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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错情·下 ...

  •   004
      青葱纤指划过细弦,勾出最后一音余响。绯花露出浅笑,起身对郡王行礼。
      “哈哈哈哈……妙!妙!妙啊!”郡王抚须大笑,“想来白乐天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也不过如此吧!”
      “郡王谬赞了。“绯花垂头敛裾,凭着余光打量这身居上位,服饰华贵的中年男人,微笑时,眼底是无法抑制的冷意。掩在宽大纱袖下的红绫紧紧缠绕在手臂上,微微的疼痛顺着手臂蔓延,似是也感受到了,她心底涌动的情绪。
      偌大的厅堂中只有两人,四周环绕着皆是精致的器物和奢华的装饰。此番会面,她未曾想到郡王居然屏退了众人。见此情况,她也让玉梨在府外等候,发生突变后会以术法传递信息。
      “众人皆道魅香楼的绯花姑娘人艳技绝,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郡王起身,徐徐走下正位。容貌已不复年少时的俊逸,唯余那双黑眸依旧炯然深邃。
      绯花下意识后退一步,十指紧紧扣住琵琶。眼前人的接近,让她感至一种威严慑人之气在逐渐向她逼近,震地她一时有些恍惚,细细密密的恐惧感从心头渗漏。
      她……是低估了眼前年届五十的中年男子。
      面上浅笑不变,她看着手中的琵琶,黑白分明的眼内泛出柔媚的波光。即便如此……即便如此,金陵郡王也不过一介凡人罢了。
      “要是,要是姑娘不是万妖宫的妖人……”
      话音未落,绯花已指尖聚力,在琵琶上轻轻一擦。一串音符在指尖溢出,伴随一道轰鸣,竟在相隔不到五步的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沟裂缝。身侧的家具四分五裂,装饰被染上一层飞灰,唯对峙的二人面色如常。
      郡王身上的衣饰皆被灰尘污染,他依负手立于原地,仿佛面前突生的异变对他未造成任何影响。
      绯花面色如常,紫色纱裙伴随微风飘摇,凝着术法的指尖闪烁着妖冶的紫色光芒。
      “妖人……郡王如此称呼绯花,那绯花斗胆询问郡王,绯花,究竟是妖,还是人呢?”女子笑颜清丽,目光澄澈,一瞬,颠倒众生。

      “绯花,绯花,怎了这是,突然愣了神?”
      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去,坐在她身侧的男子貌似冷月,嘴角扯了一股轻佻散漫的笑意。男子盘腿而坐,腿上放置着一把古琴,他随意用手指一勾,“铮”一声静了纷乱的心思。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人能在我抚琴时离了心绪。”男子一手捏着玉杯,另一手杂乱无章地勾着琴弦,“即便是‘高山流水’,也难觅知音。”孩子一样嘟起嘴,装出撒娇的模样。
      “呵呵……”坐在男子对侧的少女掩口轻笑,“楚大哥,如你是伯牙,定能觅见子期的青睐。”少女医师装扮,腰带中别着雪白拂尘。她颊上蒙着淡淡红晕,双目灿若星光,随意而坐也难掩一身毓秀出尘的仙人之气。
      男子露出满意的笑,调侃道:“还是明兮知我心意。”
      看着两人谈笑自若的模样,绯花有些迷茫。眼前的二人,一飘逸如仙,一魅惑似妖,分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能在此对饮相交。
      她从二人身上移开目光,才发现有第四人的存在。
      少女身着便于行动的轻甲,依在栏上,以臂为枕,睡得安详。半人多高的长弓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就连睡时,都使自己保持着高度警觉的状态。
      “莳央酒量差,还贪杯地不得了……”坐在对侧的医师少女——明兮,见她愣神的模样,笑着说道。
      身侧的男子扶着下巴,笑容不怀好意。“她这毛病要是被他人发现了,必定要吃苦头。”
      “不提莳央,楚烟开,你自己又好得到哪儿去?”绯花执起瓷杯一饮而尽。杯中琥珀琼浆清香扑鼻,入口香醇甘美,同时感受到一股暖流顺着液体从喉头滑下,温暖了四肢百骸。对自己的鲁莽言辞,也未感突兀,恍然如同,天生如此。
      夜空中冰轮高挂,柔和的月光覆着谈笑的四人,一派祥和。
      她记起了。
      十八时遇见那三人,因打赌输给了那楚姓的魅者,便偷逃出了魅香楼,过了一年着纵马江湖,肆意欢歌的日子。犹记那年中秋,四人在西域阿格拉举杯畅饮,无话不谈。即便远离故土,与挚友相伴,又有何妨。
      这般快意的日子,连同当时心头的浅浅酸涩,她竟是几乎忘记。

      005
      分明是同样的月,此刻只有几分清冷凄寒。
      绯花紧了紧环抱双膝的手臂。方才遭遇偷袭,导致此刻自己的灵力被全部封印,想法传递消息也皆徒劳无功。侧眼扫了扫窗外明月的方位,草草估算,自己入王府已过了近四个时辰,玉梨若是机灵些,该是已经与魅香楼众人取得联络了。
      只是这次,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绯花摇了摇头,笑中带了几分嘲讽,几分无奈,几分苦涩。
      她侧眸,眼神扫到栏外逐渐靠近的用乌金丝线绣着祥瑞花纹的皂靴,笑意越发冷冽。
      扶着石壁站起,她对着来人盈盈下拜。“真是稀客,不知郡王来此,有何贵干?”
      牢门待郡王走近时已自动打开。可想而知,门上被施了咒术,以她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从这方窄小的空间中逃出,再多抵抗,不过徒劳。
      冷眼望着郡王走入牢房,脑中转过许多词句应付即将面对的审问。见他即将走到她面前,她意外感到身子一轻,有股暖意冲破了禁锢,在周身流转。
      原来牢房被设立了结界,困住她的同时压制了她的灵力。郡王的举动无疑打破了囚牢的枷锁……还未来得及发出疑问,眼前郡王突然双膝一软,面无表情地栽倒在地。
      绯花皱眉,又见郡王身侧的阴影中冒出许多污浊的气体,只余白骨的手臂从气体中伸出,手撑住地面,骷髅的头部也从黑气中出现。不多时,一只骷髅从阴影中爬出,歪斜着身子,站立在她面前。
      绯花的表情并未表现出过多惊慌,下意识环顾四周,对着空气中低语道:“不归,是你?”

      义父食了言。他未曾来金陵看过她一眼。哪怕当时她日日夜夜地盼,那个惦记在心头的身影却从未出现街道尽头。
      出现的是不归。
      不归是异人,跟着义父学着控制阴灵的异术。他带着不情愿的表情走入魅香楼,将义父的紫玉风铃交给她。她懵懂着接过,眼角还带着哭泣过的泪痕。发觉对方用睥睨的眼神盯着她,她恶狠狠地擦去自己眼角的泪,倔强地扭过头去。
      她讨厌这个人看自己时候的眼神。
      所幸不归来的次数极少,除却她生辰时作为义父的信使的例行报到,平日也只有传递重要的口信或取得需求的情报时才会遇见。
      魅香楼表象上是金陵第一的烟花之地,实际是万妖宫设立在金陵的据地。毕竟妓院这种地方,人多口杂,信息流转量极大,加上有心人的稍加利用,此处成为了万妖宫聚集了大量的信息聚集中转地。
      就算她是头牌的花魁,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黯然地垂下眼睫,想起不归轻蔑的眼神让她心底滋生出几分愤懑。当年四人于金陵分道扬镳,她走过拐角就见着不归靠着墙,用她最厌弃的眼神睨着她。
      随手甩开红绫,一击将不归的骷髅鬼灵震成尘粉。
      他会来救她……嘴角堆出嘲讽的笑。不过,未见他的人影……难不成,万妖宫真出了什么差池?异样的情绪略过心头,她避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金陵郡王,吟起回宫的咒术彩云归。
      上次哼起这曲小调时,她和三位同伴一同潜入万妖宫,也是那时,她偷偷去看过义父一眼。义父的样貌一如她记忆中,不曾改变分毫。
      仅仅一年前回忆,现今想来,仿佛过去了万载。口中的词句,是这番生涩拗口,一口苦味含在舌尖,吞不尽,吐不出。
      暗紫色的光晕自她足下缓缓升起,丝绸般轻盈地萦绕在她周身,组成不知名的图腾状。闭眼凝思的女子的身影,在光中趋向透明。
      空荡的房中,最后只余下一方小窗映下的莹白月光。

      006
      落地的瞬间,绯花也不禁掩住了口。
      幽冷潮湿的万妖宫,她记忆之中一直是沉没在地底深处的阴暗宫室,此刻竟成了一片炼狱火海。她听到无数的尖叫哭喊声在耳畔回旋,又似尖刺死命扎入她的脑海深处。脚下,深红色的液体,已汇聚成了潺潺细流。
      红绫从袖中飞出,缠绕在近处一身着铠甲的兵士的脖颈上。对方手中的剑,已穿透了一十二三岁的万妖弟子的胸膛。手腕使劲,兵士的脖颈歪曲成怪异的形状。他持剑的手在此刻松开,身子瘫软。
      此刻脑海中响起了郡王的话语。
      这番要剿灭万妖宫的……不是自诣仙人而与万妖势不两立的逍遥观,也不是人间道一生正气的昆仑山,是……是朝廷啊!
      绯花拖着红绫上前,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异人少女的眼。
      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她疾步奔向了义父所居的房屋。
      不多时,眼见义父的屋室已近在眼前。和其余地方的喧闹相比,此处,实在安静得有些异样。尖锐的哭喊和炽热的火光并未蔓延至此,被黑暗环绕的小屋仿佛已遗弃尘世,独立于凡间的晦涩中。
      绯花定了定神,感到臂上的红绫缠地更紧。她走上前,想要推开紧闭的房门。
      手没能触及木门的表面,已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绯花下意识手腕施力,紧绕的红绫以螺旋状松开,她向后方一跃,借此脱开了对方的钳制。皱起眉,她丝毫没有掩饰眸中的焦虑之情。
      被四周火焰称地几分黯淡的月光下,不归单手持杖,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曾有月色朗照。
      胡四相公懒散地倚着窗台,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椭圆状玉牌躺在他的手心。他凝望着手中的物件,漆黑的眸底有灿然似有隐匿其中,嘴角也弯出微不可见的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能让人从心底不自觉地滋生出喜悦的事情。
      玉牌是上好的和田羊脂玉所制,一面正中是行体的“轩”字,另一面是雕工精湛的祥云饰样。梨花白色的玉牌四周的边框皆以凤纹,贵气又不失端庄。
      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的纹路,女婴偏着头睡得正香甜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浮现。回忆起她脸颊处的肌肤细腻柔滑,触感比手中的玉牌更胜几分。
      那块玉牌,曾妥帖地收置于这个模样玲珑的女婴的襁褓内。他当年收留这个女婴,最初也是遵了春三十娘的旨意。谁能想到这个随意丢弃在路旁,用粗麻布随意包裹着的女婴,身上流着的,是当时最尊贵的血液。
      凤纹……除却皇室,还有谁敢如此大胆地使用这般的纹样装饰玉器?
      他收起玉牌,走向房屋的角落。掩藏在黑暗中,极少有人能注意到女子狼狈地趴倒在地。鬼气缠身的疼痛使她面容扭曲,多数指甲因掐入石质地面的缝隙中而折断,原本圆润白嫩的纤纤细指此刻血肉模糊。
      “如何?”他低头望着女子,阴柔俊美的面上流露出快慰的笑意。
      女子本是极为痛苦的模样,却强迫自己挤出嘲讽的神情:“妖人,不得,好死……”断断续续地说出口,她对眸中的仇恨未做任何掩饰。
      胡四相公面上的情绪全然消失,他叹息道:“玉梨,你本是我的弟子,此番帮着朝廷,又是何苦……”
      我等若是妖人,你又何尝能跳脱这层紧箍?
      “妖人,灭我一族,如报应,报应全施加于,绯花姑娘……呵呵……”被折磨成眼前的憔悴模样,还能嬉笑出声。
      胡四相公依旧面无表情。可最后一分对玉梨的惋惜也已然从他情绪中流逝。他再次望了望手中的玉牌,唇畔的笑容妖异而绝美,眼底的光芒冰寒而彻骨。
      万妖宫,与眼前这个朝代的毁灭,皆是必然。绯花,也无需成为历史中无用的牺牲品。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未施脂粉的少女的脸,那时她紧拽住自己的衣角,泪眼朦胧的模样。
      入魅香楼,是每个魅者女子及笄后必经的历练。他当时动用各种借口推脱了一年,仅仅因为他不舍亲手将她送入这糜烂的金色囚笼。最后的妥协,也是迫于春三十娘的压力。
      不敢去看她,乃至遣了不归照应,是怕了再见她这番模样。
      入魔几十载,他竟是看不破这层魔障啊……
      从最开始,已错了。
      抚住眼,他笑不出声。

      007
      “你信?”
      “不信,又如何?有个盼望的念想,也是好的。”她抚了抚鬓角的发。衣着不再是轻罗软纱,而是粗布麻衣。青春韶华已然不再,无法掩盖的是举手抬足中的气度风韵。
      “不过,我是不会原谅不归的。”搁在桌上的手,悄悄紧握成拳,指甲掐入肉中,她却浑然不觉。
      身着银蓝轻甲的女子站起,置在桌上的茶水分毫未动。她伸手拿起长弓,背在身后。“看你过得好,我也可以放心地离去了。”
      她跟着女子走到门边,余光看到三人替她捕捉的灵兽木妖忠心地立在门外候着。“这就走了……”心头有种预感,这是最后一次与她相见。
      女子别过头,淡淡重复:“心中有个念想也好……”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望着身背长弓的身影逐渐消逝在那一片青翠山野中,绯花揪紧了衣襟。
      她从入魅香楼那刻起不再相信义父的誓言,偏生那次会听了不归的话,跟着他来到了这片名为鱼米乡的世外桃源。义父已在此处为她置办了一切。她住在此地,不问世事,一晃,已十多年过去。
      万妖宫,早已成了江湖上飘渺的传言。容颜娇美,实为祸水的魅者。历尽生死,奴役鬼魂的异人……都同一场大火,消失在历史的缝隙中。
      可她还活着。她要活下去,活在自欺欺人的等待中,看着眼前的朝代,是如何被历史的车轮碾为微不足道的粉末。
      耳畔听到了那曲极为熟悉的《金缕衣》。她之前从不知晓,原来不归也会抚琴。

      从开始她便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误。
      不过,她不悔。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错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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