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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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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飞卿欲言又止,拍去掌间飞灰,起身却见居士正冠危坐,一张古琴已安然躺在面前,让他这凡人大大咋舌于阴阳传递之迅速。
居士眼波湛然,十指微触古琴,七弦未鸣,隐约琤然有韵致,看得柳飞卿心痒难搔,只想听他弹奏一曲。
居士指尖再施压半分,滑过琴弦,一轮清澈的泛音,泠泠如水流,悠扬而愉悦,接着几下如水激石出的轻挑,五指忽地猛滚,忽地慢拂,如溪水穿过跌宕蜿蜒的山谷,渐起入江奔腾之态。
居士弹的入神,指法也由开始的疏涩,渐渐得心应手。尤其高音一段泛音连珠琤璁,如澎湃怒潮,直上九天悬崖,正趋巍巍乎之际──
琴声轧然而止。
柳飞卿正听得浑然忘我,宛如坐危舟过巫峡,晃荡荡不知身在何方,这下只能愕然盯着居士。
「元敬兄此曲,深得千山雄踞,万壑争流之象。」
话声由旁传来,居士微怔,目光随即转向梅树边上,释然笑道:「飞卿知心,承嗣知音,今世无匹矣,此曲正名『流水』。」
一人从石墙轻巧跃下,正是居士口中的余赓。只见他脸蒙头罩,一身藏青劲装,手提着个酒坛大小的包裹。柳飞卿从没见过他这等打扮,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几乎以为来的是个专杀贪官污吏的大刺客。
「本想藏身以待一曲奏毕,免得坏二位兴致,但还是露了形迹。」
「孔子见猫捉鼠,琴声而有凶杀调,承嗣如此英杰观琴,某岂无所感?」
两人对答,柳飞卿暗忖,原来这才是居士倏地罢手之因。
「见笑,因事耽搁,过了鼓禁,只得轻装潜入。」余赓一手扯开脸罩,整整发髻,提着包袱入亭中就坐。
包袱似乎裹着个椭圆硬物,柳飞卿暗吞了口涎沫,不禁暗暗猜测里头是哪位天下第一负心人的头颅心肝,再想起日前余赓手起刀落的解羊神技,心情更为紧张。
余赓睨他一眼,大概猜得出他心里想什么,跟手解开裹布,果然里头不是淌着血的人头,而是个沾着泥的瓷坛。
「这是……」柳飞卿不解道。
「方大人之妻的骨灰。」余赓也不避讳。
「骨灰?」柳飞卿很想问他「怎么弄到的」,但顾及居士感受,只得隐忍不发,等待下文。
居士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沉声道:「承嗣可知内人她……于何时故世?」
余赓啜了口茶,方一字一句答道,「尊夫人之胞弟犹在人世,据他所言,甘露案后隔年,夫人便抑郁绝食身故。」
「余兄怎么探听出来的?」柳飞卿担心的问道,深怕余赓会傻到抬出真实身份调查。
「我佯为游侠,自称早前买下长安西北普宁坊的梅园,日前翻修书阁时,在夹缝发现一个木匣,内有书信一封和琴徽数枚,于是照着其中指示前往宝鸡,查访故园主人之妻的下落。」
柳飞卿放下心来,难得余赓自己编造出这么个四平八稳的理由,且他手握信物,言谈又无提及甘露之变,想必可让郭夫人一家放下戒心。
「令舅认得您的字迹,他说当年曾来梅园小住。」余赓带点狐疑的盯着居士手中完好无缺的琴,再从怀中掏出装在锦囊里的玉徽,「他记得您的琴。」
居士颔首,「他姊弟自小要好,我们成亲时,便由小舅充任傧相。」
居士妻子的胞弟,自然便是他的小舅子,但说「小」,如今也是个六十多岁、齿牙动摇的老人。宝鸡郭家原本对此事三缄其口,全亏余赓一片丹心赤诚,好不容易卸下老人家的长年心防。
「但令舅不愿多提往事,只说贤伉俪鹣鲽情深,希望我能玉成其心愿。」余赓话锋一转,义愤不平的道:「元敬兄五品台院御史,纠举上谏,查奸没赃,谋除凶慝,为所当为,又有什么不能提的?」
柳飞卿暗觉不妥,照理,郭家应极力隐瞒己家与甘露涉案者有关,余赓又是如何得知居士生前之品秩官衔和公务细事?
「余兄,你该不会到大理寺翻查档案了吧?」柳飞卿突地想起,余赓本行并非飞檐走壁的侠客,而是大理寺的六品命官。
余赓不语,算是默认,随即轻描淡写道:「既经大理寺定谳,就没有查不到的道理。况且姓方,身居四、五品服绯高官,擅文,甘露案中就只有方兄方元敬一人。」
柳飞卿暗捏把冷汗,余赓补充道:「放心,我只说要找一份判例,没有惊动任何人。」大理寺历年档案澔若烟海,余赓短时间内便锁定对象理清头绪,也算是过人一等。
「笔如刀、舌如环、胆如斗,承嗣实乃御史之才。」
居士有感他盛情厚意,发自衷心的赞道,柳飞卿点头附和,余赓听了反而有些别扭不自在。
「那郭家怎肯将夫人骨灰予你携回?」柳飞卿扯回正题道。
「郭舅人得知梅园树下犹有方兄的衣冠冢,便希望遵照夫人遗愿,让二人归葬同穴。」
「充秀……她原谅我了吗?」居士脱口问道,任谁都看得出他极为在意此事。
余赓沉默半晌,「尊夫人咽气前,只说:『二十年相公妻,恩爱情深,一夕家破,当同赴死而相聚于黄泉矣。』」
居士一愣,终抑不住长泪满襟,惨然道:「充秀……这几十年,妳一人在黄泉寻我,可寻得苦了……」
居士真情流露,字字血泪,柳飞卿听得眼圈微红,想慰问,又不知如何慰问,只得道:「总算夫人能明白您一番苦心。」
居士不住摇首,瞅着骨灰坛,万般柔情尽化作不足为人道的矛盾痛苦,余赓向来拙于表达情感,只得朝柳飞卿暗使眼色。
柳飞卿会意,起身替三人斟酒,「万事俱因风波起,如今事了,想必居士和夫人即将团圆,如此喜事,当祝酒一杯!」
居士也强忍了眼泪,哑声说:「飞卿说的对,是我想痴了。」
「不然怎叫『痴情』?」柳飞卿微哂,与余赓同敬酒为礼,三人均一饮而尽。
余赓搁下酒杯,眼神一凝,谨而重之道:「敢问居士意欲改葬,或与夫人同合葬于此?」
「若蒙不弃,还请让某夫妇长眠梅树地下。」
「定当从命。」
余赓应道,恭敬的捧起骨灰坛,灰白的雪瓷在月光下盈盈发亮,柳飞卿明白居士不想再给余赓添麻烦,所以也赞同道:「让我帮你吧。」
余赓从旁拿起铲子,他前日在梅树下挖的洞未填,正想把骨灰安置其中时,柳飞卿却一把抱过坛子。
「等一下。」他神秘一笑,闭目默念半刻,方用力揭开坛子,将其中骨灰赍粉均匀洒入土穴,与琴身残骸难分难舍。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是情之所至啊!」柳飞卿打趣道,居士听得失笑,也不加阻止,余赓更拿他没法。
等柳飞卿倒完骨灰,余赓便接过坛子,将玉徽连着锦囊置入其中,再重新封口,置入根下泥穴。
收尾的粗重活留给余赓,柳飞卿伸伸懒腰站起,心念一转,取下腰间尺八,朝居士说道:「此箫曾遭断头之祸,故名之『紫断』,不知居士之琴有何名堂?」
「吾琴本名『双环挂月』。」
「双环扣弦月,果然是好名字。」
柳飞卿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喉咙,总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日前小弟刚学得蔡中郎之『忆故人』,居士若不嫌小弟新学乍练,可愿合奏一曲?」
「求之不得。」居士怡然道。蔡中郎便是东汉名士蔡邕,相传他辞章、天文、术数、音律样样皆通,可说是柳飞卿心目中的榜样,所以学吹尺八也非硬求云师先教这首稍难且委婉哀怨的曲子不可。
居士镇定心神,不久五指挑起一段泛音,柳飞卿接着融入其中。一时只闻琴声静幽,箫声飘逸,悠悠荡荡,宛如空山思古,让人油然生出世之情。
余赓封妥土穴,随之拔剑而起,剑势萧飒,迥异于前日的豪迈;而琴箫声虽缓,但亭外风骤起,竟刮得醉红梅瓣纷飞离枝,宛若红叶漫天,并随着余赓的剑风四散竞扬。
居士寓情于声,一腔深情转作含蓄的琴音,毫无保留的涓滴释放;柳飞卿胜在气韵攸长,箫音宛如一苇扁舟,总随着琴音水流纵横而不覆,两人互牵互引,配合的恰到好处。
终于弦月西沉,箫声慢,琴音袅袅,融入天明微光几不可闻。
「珍重……」
柳飞卿紫断慢慢离唇,耳边只闻余赓舞剑之破风声,一时竟不舍抬头。
「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余赓吟毕收剑,定睛一看,已不见亭中一人一琴的踪影,以他刚正的性格,也不禁怅然若失。
「希望来世,我们三人能一起度曲论剑说古今。」
柳飞卿低头暗祷,枝上最后一瓣红梅随之飘落,没入尘土,只余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