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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今夜,格外寒冷。

      大雪虽已停,积雪却丝毫未融,反倒凝成了顽固的冰层。夜里北风猎猎,正是一年之中最为酷寒的时节。这才走出了军机大营,白术就缩起了脖颈,只觉得连眼珠儿都冻住了,只能够死死地盯着身前那人的背影。

      路,依旧是第一次行走的那条,只是愈发难以辨认了。好在两人都轻车熟路,要不了多久便渡了河,绕过长守村那片死地。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冷,靠近李渡城的藏龙寨据点也是昏沉一片,除了几个冻得直跺脚的哨位之外,营地里根本看不见一堆露天的篝火。

      如此的天气里,恐怕他们也绝不会想到,浩气盟与天策府即将展开一场史无前例的清剿。

      想到这里,白术几乎已经被冻僵了的身体才感觉到了一点点的热度。

      两人无声地穿过残破的城门,长醉村就在不远处。头顶的月亮在浓云之间穿行,只照出了一个灰蒙蒙且全无生气的轮廓。

      不待苏穆武领路,白术已经跑了过去,看见那个守门的人依旧站在原处,这才暗暗地喘了一口气。

      “你不该再来的。”林雨皱着眉头看着白术,“这几日,村子里被藏龙寨盯上,恐怕就是发现了你的行踪。

      果然被苏穆武言中。

      白术自觉惭愧,不由得沉默。还是苏穆武接话道:“先别说这些,若是你们能安然渡过明后三日,此生恐怕便不会再见到那伙恼人的贼兵。”

      小半盏茶之后,不止是村长、林雨,就连那些平日里对于白术的到访并不感兴趣的毒人也都聚集在了村中的空地上。既然都是甘愿以毒人之姿存活至今,对于死生之事,也还是存有一份执念的。

      出于某些考量,苏穆武并没有将合围的事和盘托出,而只是请卢恒与林雨,领着所有人连夜离开长醉村,去李渡岭上暂避。

      长则五天,短则三日,一切以狼烟为讯。若是看见了雪地里升起黑烟,便出岭,循着方向而去,自然会有人与他们接应。

      这分明是一个突兀的告知。然而毒人之中并没有一人提出质疑。但白术还是能够从它们的脸上看出一丝丝惊愕,而这种惊愕正是希望的前兆。

      事不宜迟,已经有几名毒人先行入岭寻觅最合适的所在,其余之人也已准备动身。

      只有林雨依旧留在原处,仿佛有话要说。

      苏穆武与他共事多年,此刻早已猜出了几分,低声道:“洛道之战已到最关键时刻,我也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

      林雨依旧低着头,头上那顶经年不换的破旧草帽上覆着一层冰雪。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是有了反应:“愿与将军立下约定,但要先与长醉村人安顿了栖身的所在。”

      “好!”苏穆武拍了拍他的肩, “我们会在枯木大营等你。”

      陆续间,长醉村民全部走向了李渡岭。那座被白雪覆盖的山丘并不高耸,并且被成片的树林所覆盖着,目送着负责殿后的林雨的背影消失在枯树之间,白术忧心忡忡地问道:“没有食物,他们能够在山洞里过上几天?”

      苏穆武低头看着他苍白的侧脸。

      “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已经没有时间。”

      ***************

      继续留在空无一人的城里已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营地。想到作为医官的自己不会参加正面的战斗,白术胸中忽然五味杂陈。

      即将迎来的,也许并不仅仅是与这座废城的道别而已。

      自从十六岁出谷后,他走过大唐的半壁疆土,也曾不止一次随军行医。伤员、病人、草药……无论在何处驻扎,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毫无疑问的,洛道是个例外。

      就在这时,远处猛的吹过来一阵阴风,卷起的雪沫子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也就是在这闭眼睁眼的片刻之间,白术忽然感觉有光亮从高处洒下。

      他抬头,看见了巨大的月亮破云而出。

      硕大的月轮沉甸甸地悬挂在了李渡城头。像是一只破空而出的巨大独眼,邪恶地窥视着地面的一切。

      而就在这只独眼下的远处,残断的城墙上面,站着许多黑色的人影。这些轮廓披甲佩刀,显然不再是城里面的毒人。

      藏龙寨!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摔碎了似的,白术一个箭步挡在了苏穆武面前。

      “你——”先走两字尚未出口,耳边忽然传来“咻咻”两声惊弓,同时脚旁已插上了两只羽箭,深入雪中。

      “走!”苏穆武急忙将他拉回身后,指着另一个方向,“出城的道路不止这一条。”

      出现在城内的叛军少说也在三十人以上。更不用说,这城里还有比叛军更为危险的存在。

      撤,是唯一的选择。

      白术脚踏积雪在李渡城内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不时回过头对着接近的追兵丢一个少阳或者商阳指。而在前方领路的苏穆武,则挥动幽都玄虎,清除掉那些闻风而来的饥饿毒人。

      为了避免叛军过早地发现长醉村人的行踪,他们有意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很快,身后的铠甲碰撞声愈来越多,令白术不禁怀疑他们是否已经发现了与自己通行的正是军机营的苏穆武。

      然而此时此刻,怀疑或者确认,似乎都已经没有意义。

      这也是白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李渡城昔日的宏大与繁华。迷宫似的巷道与残垣,其尽头若不是死路、便往往隐藏着伏伺待出的毒人。

      苏穆武显然也是很有一段时间没有走过这里,看上去也仅是把握了大致方向,却在岔路面前显出了难得的疑惑。

      身后,追兵逼近,甚至开始从不同的方向发出动静。苏穆武跑到一条水渠旁,抓起白术的衣袖,用力扯下一块挂在枯枝上,再轻喝一声——“起”!霎时两个人轻功梯纵,跃上了一侧尚未倾圮的小楼,翻入二层的桐木凭栏。

      就在蹲身藏好之后,果然有一队藏龙寨匪类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奔袭而来。

      透过凭栏的缝隙,白术看见他们在水渠前停了下来,显然是在寻找着脚印的下落。

      继而有人捡起了那片衣袖,领头的那人看过后,大手一挥,开始命令手下顺着水渠继续搜捕。

      白术心中一喜,就等着那些人跑远,就要继续动身。谁料又是一队叛军从水渠的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

      朔风猎猎,他听不清这两队的领头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原本要走的那些人又暂时停住了,转而向四下里张望。

      难不成又被识破了?

      “别动!”

      苏穆武以气声发出警告,同时一手绕过白术的肩膀,往自己这边揽。

      白术还没有来得及怔忡,便闻见一股并不陌生的腐败气息从身后黑暗的小楼里传出。

      是毒人!

      稍稍侧过脸去,他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一只饥饿的毒人,正俯身探头,随时可能朝着自己的脖颈咬上一口。

      躲开,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只是此刻楼下的叛军尚未散去,任何动静都有可能让这一场潜伏前功尽弃。那时候再想要逃离就是难上加难了。

      但若不躲开又待如何?

      眼睁睁地感觉它一点点啃食自己的手指或者肩膀,在剧痛中死去或者变成毒人?

      就在白术犹豫不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苏穆武向后退了一点,为两人之间留出了一点空隙。

      “我腰上的刀。”他悄声道:“用它砍下那家伙的脑袋。”

      白术这才注意到除了幽都玄虎枪之外,苏穆武的腰间还系着一柄环首短刀。情况紧急不如多虑,他立刻抽刀转身,屏住了呼吸用力挥砍。

      素来听说天策府内也有几位铸造兵器的高手,今日才知所言非虚。

      白术只觉得这柄环首刀拿在手中轻重正好,舞过之处,刃尖划破空气,带出一阵滑如丝绸的气流。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用力砍剁的准备,可是刀刃从触及毒人的颈项到破骨而出,却只用了眨一眨眼的功夫。

      那种感觉,就仿佛只是切下了一片叶,一朵花。

      好刀。却不是惊叹于它的时候。

      无头的尸骸向前倒下,幸被白术一把接住,这才没有落在木廊上发出响动。然而出于他的掌控之外,那颗被削下的头颅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眼见就要往楼下跌去。

      说时迟那时快,白术只觉得背上被狠狠压了一记,整个人趴在了毒人的尸体上。紧接着,他听见了衣服轻微的簌簌响声,再抬头时便看见苏穆武已经越过了他,稳稳地抓住了那颗头颅。

      好险!

      再去看水渠边上的那两队人,也终于循着水路的两个方向而去。

      最紧张的一幕似乎已经过去,白术顾不上被压得生疼的肋骨,起身想要告知苏穆武这个好消息,可是眼中的笑意却在看清苏穆武的那一刻凝固了。

      苏穆武就跪坐在他身旁不到两步的地方,他垂着头,手上依旧提着那颗毒人的头颅。

      不。

      再仔细看时,那毒人长发虽然被攥在苏穆武手中,可是头颅却并没有垂直悬挂下来,而是紧紧地、紧紧地咬住了苏穆武的手腕。

      ***************

      这一夜,白术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军机大营的。唯他所能记得的,就是那枚死死咬住了苏穆武手腕的头颅。

      直到大营里融融的火光将他的神智唤回。

      苏穆武还在一旁,看上去与刚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有些疲惫。他端起了茶盏,似乎口渴。

      白术打了个哆嗦,冲过去,一掌拍掉他手上的越瓷茶盏,然后捧起他的右手。

      “让我看!”

      冬天衣着厚实,很可能会起到阻隔保护的作用。然而刚翻过手背,白术的心却瞬间冰凉。

      深深的牙印带着血污,清晰地印在手腕内侧,也许再大力几分,就连筋脉与动脉都会被咬断。

      白术凝视着他腕上的血迹,突然指尖发力,同时低头凑上去,竟是想要将毒血从伤口中吮出。

      “你疯了?!”苏穆武急忙将他推开。

      猝不及防,白术踉跄了几步、跪坐在地,可他并没有放弃,忽然一言不发地冲出帐外,抱了一大把的白雪进来,放在茶盘里。

      苏穆武知道他的打算,抢先一步抓住了茶盘,苦笑道:“这是想让我废了这只手?”

      他本是戏言,谁知白术却一脸认真地寻思了起来,甚至还低头打量了一下他腰间的那把环首铜刀。

      “等等!我可不想做断臂将军。”苏穆武连忙后退了两步,解下佩刀放在了一旁。

      白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取出了随身的药囊:“……我先帮你处理好伤口,再回去长守村拔几颗毒人的牙!”

      这怎么能行,苏穆武一听,急忙将他按回到椅子上,反过来劝慰道:“被咬的是我又不是你。此刻我感觉一切如常,并无异样,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

      白术几次想要起身,却都被苏穆武死死地压住了,最后终于定定地坐在椅子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倔强地仰视着。

      “……我倒宁愿,被咬的是我。”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苏穆武看见了他眼睛里那明亮的光泽逐渐被水汽所模糊。

      这是苏穆武第一次从白术的眼底读到这种灰暗,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了他披散在肩头、挂着水滴的一缕发丝。

      “说过多少次,既然决定陪你,便是我自己的对错、与你无干。倒是反过来想想,这次若是没有我在场,你倒可能真成了毒人。如此,这一口,却也值了。”

      “值?”

      白术的表情显得愈发痛苦:“……可大战己迫在眉睫前,万一你毒发,军机营地里谁又有谁能做这个主?”

      苏穆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要帮我的地方。”

      ***************

      洛道里寒冷的时节,过去了一日、又一日。转眼之间,与浩气盟约定的决战已近在眼前。

      苏穆武坐在帐内,靠近堆满了红炭的暖炉,依旧擦拭着那柄已然发亮的幽都玄虎。枪尖如镜,照出他身后正滤除药渣的黑袍人影。

      那夜之后,为了随时掌握苏穆武的状况,白术便也搬进了这顶帐内居住。当然,出入帐中需要绝对小心留意。

      因为苏穆武那天所托之事,第一件就是:不要将他被毒人咬伤的事,告诉军营里的任何人。

      为此,苏穆武甚至故意调走了卫兵,好叫他们发觉不了这顶帐内的怪异之处。

      据说,浩气盟那边约下的战期,乃是军师翟季真夜观星象所定。苏穆武一开始并没有多想,然而洛道连着两日都是难得的艳阳高照,军机营内士气大振。

      可就算是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苏穆武依旧会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寒意,从身体深处某个无法自控的地方发散出来。

      白术是对的。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尸毒的魔爪。

      被隐藏在皮质护腕和重重纱布之下的手腕,已开始变为诡异的青黑色。

      这三日,是白术从未经历过的,犹如地狱一般的三日。

      那天夜里,苏穆武要他帮忙自己两件事。第二件就是尽可能的压制、拖延尸毒的发作。白术以轩辕社的药丸和毒人牙粉内服外敷,并定时冷敷受伤的手腕,但是某些不幸的苗头,还是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这几日,洛道连晴。可是每个晴日后的夜晚,在黑暗得只剩下金红色炭火的帐内,白术一次次披衣起身,只为了帮助身边那个在梦呓中喃喃喊冷的人,裹紧更多的毛毡。

      不知是第几次,熟悉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警醒的白术立刻睁眼,抓起枕边的药盒靠了过去。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油灯并未点亮,但即便是在黑暗中依旧能够感觉到苏穆武身上所散发出的热量。

      他高烧不退,一如既往。拭汗的布巾抚过面颊,甚至能够感觉出有粗糙的盐粒滚落下来。白术用沾了盐水的白绢为他润唇,同时听见了苏穆武喉间所发出的、无意识的气声。

      紧接着,白术感觉到有什么火热而柔韧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面颊。

      是指尖。

      苏穆武的手,不安分地从毡毯内伸出,在白术的侧脸上轻轻地摩挲。随后,修长且布满了厚茧的指腹沿着发迹向后滑动,插入那一头如瀑的黑发,再沿着发间若隐若现的颈项向下滑动。

      发烫的掌心所过之处,白术心旌摇动,觉得自己仿佛就要随之点燃。

      这究竟是神志不清的举动,还是真正地有着更多的涵义?

      借着炭火余烬的红光,白术看见了苏穆武的眼睛,它们因为高热更显得明亮。

      像是受到了情蛊的诱惑,白术定定地凝视着这双深眸,忽然感觉胸中生出一种情绪,如水面的油膜层层荡漾,飘忽晕眩。

      后知后觉地,他朝着这明亮的眼神靠去,一点点低头,感觉自己也融入进那股热度中……

      然后,他听见一声叹息。

      “不怕传染?”苏穆武的笑容中,透出浓浓倦怠,“我可不想和毒尸共处一帐。”

      “我才不会变成毒尸……”白术不甘示弱地重复那老句话,“要变也是变塔纳。”

      “塔纳。”

      苏穆武轻咳了几声,抬起的手轻轻拈起白术垂在胸前的一缕黑发,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吗,我没有婚娶,就是在等一位塔纳。”

      “知道……”

      黑暗中,白术模糊地答应着。唯有此刻,他可以放下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柔软而温和地点头,并且继续用布巾擦拭着苏穆武的前额。

      那里已满是冰凉的汗水。

      总有一天、并且已经近在眼前——这层汗水所覆盖着的皮肤,以至于其下的血肉,也将是一片冰凉。

      从万花谷郎中到轩辕社军医,白术一直自傲于自己的医术。然而这一次,他却恨自己的束手无策。

      这是第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一个人。就像是风雪夜中即将冻僵的旅人,又如何舍得离开温暖。

      若是救不了苏穆武……要这一身医术还有何用?

      ***************

      决战的这天终于到来。

      根据与浩气盟的约定,对藏龙寨的突袭定在了这天的黎明。丑末,正是人睡得最熟,也是最为寒冷的时候。

      披挂齐整的军队,沉默地从大营出发,鳞鳞铠甲反射着黯淡的雪光。

      留守医帐的白术,站在清晨的寒风里,他站得笔直,紧锁愁眉眺望着队伍的最前方。

      那里,在“天”字旌旗的下方,一身戎装的正是天策军机营偏将,洛道事务统领苏穆武。

      他身披霸王乌金铠,脚跨照夜玉骢,看起来英姿勃发。然而只有白术才知道,在这片鲜衣怒马的表面下,是一具几乎已经难以支持的□□。

      一想到,苏穆武的这一去或将永无复归之日,白术便难以装出振作鼓舞的表情。

      但他必须这样做。

      因为他必须保守与苏穆武两人之间的秘密。

      ***************

      围剿藏龙寨的战事,持续了整整两日一夜,这期间不断有伤员从洛水之南送往营地。白术便在提心吊胆中捱过了十八个时辰,但是直到听见远处隐约传来金锣的声响。

      收兵了。

      可是还没有苏穆武的消息,难道他已经战死沙场?不,不可能的。若是主帅出事,早就该有传信的士兵回来通报。

      苏穆武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白术反反复复地推算、肯定,但终是无法彻底说服自己。唯一的办法只有眼见为实,需要亲眼见证那人的归来。

      送往医帐的伤兵,逐渐逐渐地少了。当沉甸甸的落日压住乱葬岗的时候,桉林中响起了马蹄碾压积雪的声音。

      军机营大部终于返回,远远地便能够看见沾着血迹的天策大旗,正在朔风下猎猎地摆动。

      白术随着人群跑出辕门,正看见灰白色的雪地里出现了铠甲黯淡的辉光,而策马行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正是苏穆武。

      激动与欣喜从产生到泯灭,仅仅只在转瞬之间。他随即意识到,在这两日一夜间,苏穆武又向着黑暗的深渊滑入了一大步。

      这位军机营统领的铠甲上,斑斑驳驳地遍布着黑红的血迹,他沉沉地低着头,并用红巾裹着大半张脸,叫人看不出神情与面貌。可紧握着缰绳的手,已经完全变色。

      再也顾不得那些所谓的约定,白术紧走几步出了辕门,朝着队伍跑去。

      疲惫的黑马在他的面前停下,马上的苏穆武扯下遮脸的红巾,对着白术微微一笑。

      “……我们凯旋。”

      然而白术却无法以笑容作为回报。

      尤其是在看清楚苏穆武脸庞的一刹那,他只觉得心脏一阵抽搐,收紧到了疼痛的地步。

      转眼辕门已到,黑马收蹄立定,静待主人下鞍。后面的队伍里也纷纷响起了铠甲碰撞的声音。

      苏穆武依旧低着头,他微微侧身,看得出的确准备翻下马背,却已经力有未逮。白术正准备帮助,后面却伸来一双手,抢先一步将苏穆武稳稳地扶住了。

      是林雨。

      长醉村的毒人们,看来也已经平安无事。

      “送他回帐。”

      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一部分人的视线,林雨深深地看了白术一眼,将苏穆武轻轻送向他身边。

      ***************

      营帐内。

      随着铠甲的一件件解下,白术觉得自己也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

      他用沾湿的布巾一遍遍的擦拭着苏穆武被血污所染的胸膛,可是血污之下,也已经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苏穆武已经陷入了昏迷,这也是一个毒人诞生的最后一道门槛。此时此刻,唯有将掌心贴上去,才能感觉到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

      而也许就在明日,这个曾经英姿飒爽的天策偏将就将站在黄泉路口,选择死亡,或是比死更痛苦的“活”。

      那是白术所无法同行的长路。

      随着士兵的回归,大营内逐渐喧闹起来。高声的寒暄与问候,却更显得帐篷内的安静,如同死亡本身。

      与此同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逐渐从喧闹中分离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帷帐被掀开的声响。

      “你,想救他?”

      脱下了一身血污的铠甲,林雨提着酒坛,靠在一旁。

      “想!”

      白术迫切地回应:“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办法的,所以才能在李渡生存这许多年。以前你不说,我不强迫你。可是这一次,难道你真的能就这样看着他变成毒人?”

      林雨朝着这边走来,手上的酒坛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俯身上前,凝视了一阵子苏穆武,再转向白术。

      “求仁得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天策府之人,注定会死于沙场。这一次、与下一次,又有什么分别。”

      “有!”

      白术的眼珠微微发红,辩驳道:“他是为了我才中的毒,这并不算是求仁得仁!我只求治好他这一次……下一次,他要死于沙场,要求仁得仁……便再也、再也不关我的事!”

      林雨又灌了一口酒,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白术身上。那眼神,却又像是穿透了白术,望向另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就在白术忍不住想要催促的时候,却听他低沉地笑了一声。

      “……哪怕赌上自己的性命?”

      仿佛想要回应些什么,然而白术几次张合嘴唇,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吐出,只是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

      原来,尸蛊之毒,真的并非无法可解。

      只是这种解法,这世上却不知能有几个人能够甘心尝试。

      营帐内已经被清理出了一块空地,摆着一只木制的浴桶,桶里盛着洁净的白雪。

      苏穆武依旧神智不省,血涂的外袍已被脱去,裹好毡毯由白术扶着坐进桶中,并且灌下了一碗汤药。

      雪的寒冷很快钻入了毡毯之中,内服的汤剂也开始发挥效用。体内的蛊毒开始烦躁翻腾,紧闭着双眼的苏穆武也露出痛苦之色。

      时候到了。

      白术除下了左手的护腕,又取来那把锋利的环首铜刀,顺着掌心的纹路,划下了重重的一道。

      殷红的新血,顺着伤口汩汩而出。落在桶内的白雪上,也滴在苏穆武的身上与唇间。

      尸蛊立刻嗅见了血的气息,苏穆武已经开始泛青的脸上,经脉开始诡异地贲张。

      白术无力地微微一笑,主动将流血的掌心送向他的唇边。伤口很快传来了被舔舐的感觉。

      他随即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雨。

      “这下,我便没有退路。”

      “你会成功。”

      林雨举起酒坛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向他致意:“比起当年的先父,你对于尸蛊的了解,已经很多。”

      血液正源源不断地从掌心之中流失,寄居于苏穆武体内的尸蛊显然已经尝到了这鲜血的美味。此时,白术却取出了毒人牙粉,朝着伤口洒去。

      猝不及防,苏穆武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向后躲避。白术趁势抓住了他的左手,同样在上面狠狠地划下一刀。然而从那里流出的,却只是凝结成糖浆一般、红黑色的血液。

      “好了!”白术扭头喊道。

      放下酒坛,林雨立刻抓起他们两人的手,以掌心相贴,紧紧捆扎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白术又在自己的身上,划下了第二刀。

      也许对于尸蛊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血液更有诱惑。几乎是在血珠滚落的刹那,苏穆武已经再度接近。

      没有半点的迟疑,白术立刻举刀,竟然将那薄薄的刀尖楔入了苏穆武的唇间,强行将他的嘴撬开,并在里面飞快地划出了几道口子。

      做完这一切,他便将刀抽出,同时一动不动,任由苏穆武再度舔舐。

      这并不是什么献血献身的过程。因为这种程度的伤口,血其实很快便会凝结;可是伤口却迟迟没有闭合。

      不仅如此,白术还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一种混合了疼痛、瘙痒、麻木和酸胀的复杂感觉,正从伤口开始蔓延到全身各处。

      尸蛊来了。

      它们逃避着寒冷和药性,源源不断的舍弃了寄居的所在。虽然紧靠着炭火,但很快,白术就感觉不到温暖了。

      大颗大颗的冷汗纵横流淌,骨头里像是被钉入千枚钢针,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就仿佛被细细地捣烂了。

      这是白术此生从未领受过的痛。

      这也是苏穆武曾经为了他而忍受的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在这种剧痛中失去了意义,每一个瞬间都能够被放大成为永恒。随着体力的散失,白术的意识开始模糊,直到林雨将一碗药汁强行灌入他的口中。

      “别、还没有……”白术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推拒,“ 药,给他……”

      “已经完成了。”林雨继续喂他,“都结束了。”

      白术这才发现,木桶内已经空空如也,自己手上的绷带也早已解开。再转头,苏穆武已经盖上了厚厚的毡毯,虽然还在昏睡,但是脸色已与常人无异。

      他怔了怔,突然趔趄地起身,发出苦笑。

      “……终于成功一次,可惜却没有命回去万花谷里炫耀。”

      他咳嗽了几声,再次将目光转向了卧榻上的苏穆武,眼神中流露出眷恋与不舍,但是片刻间就泯灭。

      “带我走。”他朝着林雨抬起头。

      “去哪里。”林雨问。

      白术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慢地从苏穆武的脸上移开,滑过木桶和站在一旁的林雨,最后看见了从帐帷间透进来的白色寒气。

      它们的另一端,便是他的归宿。

      ***************

      苏穆武在颠簸的马车上睁开了眼睛。

      没有了桉林,不见了雪,空气中流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他坐起身,掀开帘布,看见的是一片参天挺立的望天巨树,其下,绿草如茵。

      这里已是南诏境,距离白龙口还有一日,林雨如此解释。

      他说,李渡之战结束后不过几日,朝廷便又传来右相杨国忠抽调兵力的急令。天策军机将士,从洛道拔营以来跋涉十日,远赴羁縻。

      苏穆武怔怔地听完,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右腕上的那排齿痕,已经淡得只能隐约看出一点轮廓。

      李渡,李渡。

      他这才如梦初醒,那一日凯旋,站在辕门前等待着自己的黑衣郎中,是他成功解了自己的尸毒?而他此刻又在哪里?

      林雨沉默地看着他,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支已经风干了的紫色花朵。

      “白术说他自己……恐怕变不成塔纳。”

      ***************

      天宝十三载,夏末

      洛道阴寒依旧。

      自天策军机营撤走,已近一年光景。年初,衡山浩气盟对李渡城发起了总攻,成功清剿了城内残余的藏龙寨势力,绞杀宇文敌、宇文灭兄弟。并且起获了他们藏匿在李渡城内的前朝遗宝。

      可是,浩气盟同样没能找出拔除尸毒的有效办法。

      扑杀城内毒人的提议遭遇各方面的强烈反对。对于李渡城的最终决策便是封城,并由长醉村的毒人与长守村戚少芳等明教人士,一里一外,共同留守。

      年中,从北面来过几位身着黑衣的江湖侠士,自称是青岩万花谷的弟子,前来寻找一位名叫“白术”的师兄。戚少芳留他们在村里住下,同时暗中命人去城中送信。

      然而直到第七日,这些人悻悻而归时,带回的也只不过是一支残破的雾谷灯蝶而已。

      又过了数月,长守村里来了两位自称是天策军机营的军士,要入李渡。二人之中,手执幽都玄虎枪的那位,戚少芳与诸人都是认得的。

      “林校尉,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

      李渡城内,长醉村长卢恒依旧是当年模样,只是眼神中已然有些光亮,不再是死水一潭。

      林雨点了点头,环视这他曾经留守了数年的古城。残破的城墙已重新修葺,城门内的铁链也早已除去,焦黑的田地里,竟然也有了些绿色的生机。

      只是,还有一人生死未卜。

      他问:“万花的白术先生,如今却在何处?”

      卢恒指向一处低矮破落、门扉紧闭的老屋,又定定地看了眼林雨手上那杆闪着幽光的幽都玄虎枪。

      “白先生将自己锁在屋内,不问世事、不见生人已经数月。说不定连这杆枪的主人……也未必记得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中忽然划过一丝不安。

      “苏将军可好?为何只见这位女侠与你前来?”

      听他提及自己,一直站在林雨身后的戎装女子向他点了点头。

      林雨答道:“她叫陈琼,是轩辕社校尉。在融天岭曾为白术所救,因此与我前来李渡,为的就是再见先生一面。而关于苏穆武将军……”

      绝不是卢恒的错觉,他看见这两名天策军士的眼神似乎更为黯淡了。

      “三个月前,右相杨国忠令侍御史李宓领兵攻诏,铩羽而归,大唐军士折损十万有余。苏将军……亦以身殉国。”

      卢恒心中“咯噔”一下,随即浮想起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恍然了好一阵子,最终只有反反复复地说道:“求仁得仁……死得其所……那,你们来……就是为了告诉白先生,苏将军的唁讯?”

      “不。”

      林雨轻抚着幽都玄虎。

      “我们遵照苏将军的遗愿,接白术先生同去江南。”

  • 作者有话要说:  麻烦审核的lijuan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标黄的这一段根本就不是什么性描写,甚至连爱情都不算!!!凭什么要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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