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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惩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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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儿,在巴颜和翔的中央大街上缓缓前行;金夏在我左侧,落后半个马身的位置跟着;费耀色在我右侧后方,一路上东看西看,希奇的很;海东青落在他右肩,一动不动的带着一股冷漠神情。
我摸摸马儿的脑袋,不自觉的又想起小白秃。
每次我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它总是很不配合的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若是我不理它,它又会凑到我身边来逗我……
我仰起头看蔚蓝的天空,努力不去回忆它被沼泽吞噬的那一天。头顶上有一朵洁白的云,那轮廓,赫然就是小白秃的身影。我定定的看着,眼睛又酸又涩。
金夏凑近,“格格,前方是市集,人多物杂,咱们不如绕开。”
我回望了她一眼,问费耀色,“你说呢?”
费耀色往前方人头攒动的市集看了一眼,“那咱们就绕开吧。”
我点头,一行三人掉转马头。身边走过两个中年妇人,边走边议论,叹气摇头,几个字飘入我的耳朵,“额驸……”
猛的想起昨天妙儿的举动,我心里疑惑更甚,看看金夏的背影,想她这几日的神情,心里一咯噔,莫不是她隐瞒了什么?
右手用力,掉转马头,我匆匆朝市集行去。
行不多远,人太多,无法骑在马上驱使,我翻身下马,牵着,顺着人流走。
慢慢的,我发现街上的人,所行的,都是同一个方向。问身边的人,“请问,大家这是去哪儿?”
那大叔打量我一番,“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我看看身上为了方便骑马而穿的男子衣衫,点头。
大叔让我看远处发出一点金黄光芒的地方,“这几天,活佛在那里。”
“活佛?”
“恩,活佛通晓过去未来,能解世间一切疑问。”
“大家都是去请他解惑的吗?”
“活佛只见有缘之人,哪能人人都见得着?我们只想能亲耳听到活佛讲经,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着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里暗生退意。大叔拉了我一下,指给我路边的一条小道,“你不是教众,可以从这边上去。”
点头谢过大叔,送了他一些水,我策马拐上小路。
说是小路,却丝毫不见深幽崎岖,偶尔也能看见三三两两的路人。
道路渐渐上行,等马儿无法驱使的时候,已然是到了半山。我抬头仰望依然犹在天边闪光的塔顶,看看连接的数不清的石阶,不禁感叹,这样浩大的工程,真不知是怎么完成的。
我到旁边的亭子坐下休息,放马儿去吃草。从石阶上走下来两个小沙弥,约只七八岁,四下张望了一番,其中一个说道:“哪有人嘛!”
另一个沉吟片刻,“等一会吧,许是咱们走的快了些。”
我探出脑袋,笑嘻嘻的,“我不是人么?”
那两个小沙弥吓了一跳,看上去沉稳一些的那个上前一步说道:“你就是师父要我们来接的人了。走吧。”
“活佛?”我试探着问道,“他知道我来?”
小沙弥微垂着脑袋,“师父说,迎客亭中,就是我们要接的人。”
我心里不禁暗暗称奇,难不成真有这样未卜先知之人?遂道:“请小师父前面引路。”
我原以为这般浩大石阶之上的寺庙,定是富丽堂皇的吓死人,金玉堂琉璃殿。
可站在寺庙门前,却发现跟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眼前的寺庙似乎跟千百级的石阶压根不搭调。
大门虽打扫的一尘不染,却略略有些破败;墙壁屋檐也绝非琉璃宝石所筑,而是微微泛黑,透出一股厚重;清风萧萧,竹林飒飒,暗带些许幽香……却是让人的心平静沉稳,只觉得这才是天下最好的去处。
那两个小沙弥一左一右,推开吱吱呀呀的门,行了一礼,前面带路。
我恍惚了一下,跟着走进去,却发现已没了小沙弥的身影。在原地等了一小会,也不见两个小沙弥转回来。有些疑惑,提步上前,推开正殿的门。
殿内并未供奉任何神像,只在正中央,有一根极粗的,画满图案的柱子,我顺着柱子仰头望去,发现竟是隐入黑暗,似乎是无限高无限长,根本没有顶。
我落下视线,才发现,柱子前,背对着我,跪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纹丝不动,似乎已经跪了几千年。
我原以为是塑的假人,正想上前看看。可就在这个时候,从殿左侧的阴影里传来清脆的敲击,“叮”的一声。从那男子身后突然伸出一根沙柳的枝条,狠狠的打在男子背上,沙柳上倒长的芒刺,撕下一块带血的皮肉。
我心里一阵寒,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细看男子膝下垫着的,也不是普通的蒲盘,而是沙柳和仙人掌编织而成的。
男子动起来了。绕着柱子,匍匐,抬起上身,膝行;匍匐,抬起上身,膝行;……
他行过的地方,满是暗红的血迹;赤裸着的背,满是伤痕。
我不敢再看,转身欲离开,却被那男子口中咒语般低沉的声音定住了。
——我,听信传言,真伪不辨
——我,是非不明,黑白不分
——我,乘人之危,愧对良人
——我,愿以满腔鲜血,涤清罪孽
………………
我缓缓转身,他已膝行完一周,稳稳跪定。又是“叮”的一声,……
等我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抱着他滚到一侧,沙柳的枝条啪的打在柱子上。
他平日里不逊不屑的眼神都没了影踪,只剩忏悔;唇上干燥破裂;身上触手可及的,都是粘腻的血……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也失神的看着我。
他竟这样惩罚他自己?用这么残忍可怕的方式惩罚他自己?
猛的,他推开我,挣扎着又跪过去。
我忍住心里的怕,冷笑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作声,我继续说道:“你是存心要给我个蛇蝎的罪名?”
他声音有些沙哑干涩,“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公主无关。待我涤清罪孽,自会留书告于世人。”
我不知怎的,心里一阵痛楚,定了定神,又听得“叮”的一声,忙伸手拉他。这么多天,他体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用的劲又极大。结果两人滚落在一起,枝条又一次啪的打在柱子上。
我看着他的脸,酷似我三百年后丈夫的脸,虚弱,苍白,毫无生气;看着他只有痛,悔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矫健的身躯上遍布的触目伤痕;黯然落泪。
半晌,他喃喃开口,“别哭,为我,不值得。”
我瞥到他护在我身后已是血肉模糊的胳膊,心里一软,却依旧嘴硬道:“谁为你哭,你死了倒好。”
他无语,半晌,“我再无颜见你。若你要我死,我断不会不从。”
我叹了口气,“我,我并未怪责于你,你也不必一直耿耿于怀。”
他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我被他看的不自在,起身,“我要走了,你走不走?”等了一会,没听见他的回应,我提步就走。
“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我脚步一顿之下,继续向前走。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位故人,你会怎样对我?怎样看我?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惩罚自己?
而我,我又该怎么面对得知真相的你?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与你相处?这些年来的一切,我又怎能告诉你?心里的爱,怨,无奈,实在是不愿诉诸文字,不愿,也不能倾吐。
不能说,因为无法预知我们以后的路;不能说,因为他再也经不起一句谣言。
殿门口,那两个领我进来的小沙弥正双手合十肃立,道:“师父请两位施主移步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