓缓展开,一阵湿润的墨香散去,便见到了那些并不陌生的同袍的名字。三十五人,无一遗漏,其中也有赵顺的名字,其下详细记有伤情并目前状况。

      看起来,的确是个心思细密的医者。

      ***************

      根据这份名单,白术提出重置医帐的设想,以此分隔中毒者与寻常的伤患。同时,将毒帐按扎于桉林南部的下风处,如此尸毒与病患的呻吟,便不会随着时令的北风传遍整片天策大营。

      重新搭建的毒帐,其内部也加以划分,将中毒的士兵以伤情分别安置,帐内熏染艾草,并以布幔相隔;既避免尸毒交感,也避免重病患惊吓旁人,带出流言在军营里散播。

      交代完这些后,白术再饮一口茶,开始切入最为关键的内容。

      “昨夜粗略看来,军士所中之毒,确与南诏毒尸同宗同源,却又有些不同。我这里有个轩辕社的方子,在此处应该也有些作用。请将军差人调拨药材,制成丸药发与诸军士,权作避毒解毒之用。”

      如此甚好。

      苏穆武连连点头,立刻命人遵嘱行事。

      说完这些话,林间的暖阳已经撒进帐内五六步进深。苏穆武精神为之一振,难得有了出去走走的念想。

      也好向这个万花郎中介绍介绍营内建制。

      他将主意打定,再一抬头,嗯?座下的那人一不说话,就又捧着茶盏昏昏欲睡了。

      罢罢罢,先安置了这个“瞌睡郎中”再说。

      苏穆武重新朝着白术走去。

      “先生、先生。”叫了几声,没有回应。

      “……白术!”

      苏穆武拍他的肩,力道不轻。黑衣的医者果然不满地抖抖肩膀,接着抬手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反而顺势朝着苏穆武的手臂靠了过去。

      这可真是……苏穆武哭笑不得。

      ***************

      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但是骑马跋涉的颠簸感还是一直在白术的梦境中持续。

      接连十个昼夜,几乎没有休止的赶路,风餐露宿,换了四匹马;甚至还遭遇过吐蕃与红衣教的埋伏……白术不想抱怨旅途的艰险,毕竟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又何谈行走江湖。

      只是他不远万里赶来相见的这个苏穆武,实在和之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之前在融天岭时,他曾照料过一位名叫陈琼的校尉,口若悬河的一个话唠。轩辕社内不少成员都很健谈,在离乡背井、言语不通的南诏,彼此间的交流显然是一种自救。

      在来融天岭前,陈琼曾经远赴羁縻。在苏穆武关于那个雨天湿热的记忆中,就有她昏昏欲睡的影子。

      陈琼是敬慕苏穆武的,并且坚信,若没有这位偏将的带领,自己早就埋骨在开满了藏菠萝花的荒山野岭里。

      因此,白术也从她滔滔不绝的回忆里得到了一个英明神武的“天将”——也许更像是天策府秦王殿前那两个弯弓立马的巨大图腾。

      可是昨夜,冲进医帐里的苏穆武却从“神”跌回了“人”。而且还是一个面带焦灼、双眼微红、胡子拉碴的凡人。

      他是为了洛道的局势而焦灼。

      ……不行,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这一带的情况。也还不知那些尸毒的源头在何处,怕只怕就在休息的这些时候,又有人中毒了。

      一想到这里,医者的本心立刻清醒了,白术闭着眼叹了口气,忽然嗅见一股特别的气息。

      好香。

      记不清楚最后一口干粮是在什么时候咽下的,白术只觉得这一阵香气飘进鼻中,钓得肚中馋虫蠢动。他喉头低低咕噜几下,彻底醒了。

      帐篷中央烧着融融的炭火,头顶是深青色的帐顶,身下铺着厚实的羊毡,外衣被脱了,改盖一床厚实的毯子——这实在是久违的舒适。

      更重要的诱人香味正是从炭火上传来的。

      是烤肉,还有酒。

      已经切好的肉块上洒满了香料,盛在炭火上的铜盆里。一旁的酒烫子也映着金红色的亮光。

      几乎没有迟疑,白术立刻取出随身短刃插了一块送入口中,但觉肉嫩汁滑、齿颊留香。正欲朵颐,却冷不防听见帐篷对面有人轻笑一声。

      白术这才发现远处还坐了个人,手里拿着卷书籍,除了苏穆武还有谁。

      “这厮在我的帐篷里做什么?”

      他心头一怔,又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这间帐篷虽然舒适,但看其陈设布置,倒像是日常在使用的。若不是苏穆武自己的营帐还是哪里?

      刚才的理直气壮顿时转化成满腹狐疑。白术刚打了一个突,却听苏穆武笑了起来。

      “先生为救洛道苍生而来,理应厚待。只是你睡得也太过仓促,那军帐一时尚未打理妥当,我便擅做主张,请先生暂时来自己的军帐歇息。”

      白术不再去看苏穆武,以显示自己并不在意这等“细节”,何况美食当前,那点小事也实在犯不得去计较。

      他咽下了嘴里那块,又伸手去挑拣下一个目标。见他中意,苏穆武也笑吟吟地问道:“毒熊肉的味道不错吧?”

      白术捏着匕首的手指一僵。却听苏穆武又补充道:“洛道食材稀缺,熊肉美味自然不能放弃。这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吃了几年了,兵士也吃,都没见怎么样。”

      顿了顿,他又反问:“难道你们在南诏没吃过?”

      “南诏气候湿润,物产丰富,不缺食物。”

      白术瞪了他一眼,终是将哽住的那块熊肉咽下了,并转而提起了另一件更为关心的事。

      “我睡了多久?”

      苏穆武伸手撩开了帐帘一角,只见白白一片寒气立刻钻进来,远处则又是漆黑一片。

      又是一日没了。

      白术叹口气,问:“毒帐是否已经搭好?”

      “午后就已经建好,伤患也已经移入。按照你的药方,最先制成的丸药已经让前线与伤病最重的军士服下,大有起色,果真灵验!”

      白术点了点头,少顷却又叹息:“尸毒的根源乃是蛊咒,但这种配方起不到拔除蛊毒的作用。轩辕社的医者们,几乎试遍百草,目前只能说解药不在那边。”

      “办法总会有的,”苏穆武走过来,往炭盆里夹了几块炭火,漫不经心地回应:“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尚没有什么东西遇不到克星。”

      倒是有这个道理。白术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子,突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昨晚见你,可不觉得你是这么乐观的人。”

      苏穆武拨亮了炭火,深邃的眼睛也微微发亮:“在我最悲观的时候,老天把你送来了。”

      营帐里摆着一个沙盘,盘中正是洛道的微缩地形。

      苏穆武解下佩剑,用剑鞘指着沙盘上最北边的山地。

      “洛道一地,局势复杂。自洛阳向南,东经豫山古道,南至飞仙山,西达葫芦谷,均为红衣教地盘。红衣分舵圣殿一度设立于此,但自从圣女沙利亚死后,洛道红衣势力逐渐削弱。目前,豫山古道及其西侧已基本在天策控制之下。”

      白术问:“红衣教是否就是李渡毒人的源头?”

      苏穆武摇头,接着又对着洛水以南的地域画了一个大圈。

      “藏龙寨,匪首宇文敌、宇文灭兄弟自诩前朝遗族,兴兵造反。我本不将这帮人放在眼里,可是那宇文兄弟竟与一帮苗疆人合谋,抓了洛道百姓炼制毒人。李渡地处河口、三方交汇,几年前尚是人声鼎沸,商贾云集,一派繁荣。如今却却成了一片死城!”

      说到这里,他忿忿地叹了口气。白术心中也不平静,便将目光从沙盘上那最为荒芜的地带移开。

      “这里两处看似村庄?”

      “嗯。这就是红衣、藏龙外,又一个令人在意的势力。”

      苏穆武随即报出了一个江湖人士并不陌生的名字:明教。

      “当年长安城大光明寺之变后,明教西迁,便有部分辗转逃到李渡城里。毒人之祸后,部分教徒驻扎于城外的长守、江津二村。年前,长守村失陷,只剩下江津犹存。”

      原来还有这一段渊源。

      万花谷虽然与世隔绝,但江湖大事,多少会有些耳闻。当年玄宗破立令一出,天策随即前往光明寺围歼明教。也才过了五年的光景,两派的芥蒂岂有那么容易消散?

      只是大敌当前,于是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已。

      白术悄悄地看了看苏穆武的表情,昨夜见过的那种焦灼又若隐若现。他略作沉吟,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

      “明日,请带我去江津村。”

      白术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医病,需要治本。想要彻底清算洛道毒人之祸,也必然需要追溯清楚事件的本源。

      轩辕社已查明:毒人之“毒”,其实是一种尸蛊。蛊虫在进入宿主体内之后,一定几率会控制寄主的思维,从而制造出最终成品——大毒尸。然而一旦失败也会造成寄主的直接死亡。

      与此同时,毒人可以通过撕咬,将蛊虫传播给下一个宿主。当蛊虫自我繁殖到一定程度时,宿主也会发生相应变化。

      不过吞下带毒的血肉却似乎无关紧要——毒熊肉就是一个例证。

      看起来,想要真正了解尸蛊的来龙去脉,还必须询问那些当年的亲历者,并且亲身与那些真正的毒人打上交道。

      除了江津村,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

      ***************

      昨夜一宿的朔风,吹得路上连一张枯叶都没有。

      一大清早,苏穆武与白术,以及十几个随扈从洛水畔的大营出发,一路往北。

      先行报信的是一位名叫“张开”的女兵。她原是李渡人氏,从军前也与戚少芳等人相识。

      大营距离江津村不远,出了桉林没有多久,眼前便出现一片片黯淡的农田,瘦小稀疏的作物无精打采地垂靠在田埂旁,顶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在这片萎靡的田地尽头,就是江津村。

      粗大的木桩深深楔入土壤,横亘成保卫村庄的屏障。北风吹过隐约可见的茅草屋顶,将一阵腐败的气息吹送过来。

      洛道不再适宜居住,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坚守的人,其背后定然有强大的精神依托。

      行至村口附近,已经能够看见守村的民兵。前去同传的张开也带来了江津村村长戚少芳的口信。

      “请将军和白先生与我入村一会。”

      村,也许已经不能被称为村,到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一路走来,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敞开着大门,里面却是黑洞洞的,见不到一丝光亮。

      除去守在村口的民兵之外,这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两三个人,俱是面黄肌瘦,看向陌生人的眼光充满了戒备和警惕。

      张开带着他们走上了一道土坡。空地上聚集着十余位男女村民,多半就是当年留下的明教中人了。

      白术偷看了苏穆武一眼,这位天策的偏将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之色。昨夜的决定一旦做出,他就义无反顾,这也许正是军人的天性。

      人群正中央是一位高挑女子,正是从前的明教“袖中针”戚少芳,如今的江津村村长。

      苏穆武与白术在他们的面前站定了,两路人都默然地打量着彼此。这许多年,明教与天策似乎也正维持着这种难以言明的关系,非敌非友。

      正在这时,却见白术低下头,从行囊里取出了一件手掌大小的木质物品。

      一尊玲珑精致的神雕。

      苏穆武并不认识这尊神雕,与他相对的,却是戚少芳等人的惊诧。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白术拱手道:“在下万花谷白术。日前随轩辕社在南诏一带行医。这尊神雕,正是驻扎于黑龙沼的轩辕社弟子莫子奇托我带回的。”

      莫子奇这个名字戚少芳并不熟悉,但是对于这尊神雕,江津村里的人却几乎每个人都见过。

      它是前任村长鲍穆侠的掌上珍玩,而黑龙沼也正是鲍穆侠前往的目的地。

      为了追回被天一教带去南诏的文露与何邪母子,他与女儿一路南下,已然音信全无一年有余。

      眼前这尊神雕,正是唯一的消息。

      却几乎可以确定,不会是好的消息。

      戚少芳从白术的手里接过神雕,细瘦的手指在光滑细腻的神像表面轻轻摩挲。

      那是一种只有明教中人才会知晓的暗格。戚少芳的手指从暗格中缓缓退出,指尖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纸张。

      四下里顿时安静了。纸张在微微的颤动中被一点点展开,留在上面的暗红色字迹也终于重见天日。

      白术拉着苏穆武退后几步。村民们随即将戚少芳团团围住,却没有谁发出哪怕半点的声音。

      这让苏穆武联想起了每场战役过后,生还的天策士兵默默拆看同袍遗书时的场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人群中开始唏嘘叹息。重新收起神雕的戚少芳,朝着这边走来。

      “谢谢你带回鲍大夫的书信。”

      她向白术点了点头,略作停顿之后,尤未死心地问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白术叹息道:“鲍大夫为救何邪潜入毒神殿,被天一教所擒,如今……已是毒尸傀儡。”

      戚少芳久久地闭上眼睛。明教中人,对情义二字看得深重,尤其是在这举步维艰的困守之下,鲍穆侠的噩耗,无异于雪上加霜。

      一直沉默的苏穆武突然开口道:“轩辕社一定会不遗余力将小邪子与鲍大夫的女儿一并救回。”

      戚少芳愣了一愣,重新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天策偏将。

      苏穆武仿佛全然看不见她眼底的流露,依旧将方才缄默时所想的事一一道来:

      “刚才我一路行来,望见村外的田地数十亩,却已荒芜有八成。待到冬雪降下,只怕这村子里的人都要吃苦了。”

      “我们又何尝不知道这些,” 戚少芳苦涩一笑,“这也不是我们在江津村捱过的第一个冬天。”

      “只是,一年不如一年。”

      苏穆武直视进她浅褐色的眼眸,仿佛要将自己的思虑送入。

      “李渡城已然如此,你们为何不就此离开,迁去其他安全的所在。若是有意,天策可以护送,如若不便,也可提供物质和钱粮。”

      似是未曾料到如此体贴的言语竟会从昔日的敌方发出,戚少芳垂下眼帘:“我不会走;这村子里的人,也一个都不会走。”

      响应着村长的话语,四周的村民也纷纷郑重地点头。

      “我们这些人,当年与教中兄弟失散,带着满身的伤痛隐遁于此处,已有不少人在此娶妻生子,李渡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园,是生命全部的希冀……可如今那藏龙寨的叛军却将李渡变成了一座死城,那里还有我们的亲人、朋友,一想到他们,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能够心安!?”

      提到伤心之处,不止一位村民低头垂泪,戚少芳也面色泫然。白术正欲劝慰,却听见身旁的苏穆武又长叹一声。

      “诸位心意已决,苏某也不便勉强。但只要你们一日留守此处,天策的大营就随时为各位敞开。待返程之后,我便命人送来兵器、粮草,并且协助民兵重新修建防御工事,共同安保此冬。”

      戚少芳终于动容:“将军何以……为我等至此?”

      苏穆武看了看她,又看看身旁的白术,正色道:“保护百姓,正是天策府的使命。”

      ***************

      “苏将军今日之言,令白某佩服。”

      策马行走在深秋的桉林内,白术伸手拈住了一片飘落的黄叶,极为难得地露出笑容。

      被他如此称赞,苏穆武面上依旧镇定,心中却泛开了一层小小涟漪。

      “天策军纪严明,善待百姓本就是军中法度。”他答道,“更何况那江津村中如今多为妇孺老弱,就算此番不与你来,出手救助却是迟早的事。”

      “没想到将军还有如此侠骨柔情的一面。”白术忽然微微一笑:“尊夫人真是有福。”

      “尊什么?夫人?”

      苏穆武勒马转头,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苏某尚未娶亲,哪来什么夫人?”

      这下轮到白术有些尴尬:“是我失言了。”

      “没有的事。”苏穆武挥了挥手,“普通人到我这年纪,的确应该儿女成行。只是从军之人经年征战,也不知哪天就化作黄土一抷,倒不如别去祸害良家女子。”

      说到这里,他又反问白术:“素闻万花谷中才女佳人云集,可有你的中意之人?”

      白术又笑了起来。

      “谷里的那些丫头根本看不上我们这些只会利针的郎中,说什么离经已无用武之地。甚至建议我也去寻个唐门的汉子,藏剑的少爷,亦或是天……”

      “策”字尚未出口,白术便急急地住了口,但是苏穆武已经听得清楚明白,甚至还稍稍做了一丝联想。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沿着洛水南下,渐渐地将随扈落在身后。正午的日光,撒在粼粼的水面上;间或透过头顶稀疏的枝叶,筛在彼此的肩头,带来一些微笑的暖意。

      如此一同策马江湖,感觉倒也不错。

      只可惜这段行程太过短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大营外。眼看旌旗在望,白术却突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苏穆武看见他从马上的行囊里取出一柄药铲,走向路旁的一株植物。在荒凉贫瘠的林地上,这株开着紫色花朵的植物格外醒目。

      “白术,与我同名的药草。”

      他将草药举起,放在苏穆武的眼前晃了几下,那神情像极了经验老道的猎手。随后,他取出匕首,动作熟练地剁下了根部以上的茎脉,正欲丢弃的时候,却听苏穆武喊了一声:“等等。”

      马上的男人指着他手上的紫色花朵。

      “给我。”

      “哈?”

      似是没有想到堂堂天策男儿也会对花感兴趣,白术虽然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选了其中最大最鲜艳的一朵递了过去。

      苏穆武接过花,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白术身上。

      “这么说,你不是姓白?”

      “万花谷中很多孤儿都是以药材为名,我是药王孙思邈从侠客岛返回中原时,在江南东道越州拾到的。”

      白术并不讳言出生,而这让苏穆武联想到了什么。

      “所以那天你才会对着那只越窑的瓷盏发愣?你长大以后就没有回过越州?”

      “没有。”

      白术将收拾好的药材收入囊中,重新起身上马。

      “我在万花谷中住到十六岁,之后出谷历练,也曾顺江东下,却也只到鄱阳湖为止。”

      江南东道,那里距离万花谷,的确太远。

      气氛再次沉寂,把玩着手里的紫色花朵,苏穆武忽然有了一个提议。

      “我有一位故人,他在钱塘玉皇山脚下有一处别业。待到洛道事了,我便与你一起前往江南……”

      说到这里,他直直地看着白术的双眼。

      “只要你愿意。”

      同行的白马为了这句话再次驻步,从马上传来一声不甚响亮、却十分悦耳的回应。

      “一言为定。”

      ***************

      再美的晴天,也定然会有尽头。

      一夜平静过后,洛道的清晨又回归于云遮雾绕的阴霾。

      辰时三刻,日光浑浑噩噩,白术已经将毒帐巡视了一遍,转而向北,前往中军帐。

      按照昨日约定,此刻戚少芳应当已经差人将李渡城内的详情送到。

      守帐的兵士大多是机敏之选,这才不过几天,就已经牢牢记住了白术的模样。也许也听过苏穆武的吩咐,总之见他前来便直接放行。

      白术刚掀开帐幔,便听见挡风的地屏后,稍远些的地方有一人正在说话,却不是苏穆武。

      只听那声音叹了一口气,道:“将军仁心,卑职本不应反对。然而可是,近些日子自后方调拨来的粮草物资,一次少过一次。卑职也曾与府中督管粮饷之人交涉,得到的消息却是,克扣的源头……竟然在朝廷。”

      这是怎么回事?

      白术愣了愣,手里的帐幔未及放下,突然吹来一阵冷风,冻得他脖子缩了一缩。

      接着他听见了苏穆武的声音:“南诏局势扑朔迷离,藩镇割据,朝内将相不和。如今终于是要轮到天策头上……”

      另一人又问:“听说李统领前往南诏之后,亦已行踪成谜。若是……”

      “此事不宜再提,以免折了营内锐气。”

      苏穆武打断了他,又安抚道:“营内所囤的粮草尚且充盈,况且我们总不能看着那村里的百姓活活饿死。如此就算剿灭了李渡的叛军,治了那些毒人,又有什么意义?”

      那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难道将军以为,我们真能够收复那座李渡城?怕只怕,过不了这个冬天,连我们都要被派去南诏,远赴羁縻了。”

      白术心中又是一突,随即回忆起此前亲历的融天岭、黑龙沼局势:南诏王野心勃勃,吐蕃蠢蠢欲动,天一教迅速崛起……其中似乎还隐藏着来自中原的不可知力量。仅靠轩辕社已经无法与之匹敌,或许将天策上下调去前线,都未必能够……

      发生在南诏的,将是一场真正的战争。白术只觉得脖颈上的寒冷顿时蔓延向全身各处。他并非畏惧战事,但战事意味着更多的伤痛与死亡。

      而作为医者所能够做的,也许只是竭尽全力,尽快解决李渡城的毒尸之困。至少让苏穆武和他的同袍少一些后顾之忧。

      不知不觉中,帐内的对话已经停止,从屏内走出的正是营内的粮草督运。回过神来,白术与他擦肩而过。

      “你来了。”

      苏穆武有些疲惫,他向白术递出了一份尤自散发着墨香的书信。

      江津村的来书。

      白术迫不及待地将信展开,上面果然以密密麻麻的蝇头正书,详细地言明了几个关于李渡城内毒祸的重要问题。

      毒祸始于三年前的夏季。最初是李渡城外、长守村附近的新坟遭人刨挖,落葬不久的遗体离奇失踪;待到新坟挖尽,便开始有活人失踪。如此持续了数月,忽然一夜,那些失踪的活人与死人竟然一同“归来”,见人便咬。

      几乎在一夜之间,这场“瘟疫”便蔓延开了。

      起初,中毒者不是死亡就是变成毒尸。然而不久之后,也出现了一些虽然外表出现变化,但神智依旧清醒的毒人。

      待到城中居民有将近六成感染后,那伙自称为藏龙寨的贼人便入了城,接管局势。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李渡成为一座死城。

      不幸的是,自从毒尸出现以来,便没有什么对症的良方,最大的进展也止于鲍穆侠用提炼出的粉末证明了尸毒的存在。倒是常常需要途径洛道跑商押镖的商会找到过一个躲避毒人的办法——将他们的牙齿磨成粉末随身佩戴。

      但实践证明,服下这些牙粉却起不到解毒的作用。

      信笺的最后是一串陌生的名单。他们是城里那些尚且存有理智的毒人,也许依旧在等待着来自城外的救援。

      城内的毒人,有理智的、等待救援的毒人……?

      久久地凝视着信笺上的某几行字,白术陷入了深思。

      ***************

      有了轩辕社的药方与精心调理,几日下来,大营内毒帐中的部分伤员已大有起色,个别毒性轻微的甚至已能四处走动。

      这几日,苏穆武一面调济送往江津村的物资,另一面又要应付绝谷一带突围而出的小撮毒人,忙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

      这时候,洛道的第一场冬雪也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鹅毛大雪扑簌簌直落。苏穆武正坐在帐内查看邸报,忽然听见帐幔“呼啦”一声,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

      “我要进李渡。”

      几日未见的黑衣郎中站在他面前,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仿佛回到了他刚到洛道的那一夜。

      白术要进李渡,正是为了戚少芳书信之中的那几个神智尚存的毒人。

      “南诏有一群人,在经过天一教的荼毒之后虽然外形发生变化,但是神智清明,并自称‘塔纳’。他们都是以唐门大小姐唐书雁为首的武林人士,先天根基与常人不同;然而李渡城里的毒人均是寻常百姓,这些人身上一定藏着抵抗尸毒侵袭的重要秘密。”

      停顿了一下,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今夜大雪,正是趁机潜入的好时机。”

      “今晚?”

      苏穆武愕然,这才发现白术已然换了一身花间行头,手里握着的也不再是那支“雾谷灯蝶”。

      “你要入城?”苏穆武不禁重复了一遍,“今夜?”

      白术静静地回望他。

      苏穆武顿时觉得自己头大如斗,忍不住一手敲着额角:“万一被捉了去怎么办?就算被咬了也会中尸毒。你中了毒,谁来照料?”

      “我不会变成毒人。”

      白术的眼神中又透出了执拗:“要变也是塔纳。”

      “你……”

      苏穆武被他的自负噎得一时语塞:“这也不是你说了就算的。”

      三言两语不合,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白术见他不赞成,也没有再多费口舌,转身又要掀帐而出。苏穆武担心他就这样一头扎进李渡城,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道:“再等一等!”

      “等?”

      白术的侧脸如雪一般苍白:“等到粮草尽绝?还是等到连你们也被调拨去南诏赴死的那一刻?”

      苏穆武骇然:“你……听到了前日我与粮草督运的话?谁放你进来的?!”

      白术自知失言,又道:“营里规矩我不太懂。但是要罚便罚我,与他人无干。”

      听他这么说,苏穆武倒是趁机耍诈来:“你先别走,否则我就治他们的罪。”

      似是想不到堂堂天策偏将也会玩这一手,白术瞪了瞪眼睛,最终还是松开了攥着幔帐的手。

      “我是郎中,郎中只知看病问诊,这和行军布阵不同。治病不讲究拖延周旋,唯有尽早、从速。早一日入城,便多一份希望。试问将军日后若是受命远赴羁縻,是否还想要心里揣着个半死不活的李渡城,走得不情不愿?”

      心中隐忧被直言道破,苏穆武自知说不过这万花谷的郎中,干脆祭出撒手锏。

      “夜黑风高,你又不熟悉李渡地形,城门在哪儿也未必知道,若出了事儿怎么办?”

      白术依旧道:“我并非天策之人,出了事自有花谷的师弟师妹去寻。”

      “好个非天策之人。”苏穆武摇头:“那你来找我做甚?

      白术怔了怔,心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苍白的脸颊突然浮起了一层红晕,但表情却更难看了,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扎进雪堆里去。

      “等一等!”

      苏穆武眼疾手快再次抓住了他的衣袖,不过这次却不是挽留。

      “我换身行头,要去,我陪你。”

      ***************

      悄无声息之间,冰雪已经成为洛道新的主宰。

      头顶虽然不见月轮,但雪光中的夜色,竟泛出一种奇异的、蓝色萤光。

      桉林内的小径已经无迹可寻,远处乱葬岗里的坟冢也白得好似堆叠的发面馒头。马是不能骑了,白术跟着苏穆武,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到脚踝的积雪中前行。

      白术虽然长在四季如春的万花谷,却不是第一次经历严寒——最冷一次是在无量山顶,随轩辕社的同袍们一起深入红衣教的神宫。

      如果苏穆武也被召去无量山,一定能够看见那座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雪顶吧。

      白术突然忐忑起来,低声道:“或许……你不应该陪我来。你是将军,万一出事,我拿什么赔给天策?”

      “刚才劝你,你又不听。都走到这里还说什么后悔。”

      苏穆武头也不回,只是又附上了一句“但书”:

      “我也不光是为你带路。在这城里,也有我想见的一个人。”

      是谁?

      白术心中打了一个突,不过出口的疑问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只要平安抵达李渡便知道了。

      不知不觉,桉林已到尽头。洛水岸边,连绵齐整地立着先前摆放的防御工事。每隔百步还建有哨卡,通宵值守;不过听苏穆武说,那些毒人很少会泅水而来。

      “走这里。”

      苏穆武找到了一处河滩。两人以轻功无声飞跃,再落地时,已经身在对岸的枯木林。

      “从这里开始跟紧我,少说话、轻呼吸、尽量不要弄出什么响动。”

      苏穆武转身嘱咐。

      白术自然一一遵照,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脚下的积雪又干又厚,踩下去吱嘎作响,恰似踩着一堆骨殖。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解决之道:沿着枯木林西侧的山根行走,这里堆积着不少从山坡上滚落的乱石,积雪大多填补了其中的罅隙,自然发不出什么声音。

      一边留心着脚下,白术一边观察着枯木林内的“景色”。

      这里似乎曾是一个小村,皑皑的积雪尚未能掩埋住那些生活过的痕迹。

      破败的墙篱和倾颓的屋顶,以及形似矮小浮屠的草垛,都披着一层丧服似的白雪,静静立在若有若无的小路两侧。

      这是长守村。

      白术迅速将它与地图上的名字对应起来,这里也曾经是戚少芳等人坚守反抗过的地方,如今已经泯灭了希望。看着它们,就仿佛看见了江津村的明日。

      “看。”

      走在前面的苏穆武稍稍停顿了一下,指着不远处雪地里的几个黑影。

      在雪地诡谲的淡蓝色萤光下,有五六个“人”,它们大多蹲踞在残垣的黑影里,一动不动。也有几个在远处的雪地里,拖着脚慢慢前行。

      正是毒人。

      白术怔了怔,随即看见苏穆武摇了摇头。

      要找的并不是它们。

      ***************

      布满乱石的山根一直朝着南面延伸。越往南走,毒人也就越多。它们或三五成群、踽踽而行,或独自蜷缩在残破的水缸、木舂、石臼里。从迟缓的动作上看,仿佛并不如南诏的毒人那般可怕。

      拂去肩头白雪,一个猜测出现在了白术脑中。

      西南苗疆地处暖湿,除去高山极顶,一年四季不见落雪。毒人活动终年频繁;然而洛道四季分明,这一场降雪,是否也会起到遏制蛊虫的作用?

      按捺住涌出的兴奋,白术将这个可能默记在心中。又跟着苏穆武向南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林子里出现了火光。

      “叛军营地。”苏穆武轻声说道,“绕开它,进李渡城,有近道。”

      这也是白术第一次见到藏龙寨。紧闭的辕门两侧是一字排开的钉板刀车,围着里面同样覆满积雪的营帐。帐外几处火光里,有叛军正围着篝火饮酒喧闹。

      苏穆武自然不会选择惊动他们,两人离开了山脚,放慢脚步横穿了一条小路。路对面不远处便是李渡城高耸的残墙。

      这里曾经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城池。

      白术抬起头向前望,由巨大青砖堆垒成的李渡城门近在眼前,像是横卧于雪中的庞然怪物。砖缝间的凤尾、旱伞和其他杂草早已枯败,随着朔风微微摆动,仿佛嵌入城墙中的一颗颗头颅。

      鬼气森森。

      这世上恐怖诡谲的地方多不胜数,譬如金水的贡橘林、枫桦的乱葬岗。然而白术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心悸感觉,就好像一旦入了这座城门,便是入了地狱。

      此时,身旁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我来。”

      既然已是鬼城一座,城门自然也没有守卫。他们直接从塌了一半的甬道进入。透过头顶的窟窿,可以看见上层被烧焦的楼阁的残骸。同时,甬道顶上还垂悬着许多铁链,却不知曾经是用来做些什么用处的。

      由于没有了雪光,幽长的甬道内一片漆黑。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腐尸腥臭。冬季尚且如此,更不敢多想入夏后的景象了。

      白术屏住呼吸,安静地跟随着苏穆武的脚步声前进,然而才走了七八步,耳边忽然传来脚步以外的异响。

      是铁链声,就在头顶。

      有人?

      目不可视所造成的不安,驱使白术急于向苏穆武寻求解答。然而他刚一伸出手去,摸到的却是什么冰冷、光滑、却又带着一点粘腻的东西。

      而刚才的那种腥臭味道,又加倍放大了。

      是毒人!

      本能快于理智作出反应,白术立刻把手缩回。几乎同时,他听见上下牙咬合在一起所发出的脆响。

      那东西要咬他!

      变生肘腋,一瞬间白术想到了几种对策。他可以一个太阴指倒退回城门口,也可以蹑云直接冲出去。甚至,干脆直接对着声音丢一个商阳指。

      但在作出选择之前,他忽然感觉左手一沉,竟然是被谁按到了墙根上。

      “嘘。”

      苏穆武紧贴着他的耳廓低声道:“屏住呼吸,它看不见我们。”

      白术立刻依言从事,同时感觉衣袖被提起,一只手伸进来与他相扣。

      “跟我走。”

      头顶上铁链依旧响动不停,白术屏住呼吸,弯腰低头,一任那只牵住他的手向前引领。所幸甬道很快到了尽头,萤蓝的雪光也再次亮起。

      “啪、啪!”

      身后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几声清晰的闷响,白术忍不住回头张望,正看见几个毒人从锁链上跳了下来,同样借着雪光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跑!”

      苏穆武又狠狠拽了一下白术,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甩向雪地。

      勉强站稳了脚跟,白术转头,发现已有五六个毒人将苏穆武团团围住。只见苏穆武横扫一枪撂倒三个,一个蹑云又赶到他身旁。

      “跑跑跑!别被藏龙寨发现!”

      的确,城门距离最近的一处据点不过百丈。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会被听见。白术也就只得随着他一路在废墟间周旋。终于找到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将尾随的几个毒人给解决掉。

      由于担心散发的血腥被其他毒人嗅见,苏穆武又马不停蹄地将尸体一具一具用积雪盖住,正忙得起劲,却听见面前那人发出了一声似笑似叹的声音。

      “笑什么。”他问白术。

      “笑堂堂一个大将军,居然被几个毒人追得满街乱跑。”

      白术走过来,递出自己挖药的铲子。

      苏穆武也没好气:“还不是被你害的。”

      正说着,几具毒人已经处理停当。苏穆武正要起身,却发现白术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身后。

      “……不要回头。”

      万花郎中几乎是以气声做出警告,同时已提起笔。苏穆武心下微诧,便朝着幽都玄虎的枪尖上照了一眼,却急急叫出声来。

      “等一下!”

      他一手攥住了白术的肇衅笔,转身对着站在自己背后的那个影子露出了笑容。

      “这位就是校尉林雨。”

      随着苏穆武的介绍,白术打量起眼前这个拿刀的男人。

      林雨很沉默,即便是在苏穆武介绍白术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虽说是天策的校尉,但步态和站姿却几乎看不出军人的气质,唯有污渍的铁甲隐隐透露着一段黯淡过往。

      苏穆武说,林雨出生于戎马世家,家中累代战功赫赫。不幸的是数年前,林雨与父亲林河在执行潜入李渡城的任务时,被毒人袭击。林河受伤成了毒人,之后被林雨所拜托的义士“解脱”,遗骨已送回天策府内小凌烟阁安葬。而林雨却执意留在李渡城中,保卫那些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少数人”。

      遇到林雨,也就等于找到了那些尚存理智的毒人。

      两人随着林雨在落雪的李渡城内穿行,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又一个毒人,和城内的几处叛军营地,来到一处尚具规模的四合院落前。

      院门口站着一个毒人。同样一身戎装,手里握着一柄长刀。一见他们便诧异道:“李将军?还有这位是……”

      这是白术第一次听见毒人说话。

      四合院里的毒人,比戚少芳名单上的要少了两成。林雨说,少的这些人,一半是被藏龙寨的人捉了去,另一半则是“真正的死了”。

      死,有些是自杀;而有些则是继续恶化,最终变成了真正的毒人。

      四合院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长醉村。这里的村长名叫卢恒,七八十岁的一位长者,在尸毒作用下,俨然一副刚从棺材里刨出来的模样。

      苏穆武向他说明了今夜的来意,卢恒叹了口气,并没有立刻回应。此时又有一些听见响动的毒人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但其中的大多数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陌生的来者,随即又头也不回地重新回到黑暗中。

      它们显然已经绝望。

      “医人易,医鬼难。”

      沉吟半晌,卢恒终是叹出了一口气。

      “不要说连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这尸毒就连下毒的藏龙寨都没有办法解……”

      “藏龙寨不行,青岩万花未必不行。”

      白术明亮的双眸坚定地凝视着卢恒。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们自己一个机会。”

      ***************

      长醉村里有一处半塌的屋顶,视野最好。林雨抱着长刀,就站在那里。

      苏穆武也跳了上去,从腰间取下一个鹿皮水囊,拔掉塞子递给他,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在冰天雪地中悄悄弥散。

      林雨默默地接过水囊,仰脖灌了一大口,这才闷闷地应了一句:“好酒。”

      “酒当然好,可是从风雨镇上打来的存货。配上这城里的毒狼腿,味道更佳。”

      苏穆武也在他身边坐下,拿回水囊喝了一口,接着问道:“这么久了,你还想一直待在这里,不考虑跟我回天策?”

      “他们需要我。”林雨一字一顿道,“而我,要向藏龙寨复仇。”

      这已不是苏穆武第一次提起此事,自知无用也就暂时搁下。倒是林雨又主动反问:“这个世界上,真有治好毒人的解药?”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苏穆武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地面上不远处正在与卢恒说话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但如果有,一定是他找到的。”

      “很久没听见你称赞别人了。”林雨道。

      苏穆武又喝了一口酒,没有回应。

      此时头顶扑簌簌的大雪已近停歇,四下里忽然变得很安静。东边的山坳里隐约透着抹诡异的紫红色。

      酒已干了大半,苏穆武正想着差不多该返程的时候,却听见林雨幽道:“其实……我不希望有解药。”

      苏穆武嗓子里的酒噎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宽慰道:“你爹的事,你做的没错。他若在天有灵,也希望能够尽早解决了这城里的毒祸,好让你得到解脱。”

      知道他是好意,可是林雨始终没有抬起过那颗似乎很沉重的头颅。

      “……你不懂的。”

      他叹息,像在自言自语,又不时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反反复复。

      这夜的雪,是洛道十年来最大的一场。

      天色欲曙,苏穆武领着白术原路返回,之前走过的山根处,雪也已经堆积起来。他们快步穿过长守村,直到渡了洛水才放慢脚步。

      看过李渡城的疮痍,此刻白雪皑皑的桉林,竟显得静谧而安宁。

      听着头顶枯枝被压塌所发出的劈啪声,白术平复了喘息,脑中却无法遏制地连连浮现出这一夜所见到的景象。

      “我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喃喃自语,“我告诉那些人还有希望,但万一其实希望并不存在,那又该如何?”

      “失望,那的确很痛苦。”苏穆武严肃地点了点头。然而下一刻眼神中又透出柔和:“但是我始终以为,知道苦痛,总比麻木不仁要强得多。”

      白术失笑:“哪有这么安慰人的?罢了,先说我从那长醉村长……“

      苏穆武打断他:“林里风大,先回营帐再说不迟。”

      ***************

      营帐内,简单的早膳已经备好。白术与苏穆武对坐案前,默默啃了几口蒸饼,突然说道:

      “冷,恐怕是最大的杀器。我听那卢恒说,毒人并不畏惧冷热,然而每年立冬往后四肢僵硬,行动迟缓,而思维反倒灵活起来。立春之后冰消雪融,便又颠倒为之。我怀疑,这正是因为那些苗疆蛊虫耐不住洛道的寒冷,若能以冰雪久冻,定能将其杀死。”

      “是呵,”苏穆武漫不经心应道,“这样人多半也该冻死了。”

      白术瞪了他一眼,却也在心里认同这句话。在没有万全之策,贸然把人丢到雪地里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是除此之外,毒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弱点。它们不辨冷热,不知疼痛;唯一尚算正常的,是这些人依旧需要进食,并且知道饥饿。

      只是饿归饿,吃得却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有时候,我们会忍不住……想要喝血!”

      想起卢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雪光下的那张扭曲面庞,白术就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粥碗。

      血,一定是那些蛊虫所渴求的东西。难道说可以以毒攻毒,利用有毒的血将那些蛊虫统统毒死?

      恐怕那些毒人也活不了了。

      明白办法不是那么快就能够想出来的,白术以手撑额,这才感觉到了疲惫。

      他是那种有了事就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的人,但一旦太平无事,那简直闭上眼睛就能入眠。

      就恰恰在这将睡而未睡的时候,他听见了苏穆武的声音。

      “怎么,你又想睡在我帐里?”

      白术愕然抬头,正看见苏穆武伸手,朝着自己脸庞探了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他瞪大了眼睛。却见那手明明已经距离自己不过几寸,却又往下一摸,拿走了面前的一个馒头。

      然后苏穆武起身,啃着馒头往帐外走去。

      “你不休息?”白术问。

      “一夜不睡而已,算得了什么。”苏穆武头也不回。

      ***************

      这天往后,洛道又下了零零星星几场小雪,直到积雪埋至小腿才勉强停歇,这虽然使得洛水对岸的毒人和兵匪的出没大减,但也造成了新的麻烦。

      豫山东侧的古道是前往洛阳的必由之路。由邙山运来的粮草军需只有经过此处才能运抵桉林,因此清除古道上的积雪、加固驿道就成了一项额外重要的负担。

      三天后,被冰雪封住的古道终于贯通,然而随之传来的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押运抵达的粮草更少了,同时带来一份抽调兵马的令函。

      南诏局势恶化,需要派遣更多天策将士前往。洛道军机营应对毒人本就有经验,自然成为被抽调的主力。

      只是这一去,只恐怕注定是顾彼而失此了。

      帐内炭火正旺,然而苏穆武拿过令函的那只手却冷得刺骨。而这股寒意正顺着手臂向全身蔓延。

      他们真的动手了,快得超过自己的预料。

      ***************

      就在苏穆武纠结的这几天,白术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人生。几乎每隔两天,他就要潜入李渡城一次——当然是瞒着苏穆武与其他人。

      他不仅带去自己试制的药物,还送去了一些食物,而酒则是专门为了林雨而准备的。

      初入李渡时那个寡言少语的男人,绝对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根据苏穆武回忆,他在李渡城内住了至少四年,却始终没有感染尸毒,这也许是继小邪子之后的又一个例外。

      而相对于白术的希冀,林雨泽显得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每日依旧只做两件事:喝酒、守村。

      这让白术不禁想起了慕容追风,那个曾经的毒人猎手,在他手中丧生的毒人不知凡几,而他却为了想让妻子复活而一度成为红衣教走卒。

      再闻名的英豪,有时候都会是自私的。而他所站的高度,决定了他的自私将会产生出何等的影响。

      与慕容追风不同,林雨是理智尚存的毒人们的保护者。然而与从前的慕容追风一样,他似乎也并不相信还有什么能够挽救毒人的办法。

      不,与其说是不相信,更像是根本就不敢兴趣。

      逐渐地,白术开始发现喝酒时的林雨有一个习惯动作——会时不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是一条淡淡的疤痕,显然是利器划伤所致。根据经验来看,白术认定它已经存在了数年之久。

      这是一道如何产生的痕迹,背后又有什么样的隐情?白术承认自己十分好奇,甚至直觉这恐怕也与毒人有些关系,然而每一次他想要单刀直入,却总是遇到林雨的沉默以待,要不就是冷冷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说:连苏穆武都不知道的事,又怎么会告诉你这个天策府之外的人。

      苏穆武,说起来,似乎也有许久没有与他见面了。

      ***************

      这天晚上,白术带着毒帐的最新名册进了军帐,正看见苏穆武又在擦拭那秆幽都玄虎,枪尖映照的烛光正射进白术眼睛,照的得他闭了闭眼睛。

      “你来了?”

      耳边响起了苏穆武的声音。

      白术重新睁眼,并且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这一睁一闭的瞬间,苏穆武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像是……迅速地掩盖了什么负面的情绪。

      既然是有意掩盖的,也就没有必要深究。白术将名册送上,同时将近日大营中伤员的情况做了扼要的汇报。

      苏穆武耐心地听到他全部说完,并没有打断过一次,末了又沉吟了片刻,这才问道:“……听说你最经频繁出入李渡?”

      “是。”

      原来他还是在留意着自己的行动的。白术回答得干脆:“我制了些丸药与长醉村的各位,还带去了些食物。”

      “恐怕你不应该再去了。”苏穆武严肃地打断。

      白术怔了怔:“为什么?我只是想要帮帮那些毒人,也想尽快找到解毒之道。”

      “你这样做,适得其反。”

      深吸了一口气,苏穆武看着他的双眼:“藏龙寨的人并非不知道长醉村的存在,要将这一村人铲除或者俘虏,易如反掌。然而长醉村之所以存在至今,正是因为藏龙寨以为这些毒人没有价值,也没有威胁。”

      说到这里,他的话锋忽然一转。

      “军机营与长醉村虽然早有通联,却刻意保持着并不频繁的次数,正是担心令藏龙寨生疑,以为我们与那些村人串谋,从李渡城内做些什么动作……”

      白术并不是傻子,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

      “所以,你认为我最近的频繁出入,已经惊动了藏龙寨,让他们以为长醉村最近可能会有什么动作?”

      他元是一片好意,但仔细思考苏穆武所说又的确不无道理。万一藏龙寨果真因此而有所行动,那他白术岂不成了祸害长醉村的罪人?更不用说,继续从那些毒人的身上寻找解开尸蛊的办法了。

      思及至此,白术像是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连心都一时缩了起来。嘴上闷闷地应道:“苏将军所言甚是,是白某失察。明日起,便留在营中,不再随意前往李渡。”

      “暂时也只能如此。”

      苏穆武知道他此刻胸中受挫,正想安抚几句,忽然听见帐外有人通传,说浩气盟的信使来报。过了会儿,便有一身着深蓝浩气盟服饰的信使入内,呈上了一封信函。

      见状,白术知道不宜久留,正欲转身离去。此时,苏穆武恰已展开了书信,只看了一行便急急叫道:“你且等一等。”

      ***************

      浩气盟送来的书信,写了一件天大的要事。正与李渡城有关。

      浩气盟地处衡山落雁峰之上,与洛道仅有南屏山一地之隔。自从李渡城毒人之变后,南屏山中也开始有了天一教和叛军的踪影。其中局势最为恶劣之处,正是与洛道相连的绝谷。

      南屏一地,本是浩气盟与恶人谷决战的隘谷。但由于血眼龙王出逃南诏,浩气盟与恶人谷难得戮力同心。清剿此处的天一教与红衣教势力,便成为了第一要务。如今绝谷的天一教势力已经清剿待净,但追根溯源,若是不除掉李渡城这个大毒巢,毒人的卷土重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浩气盟的书信上如是写道,愿以七日为期,与天策军机营两面夹攻,一举歼灭由宇文灭、宇文敌兄弟统领的藏龙寨叛军与天一教众,将所有毒人困入李渡城,从源头上掐断尸毒的传播。

      这真是天赐良机。

      既然难以继续从朝廷获得更多的援助,那么与浩气盟的这次联手,便是孤注一掷,是最后的机会。

      剩下的七日,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除此之外,还有……

      “长醉村怎么办?”

      站在一旁的白术,说出了他此刻的心中所想。

      的确,一旦围攻得手,藏龙寨与天一余孽必然退入李渡城内死守。那时再想入城便是难上加难,而城内长醉村里的那些毒人,下场可想而知。

      想起戚少芳之前写出的那串名单,苏穆武不禁再度发愁。难道要牺牲掉这些人,还有林雨的性命?

      “我去通知它们。”

      像是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想,白术主动提议道:“长醉村以南直接以李渡岭为界,岭中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山洞。不如让我再去一次李渡城,让村民入洞暂时避开战火,待藏龙寨与天一教清剿之后再出来,如何?”

      “你还要再去一次李渡?”苏穆武未加思索便摇头,“不行,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再去就是冒险了。”

      “冒险便冒险,”白术的固执劲儿又上来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惹了那些藏龙寨的注意,难道还要叫别人替我收拾残局?”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中忽然又闪过一丝微微的矜傲:“再说,我这几天出出入入,你这营地里恐怕也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李渡了。”

      “当然有。”苏穆武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还有我。”

      “可你是将军,这种事何须出面?再说,我本是万花谷中人,出了事与你们天策也……”

      “有关系!”

      抢白了白术未尽的话语,苏穆武忽然觉得此刻的对话仿佛似曾相识。只是这一次,答案有所不同。

      “你一日在天策军机大营,就一日是我苏穆武的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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