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秘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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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从来没有如这一次一般，感受到尽在咫尺的死亡。
狂风翻卷着粗糙的沙砾笼罩成一片，翻卷着吞噬着沙漠中的一切。
狼狈的旅人背着一长条形包裹孤身一人在沙漠中行走，凌冽的风沙刮擦着裸露在布巾外的面颊，从初时每一次带来生生的钝痛感到现今的疲惫麻木。原本梳理地顺滑条理的长发与沙尘纠葛在一起，发尾从粗陋的布巾下隐隐漏出，染上一层脏污的土色。
继续赶路不再是个明智的决定，但他依然固执地握着手心的木杖，顶着风沙缓慢地移动。每一步每一步，都是那样地艰难深刻。双腿酸麻无力，视线模糊不清，他压榨着身体中仅剩不多的力气，仅是为了前进一步，再前进一步。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斗争。明眼人都能轻易得出这场斗争的结果。但他依旧硬着头皮咬着牙关，为着心中的那一执念强硬着逆势而上。
身体中的气力一丝一丝地远去，他的手指感受不到木杖的毛糙，双腿沉重好似灌铅，耳中狂风呼啸声在渐渐远去，浑浊双眸中却逐渐倒映出清晰的，同伴熟悉的背影。
她们大步走在自己的前方，一个个衣饰干净，笑声朗朗，皆是轻松惬意的模样，唯有自己，满身沙土，狼狈不堪地落在最后，独自凝望。
不过是当初的一句戏言，偏生自己是如此执着……若是让那花魁知晓他今日的邋遢模样，定是会被嘲笑的吧？
楚烟开，想不到，你也会有今日。
他努力牵拉着嘴角，但早已无力扯出嘲讽的笑。
他仅仅，是想完成当年未完成的旅途，实现当年他们未达成的心愿罢了。
这么多年来，一直记挂在心头的，从未忘却的愿望。
他终是脱了力。双腿一软，整个身体栽入土黄的沙海之中。风肆意地咆哮，卷起细碎的沙砾在半空中翻腾，将其化为一道土色的幕帘，使旅人的身影彻底埋葬入不见天日的坟冢之中。
002
依稀有光线刺痛着他的眼皮。似乎能听到什么细微的响动，透过耳蜗刺激着他疲惫的神经。他感觉到自己身体沉重，四肢酸痛无力，连挪动手指都要花上极大的气力。他无力地合着眼，只想在此刻放任自己沉溺入安好平静的黑暗里。
这时，有人用湿润的布巾擦拭他干涩的唇瓣。对方的动作轻而柔缓，让他不由得猜测自己是陷入了死前美好的幻觉之中。
对于死他并不感到恐惧。想当初，他入过炼狱，淌过黄泉，嬉笑间看尽世间悲欢离合，反将自身的喜怒哀愁全数遗忘。可如果黑白无常在此时告诉他寿数已尽，难免会落得几分遗憾吧？
意识消逝前，他脑中迷迷糊糊，皆是这个念头。
再次醒来时，楚烟开茫然地瞪着深灰色的天顶，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在何处。他本无力起身，只因感到喉头干燥，才勉强支着身子，想寻找盛水的器皿。入目是一简单朴素的房间，桌椅床柜，并无多余累赘的装饰。
荒漠深处有如此人家，倒也稀奇。
仿佛感知他心头困惑，木门应声而开。来者背光而立，见他已从床上起身，忍不住惊呼道：“呀！你醒了！”如同银铃轻鸣，串串成歌，她迈着轻松的步伐进入室内，将手中事物一一放置于桌面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看外貌，对方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身轻便橙黄短衫，玫红束腰绕荷瓣状纹饰。乌黑的长发在一侧用红绳高高束成一束，发尾落在肩端，俏皮地打着卷儿。但最为瞩目的，是她佩戴在腰间一双弯刀，刀柄上垂下一络大红色的绳结，跟着她步伐微微晃动
“将你带到这儿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她说着，一手拖过张木椅，毫不顾忌地坐在他对面，“真是少见呀！我好久都没有见到陌生人来了。”未等他开口，少女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般自然地伸手取过放在桌上的茶壶，将清水斟入白瓷杯中，递到他眼前。
楚烟开接过，倒也不疑，他缓慢地喝着杯中白水，审视的目光却一直未从少女身上离去。那少女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悬着双腿在肆意晃悠，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待到他喝完杯中的水，她抬手接过，再次斟满，行动流畅地理所当然。
当她再次将瓷杯送至楚烟开眼前，他盯着她握着瓷杯的白嫩细滑的指尖，突然哑着嗓子开口问道：“这是何处？”
“这儿？自然是昆仑山呀！”少女笑眯眯地回答他，仿佛这个答案是再明显不过。她歪着脑袋，看着迷途的旅人露出惊讶的神情，笑容愈发欢畅。
“昆，昆仑山？”
楚烟开的惊讶并非没有理由。毕竟当年列为四大门派之一的昆仑山，早在多年前便消逝在浩瀚荒漠黄砂滚滚中，就如海市蜃楼中独具特色的一景，最终免不了化为记忆中最苍白的一片幻影。
“怎的是这幅神情？”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下颚，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按照常理，难道不应该是感到兴奋么？”她一派天真纯良的模样，却无法改变话中有话的事实。
“这儿，是昆仑山呀！”她放慢了语速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但是坐在床上的男人单单垂下了自己的眼睫，似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中。在被疲惫侵蚀地狼狈而憔悴的脸上，没有泄露半分感情。可少女依然注意到他撑在身体一侧的手握紧了床上的薄单，又缓缓地松开。
少女笑得眯起了眼。她忽的站了起来，向门的方向小跑而去。楚烟开见她飞快地走出了房间，须臾后门再次打开，少女俏皮地从木门后探出半个脸庞，微笑着对他解释：“你稍作歇息，我去给你寻些食物与梳洗的用水。”她停了停，补充道，“你的包裹我也会为你取来的，所以莫要担心。”
楚烟开缓缓抬起头，在苏醒后初次对她绽开同样绚烂的笑容：“真是多谢姑娘了。”他的嗓音仍带沙哑，可无端多了几分惑人的魅力，而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涤荡着一层清澈的光晕，就似干净剔透的湖水，叫人移不开目光。
少女的面上蓦地蒙上一层红晕，像极了沙漠落日时夕阳的余晖在蔚蓝的天空中层层铺展开的色泽，她羞涩地转开了视线，低声补充了句：“对了，我叫阿倾。”语毕，她急匆匆地关上了门。
楚烟开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面上笑容立刻消失，换为凛严的神情。
少女的装扮是来自昆仑的刀客无疑。只是多年前昆仑覆灭后，受业自昆仑山的刀侠二客自然是随之销声匿迹，隐灭在泛泛荒漠之中。而从少女的外貌年岁看来，她作为昆仑后人的可能性并不大。因此在少女离去时，他故意使用了魅术。不想，她反倒配合地在表面上做出一副被迷惑了的神情。
昆仑山。
他疲惫地合上眼，往事历历在目。
003
朔风镇这家外观简陋的客栈内，今日是出奇的热闹。大堂内每张木桌边都围坐着服饰各异的人士，哪怕是刻意放置在角落中，桌面上覆着大块乌黑斑痕的那一张。
一只漂亮的手正随意地放在桌面上，手的主人无意识地用他白皙修长的食指轻轻地叩击着桌面，而他另一只手则托着下颚，目光游离至木框窗外渐渐沉入荒漠的落日。店家门口的纸糊灯笼亮起了昏暗微弱的光，轻飘飘地跟随着这一时卷起的微风摇荡。
尽管身在角落，又是背对众人的位置，但男子依然不时地感受到来自他桌露骨的艳慕目光。他却恍然未觉似的，任由思绪飘荡。在偶尔听得几句邻桌的闲谈时，淡色的薄唇勾起慵懒的笑。
“真是厌烦。”坐在他正对面的女子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藏在黑色面纱下的唇却挤出与她的姿态大相径庭的一句抱怨。她别过脸，躲开那些令人厌恶的视线。
女子一袭简易的绛紫色长裙，裙边开衩出隐隐露出腿部光洁肌肤，如墨长发上仅仅别着一朵丁香发饰。尽管用面纱掩面，依旧无法阻挡他人在目睹女子姣好身材后延伸出的对藏在遮掩之后的真容的遐想。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低声道：“不愧是金陵魅香楼头牌的绯花姑娘，哪怕是不施脂粉，也大有人士愿靠近一亲芳泽。”本是打趣的玩笑话，他的声音自然压得极低，同时又被领桌的一阵高声谈笑给盖了下去，但一同坐在桌边的两人，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绯花瞪着他，模样似是恼了。忽的，她随手拈起桌边的竹筷，手腕翻转间使劲，将筷子向着他的面门处掷去。
他不躲不闪，望着竹筷渐近，唇畔笑意未散。
而那竹筷方离她手片刻，便被另一双筷子稳稳夹住。出手之人正是坐在四方桌另一侧的轻甲少女。她一手持筷，另一手掩口藏起一直未曾收敛的笑意，“得了得了。”她收起筷子，故作叹息道，“你二人这番作为，不知你们那翩翩师傅见了，又是何种感想。”
绯花望着她，还想张口说些什么。这时，堂中一桌中一书生状人的话语传来，令她不由得合上口，认真地聆听起那书生对着堂中其余人发表的言论。
“不知那昆仑镜是否有此等穿越时空的通天神力，否则单凭一小小昆仑山，如何能与神机营，万妖宫，逍遥观三大派相提并论呢？！”
那书生能说会道，口若悬河，但真正入了耳的，只有这么一句罢了。
三人互相交换着略有深意的目光，又各自转移了视线。楚烟开好像听得莳央无奈地叹息一声，但转眼少女神色如常，低头平静地望着杯中清冽茶水。
“明兮是怎么了？这么磨蹭。”绯花无意间朝着店中楼梯方向张望了几眼，正见着腰间别着雪白拂尘的少女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她自然地无视其余人对她投来的眼神，自顾对下楼的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微微一笑，算是回应了绯花的招呼。一身翠绿裙装清丽可人，夺人瞩目。她缓缓穿过一众人，来到同伴的桌前。莳央顿时往身边挪了挪，为她让出了座位。少女坐在莳央身边，微微叹息了声。同桌三人才看清她眉宇间的一丝愁绪。
“哟？明兮这副神情，莫不是遇见登徒子了？”他照旧开着玩笑，却难以掩饰话语中流露出的关切意味。
明兮勉强弯了弯唇角，将一直捏在手心的信封放在了桌面，“怕是，我怕是……”她嗫嚅着，小心地选择斟酌着词句，“怕是，不能同大家一道去见这传说中的‘昆仑镜’了。”
“距明兮下山已满一年时间，师傅催促明兮归返，此番，怕是要与大家，告别了。”
手指划出如梦令最后一音。夜中徘徊的清冽琴声戛然而止。楚烟开沉默地收起琴，大步走出了一直以来作为他休憩之地的小院。
不论这是否真是传言中消逝于沙海尽处的昆仑山，今夜他都有不希望他人打扰的理由。
看那刀客少女的模样，想必是在心中有了这样的猜测，她费心试探自己的口风，却又天真地不愿道破。只是可惜，她的所思所想分毫不差。
他寻觅昆仑，确是同那些个凡夫俗子一般目的，皆是为了与昆仑山一同淡化在众人视线，在人们口耳传述中具有通天遁地，穿梭时空之能的神器，昆仑镜。
004
穿过山门，面前是高耸的千层阶梯。阶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叙述着此处已有多年未曾有他人涉足的事实。
此间山庭院内设为大字型，一殿五堂的构造简洁明了，倒是符合荒漠人大气直白的爽利。昆仑前身为西域摩尼教，从而在装饰方面多了几分与中原迥然不同的异域风情。传言昆仑山中有通往天宫瑶池的密道，不过传言毕竟只是传言。
一路行来，楚烟开发觉自己像是在参观一座保存完好的异族宫殿，而不是在多年前神秘消失的荒漠遗迹。此处一砖一瓦好似都保持着多年前的模样，除却堆积的灰尘与凝结的蛛网，光阴好似从未在此处烙下痕迹。
楚烟开回身望着身后。清冷的月光透过几缕薄纱一般的云雾落在山门石柱上。山门顶端挂着一块匾额，用遒劲的力道在其上题下“昆仑”二字。但仍是抵不过岁月侵蚀，刻出的笔锋有了风化的痕迹，模糊出一画圆润的孤独。
在这一般朦胧月色的笼罩下，难免使人在恍惚中忆起，昆仑历历的喧嚣。他能想象出烈日骄阳下，络绎来往的刀侠二客，及初来乍到拜师学艺的弟子，在这一道山阶上步履匆匆。
而如今他立在昆仑山脚，往昔的荣华便是一缕云烟，沙漠干涩寒冷的夜风徐徐吹拂，像是将其一同吹散。唯留天际残月一弯，照拂着此刻的清冷惨淡。
他初次入了昆仑山门，已是这样的光景。
昆仑五堂的造型大致相似，而各方细节又有不同，但与主殿万剑殿的肃穆辉煌相比，还是逊色了几分。
但是在传言中，昆仑镜除却在重要日子之外，平日都置放在五堂中的天鹰堂中。而楚烟开眼前的这幢建筑从外观装饰上看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唯有门框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苍鹰，鹰眼处以血红玛瑙为饰。假若传言为真，那么此刻，昆仑至宝昆仑镜与他不过一扇门的距离。
只是可惜，不论他使用何种方式，面前的木门依旧牢牢紧闭，他的尝试都不能让其露出哪怕一丝的缝隙。行走江湖的昆仑人皆擅长机关陷阱，而面前的天鹰堂，便是其杰作之一了。
楚烟开的目光从眼前紧闭的金漆木门移开，落在铺展堂前的洋红色波斯地毯上。他缓缓将身侧的琴竖立置在胸前，如同环抱琵琶般将其抱紧。
今夜的月色，是如此明朗。
霎时，男人白净修长的手指用力划过琴面银色丝弦，几个看似不成曲调的单音从他指下溢出，刺耳地摩擦着耳蜗。肉眼不可见，但能感受到一股看不见的力以男子为圆心涟漪般向四周扩散。
在他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击金铁相鸣之声。
那兵铁碰撞的清脆，带着回响的余韵，将夜的宁静驱散地一干二净。
楚烟开转身，手指依旧扣在开启杀伐之音的琴弦上。洗净了旅途的风霜与憔悴，男子竟有一副不输女子的清丽秀美的真容。他怀抱古琴，面上挂着似有还无的笑容，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之人。
少女反手持刀将其横在身前，刀柄上的绳结坠子在半空中微微晃动。她微微的仰起头，面上不见得有多恼怒，照旧是一派天真纯良的笑容。
她怡然自得的模样让楚烟开心生了些许困惑，不过联想之前这少女的神情姿态与话语中刻意的暗示，做出这般举动便不奇怪了。
“这位公子未免也太过心急了呀！”她笑得无邪，可是空余的那只手暗中挪上了悬在腰间的刀柄，“如若是为了昆仑镜，不如让阿倾为公子带路，如何呀？”
楚烟开未答。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搁于琴弦的手指。
“阿倾姑娘倒是了解楚某人的心意，不过……怕是，另有图谋吧！”
话音未落，原先握在阿倾手中的弯刀在空中旋转着向他的方向袭来。浸透在月光中的锋利刀刃折射出一道如水一般明亮清澈的光华，一时叫人有些恍惚那一抹匆忙的闪亮是迷人的月光还是夺目的锋芒。
与此同时楚烟开手指微动，指尖勾起的弦滑出溪流般流畅动听的乐音。
阿倾的弯刀居然在这一串轻快活泼的曲调中硬生生地偏离了方向，笔直地钉入了天鹰阁大门的门檐上，正中门上鹰眼。血红玛瑙一击粉碎，化为千万颗血红粉尘如初雪一般纷纷洒落。刀柄在空气中晃动着，大红色的坠子吊在空中跟着摇晃。
又是一阵沉默的气息席卷而过。
站在天鹰阁门前的楚烟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好似机关开启发出的声响。阶下的阿倾仍然维持着仰头张望的姿势，不过她这时的目光似乎是在换成了位于他身后的某项事物。
随即又是一阵嘈杂，夹杂着木材与地面摩挲声与机关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吱呀”声。楚烟开感到一丝略带凉意的空气从身后冒出，翻卷过他的衣角与发丝。
在他身后，天鹰阁的大门，打开了。
阿倾步伐轻快地迈上楼梯，掠过他的身边。她手腕一挥，不止什么东西弹指而出，“当”一声击在定于门框的刀身上。长刀脱离禁锢顺势落下。阿倾轻松接过刀，束回腰间。
她又几步走到打开的天鹰堂门前，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笑得眉眼弯弯：“公子，请呀！”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秘藏·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