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豆儿太岁

5、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陶冶感动死了。传说中狛牙卫破案率第一、抓捕率第一、错抓率零的最强捕快，前副长唐煜枢一回到京城就救了自己两回，让他深深地觉得，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前世注定。
　　诚然，自己没受队规惩罚被三十牛筋鞭子抽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田恬偷偷把鞭子给换成了空心儿的。然后甩鞭子的四分队队长柏强，又是自己同龄同期同乡的好哥儿们，那鞭子抽下去，疼归疼，但用内力护着身，嘴里又含着续命丸，还是可以扛住的。
　　可结果，却被从宫里回来的熊毅一眼识破，登时气了个半死。径直上刑房抄起跟实心儿的鞭子，冲出来照着陶冶裸露的背脊就是狠狠一鞭。好家伙，陶冶是真疼得背过气去，连声“啊”都喊不出来，直接一口老血喷出来，顺便把续命丸也吐了，额上冷汗直冒，满眼金星。
　　正当熊毅又挥鞭，就见唐煜枢“从天而降”。这一次他没骑着马，而且其实他也没从屋顶呀大树杈上翻下来，不过他出现的时机太救命了。于是对疼得两眼发花的陶冶来说，他宽袍广袖衣袂飘飘从门口轻盈迈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正气凛然的随从，那形象，简直跟天神显灵没啥两样。
　　最关键，人家进门第一句先说：“别罚了！这孩子给我，查案用得上。”
　　熊毅还不服气：“要求情，找皇上说去！”
　　唐煜枢淡淡瞟了熊毅一眼，压根没搭理。只见他袖子抖了抖，众人听得“嗖、嗖”两声，吊着陶冶双腕的绳索便应声而断，随即有两枚铁楔子叮当落地。
　　“假戏何必真做？要堵廖党的口，简单，万事往我身上推，就说这孩子是我抢下的，要杀要罚，叫我们找我论。恬妞妞，”唐煜枢字字如令发表完声明，转而亲昵地唤起田恬的乳名，“给小子找件干净衣裳，我们走。今儿起他跟着我！”
　　田恬愉快地应承：“嗳！田恬也跟着唐小叔。”说完，就不管面色铁青的熊毅和一脸尴尬的徐让，蹦蹦跳跳跑去寮所找衣裳。
　　彼时，陶冶让唐煜枢的随从唐巽搀着，两条腿直打晃。心里感激，却又放不下心，抬起头来抽着凉气儿问唐煜枢：“头儿的案子……”
　　唐煜枢知道他要说什么：“你就甭操心了，忻然很好！”
　　“这么说，您真的找到证据证明头儿清白了？”
　　唐煜枢摇摇头：“完全脱罪还不能，只可以说那人的确不是她杀的。死者伤口里埋了半截刀尖，卡在肋骨上，太小了，初初仵作大意没瞧见。”唐煜枢说到此处状似无意瞥了眼熊毅，接着道，“我开棺掘尸，那尸首已经烂了，露出了骨头，正好被我找见。也证实了，在忻然的剑刺中死者之前，他已然受了刀伤。换言之，忻然的剑是他死后被插/进/伤口里的。当然，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忻然从军粮案中完全撇干净，不过圣上已下旨撤销斩刑，案件重审，忻然从天牢转押顺天府大牢。”
　　说完又看一眼熊毅，转身向外行去。来去匆匆，似乎很不愿在此久留。
　　是时，田恬又从后头提溜着个包袱蹦蹦跳跳跑出来，替陶冶披上件短衫，同唐巽一道搀着他跟在唐煜枢后头走了出来。
　　一路向西，走过三条街，再拐个弯儿，就到了京城最清幽的书院街。顾名思义，过去这一处建有好多书院诗社，供学子文人以文会友，切磋品赏。改朝换代后这里便散了，留下的园子倒是都优雅别致，专叫一些大户的书香人家买了去作私宅。唐家老宅，就是这些宅院中的一份儿。
　　说唐煜枢出身江湖，可又有别于那些个草莽英雄，他还是很有家传渊源的。只不过祖上多是文人，即便到他父辈这一代赁田经商，却也是出了名的儒商。六亲九族，统共就出了唐煜枢这一个好习武行侠的，反正不需他继承家业，长辈们便都由得他闯荡。书院街的宅子说是老宅，其实不过好像别馆一样，唐家祖业在江南，一年里在京城住不了几日，且还都是为了生意上的周旋。唐煜枢被熊毅招入麾下后，家里索性把宅子专给他住着，所以有别于狛牙卫的其他捕快，他一向不在寮所留宿，可谓是独树一帜的特权阶级。
　　初入狛牙卫，陶冶就一直听着关于唐煜枢的种种轶事，理所当然知道这处私宅。不过可能出于对忻然的忌讳，或者是卫里众人对前副长的一种尊重，素日里狛牙卫的捕快们从不来此猎奇游玩，更嘱咐新进的后辈们不得擅入。今次有幸被唐煜枢亲自领进门，陶冶实在是感到快慰平生了。
　　说起来，熊毅抽陶冶的一鞭子真的没有徇私，特地请郎中过府诊断，好家伙，内伤！半月内不许勉力行气。好在没有伤了骨头，小子又年轻，身体底子好，吃了十天伤药倒也好得七七八八。不过这十天他可不闲着，第二天能下床了，他便跟着唐煜枢出去查访。
　　唐煜枢也不拦着，只上房下地、搬运东西之类需得体力的工作，一律不许他碰，全让随从唐巽一人担待。恐怕这是他同陶冶谈妥的条件，所以从来不服软的小子，那几日当真乖乖听话，就是跟在他身边四处走动。
　　要说查案，陶冶真是不似平日看上去的毛毛躁躁，属于粗中有细。比方说进了一户人家，室内无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拿手指揩一下桌面上的灰，判断一下这屋子约摸多久没人进来了。又或者，到得一处巷弄，仅仅因为看到地上的一坨狗屎，他就敢说哪家哪家的男主人外出归来了，而且是哪天哪天回来的。
　　关于狗屎，一向话不多，沉稳内敛的唐巽忍不住好奇问他：“你凭什么说那人是昨儿傍晚前到家的？”
　　陶冶嘻嘻一笑：“嘿嘿，那人我认识，他家大白狗雪宝可爱跟我玩儿了！畜生养得壮，后腿立起来能搭着人肩膀，平时都是他牵着出来遛狗，他婆娘个儿小，拽不动雪宝，所以他不在，雪宝就得栓家里，不出门。他遛雪宝一般早晚各一回，还就爱走这条道。你看这屎已经有点干了，一定不是今早刚留下的，起码过了一夜。我前儿个下午还在南市上碰见他婆娘，知道他没回家呢，所以他肯定是昨儿个午后才回来的。”
　　听陶冶说完，唐巽挑着眉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回头瞧见自己主子唐煜枢嘴角微微翘起，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知他这是赞许，从此对陶冶的态度客气许多。而一直跟屁虫似的黏着一起来的田恬，则每每毫不避讳地向陶冶投去崇拜的目光。
　　如是，五日后，几人依着从死去的禁军校尉街邻处得来的点滴线索，去往了城外东郊的一处马场，寻一个叫朱军的马倌儿。
　　结果，他们人还在大门外头，人家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惊叫声混着马嘶和各种异响，可谓混乱非常。唐巽手快，拽住一个面前跑过的人大声问：“怎么啦？”
　　那人慌得都快疯了，抓着头发嘶喊：“马疯啦！死人啦！围栏被冲破啦！完了，全完啦……”说完用力一挣，疯叫着挥舞双臂往外跑。跑出去几步还跌了一大跤，爬起来继续叫，继续跑，显然吓得不轻。
　　只听见他说“死人”二字，唐煜枢和陶冶便瞬时神情凝重，二话不说就往混乱处奔去。
　　那是一处用原木白桦围起来的空场，现时木栅栏塌了半边，原先挤做一堆被圈禁的马儿此刻全受了惊，有的原地扬蹄嘶鸣；有的足下不住踢踏，推搡着伙伴；还有不少已经从破损的栅栏口逃逸，在草场上四散奔逃，躲避着马倌儿们的围追堵截。
　　凝神细看，陶冶依稀瞧见疯了的马群足下踢踏之物里似有一具人体。他想叫唐巽，刚扭头，身边的唐煜枢却率先飞身而上，一个鹰落，钻进了马腿丛中。
　　“前辈！”陶冶不顾郎中的警告，提气跃升，稳稳落在离唐煜枢最近的一匹栗色大马背上，揪住马鬃将马头拨转自与唐煜枢相背的方向。马很拧，不停跳跃着尥蹶子，可怜它周围挤着的马匹无辜受害，纷纷伤在它有力的后蹄下，惨叫着奔逃躲避。
　　眼看着陶冶控制不住栗色大马，几次险些被甩下马背，他一发狠，居然张口照着马颈咬了下去。马剧痛，叫得跟哭似的，全身发抖，没头苍蝇样四处乱撞，颈上的血滴了满地。
　　与此同时，唐巽也跟了进来，抱起地上一根白桦木横扫千军，马儿就跟推骨牌一样，一个摞一个摔成了一堆。这样的清场很粗暴，因为马儿是睡觉都不躺下的动物，非伤既死，否则它们是绝不愿横卧地上的。叫唐巽这一下，很多马儿摔得猝不及防，倒地时脚骨就断了，恐怕此生便成了废物，终究落得被屠戮的命运。只是这当口，谁也无暇去顾惜马儿了。
　　是时，就见乱马群中，唐煜枢堂堂站立起来，腋下夹着个人，猛抬头叫唐巽：“接我一程！”
　　唐巽会意，原木直直递送出去。唐煜枢足尖轻轻站上木头一端，唐巽立即发力，竟生生将原木指天竖立起来，唐煜枢就仿佛坐在杠杆上，轻松被带出马阵。他旋身落地站稳，甩手把腋下的人搁在唐巽手上，紧跑几步再跃起，一路踏着马首进到陶冶身畔。伸手一捞抄在他后腰，捏着他腰带用力一提：“走！”陶冶只感觉腰一紧心一沉，人已在半空中。
　　待得出了乱阵，站在马场外回望里头漫天的尘土，陶冶一时间很是心有余悸，下意识抚着胸口大喘气，不时低低咳嗽几声。
　　无意腕上一凉，陶冶低头，看见唐煜枢三指正搭在自己腕上，不觉讪笑：“没事儿！”
　　唐煜枢面色阴沉：“等有事儿就晚了。”言罢，突然抬掌在陶冶胸口玉堂和神封两处各轻轻拍了一下，接着缓缓按摩他气海穴。
　　陶冶直觉胸膛里的气滞顺畅许多，丹田里暖暖的，很舒服，心中明白，嘴上嬉皮：“有前辈给我疗伤，幸福啊！”
　　唐煜枢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不一会儿，慢慢收功撤掌。一直抱着个人在边上旁观的唐巽这时候凑过来，抬脚踹了一下陶冶的大腚：“要你多管闲事逞什么能？白白损了我家主子真气。”
　　陶冶不服气：“多危险啊？就算前辈身手了得，那还带着一个呢！嗳，对了，”陶冶突然转移了兴趣，凑近了看唐巽怀里的人，“这人，还活着没？”
　　唐巽眼神黯了一下，摇摇头：“死啦！”
　　“唉，可惜！”
　　“岂止是可惜”唐煜枢眼望着犹是尘土飞扬、混乱不堪的马场，幽幽道，“这个死了的人，就是朱军呐！”
　　陶冶眼瞪得老大，与同样惊诧不已的唐巽面面相觑。一旁的田恬却蹦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人脑后的伤口，天真又无顾忌地发表意见：“哎呀，这可不是被马踢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