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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隔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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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一年新年过后不久,齐周边境局势忽又紧张起来。凶报接二连三飞入齐国朝廷,举朝人心惶惶。
三月,齐国公宇文宪自龙门渡河,斛律光不得已退保华谷,被宇文宪夺下他新筑五城。
四月,又被陈国公宇文纯夺下包括宜阳在内的九城。
斛律光发送急报入邺城,请求派遣援军。
这日,高纬被逼不过,久违地坐上朝堂。他因多日彻夜戏耍,眼窝深陷,形容憔悴,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
朝堂上众人议论纷纷,大多主张力战到底。说到派谁领军救援,许多人将目光转向高肃。
兰陵王高肃不负众望,排众而出,道:“臣愿领军,与周一战。”
高纬皱皱眉,道:“你?可是你……”
不等他说完,一干齐臣纷上前表示赞同。有说“兰陵王乃周克星,上回一战,已令其闻风丧胆,这次再出,也必当凯旋而归”,有说“太尉与咸阳王斛律光向来配合默契,双剑合璧,周军不死也难”,甚至有说“高肃大将之才,整天困在邺城是大材小用,不如放到边疆,令其一展雄才,造福齐国”……
高纬被这一顿说得脑中嗡嗡直响,他本也无意非留住高肃不可,见众意如此,便点头道:“众爱卿别再说了,朕准了。”
接着,他推说头痛,让和士开代他主持,自己就在宫人侍卫簇拥下下了朝。
和士开对高肃领军支援斛律光一事无异议,这事便这么定下来。
高肃回家整理行装,告别妻子,次日一早,便到大校场,点兵出发。
他一身戎装,戴着大面,骑在马上,走在军前,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仿佛是从畜圈里逃回荒野上的狼,终于能够回归本性。
从邺城到斛律光现扎军地卫壁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多久,便到了城附近。
高肃派人去前方打探军情。探子回来报道:“一切正常。”
高肃心中奇怪:斛律光明明说军情紧急,要求援军,简直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但一路历经陵陆,非但无战乱痕迹,且常看到二、三百姓在埋头春耕,一派祥和光景。
难道军情有误?
正猜疑间,前方一阵号角齐鸣,整齐的马蹄声如平地惊雷,压地而来。
高肃的军队开始着慌,有人来请示:是否立即就地布阵迎兵?高肃却手一挥,淡然道:“不必。”
说话间,远处军队已到近前。旌旗飘飘,迎风展出一面面“齐”字。
高肃兵马这才松了口气,又笑又骂。
那队齐军说来便来,说止便止,令旗一挥,乍然不动,只闻几声马嘶,似不满撒欢中途被强勒住脖子。骑兵如流水朝两侧分开,斛律光一马奔出,迎接高肃。
高肃见他满面风尘,两鬓飘萧,比自己记忆中苍老许多,昔日英俊面庞已不再,但英气四溢,反更胜从前。
他不等斛律光到近前,就摘下大面,下马相迎。
斛律光也不等马停,手背在马鞍上一按,飘然落地,赢来两军彩声一片。
斛律光一把抱住高肃,虎目含泪,激动地道:“好兄弟,想死哥哥了。”
高肃心情也是十分激动,在他肩上拭了拭自己湿润眼角,闷声道:“我也是。”
斛律光紧紧抱了抱他,又松开,脖子后仰,仔细打量他,笑容满面:“人是大了几岁,怎么模样还是没变?”
高肃知道他在笑话自己依旧一张“美妇人”脸,“哼”了一声,道:“模样是没变,身手可又更上层楼了,要不要试试?”
斛律光大笑,抚着他的背道:“不忙,先到我帐中叙叙,以后有的是试的机会。”
他让自己部下去安置援军,自己则引高肃到卫壁主帅营帐之中。
斛律光是地道的高车族,出身将门,大半生龙马生涯。他不喜筑室,无论到哪,都带着自己的帐篷,搭帐为室,几十年如一日。
高肃走进他帐中,游目四望,见帐上仍挂着他以前看熟的牛头马面,但又新添了不少敌将盔甲、兵器和兽骨,他心里温暖,又不由感叹道:“斛律哥哥,还是你这儿好。外面天翻地覆,千变万化,只有你这儿始终如一。”
“老哥哥人无趣,日子也单调。倒是你,怎地在京一呆几年,也不来探探我?”
高肃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一酒壶,道:“人臣哪有这般自由?就这次,若非哥哥你要求援军,我也没这么顺利来呢。”
斛律光当先喝了口酒,笑道:“我就知道。”
高肃看他一脸得意,心中更为疑惑,道:“哥哥,我问句话,问错你别介意。”
“什么时候跟我也来这套?问。”
“你该不是为了见我,谎报军情了吧?”
斛律光仰天一笑,直认不讳,道:“我当然是谎报军情,不然怎能这么快与你重逢?”
高肃哭笑不得,摇头看着他,心中却也松了口气,想:“斛律哥哥是真正的常胜将军,周军在他手下没讨过一次好,果然这次也是如此。”
斛律光又喝了几口酒,对高肃道:“我虽是谎报军情,但此时是假,彼时就是真。我怕成真时再发急报,也来不及了。”
高肃眉头微皱:“怎么说?”
斛律光在他绷紧的肩头拍了一掌,道:“别急,先跟哥哥说说,朝中情况如何?”
高肃眉皱更紧,嘴唇抿成一条线,低头道:“有什么好说的?皇上在邺城大兴土木后,新近将兴趣转移至晋阳,十二院连日赶工,夜以火照作,寒以汤为泥,皇上心性不定,几次造好了又推毁重起,如是往复,劳民伤财。和士开、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一干小人继续把持朝纲,在外敛财聚货,在内党同伐异,早将我高家的朝堂变成了他们的狗窝。”
斛律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目人用权,国必破矣。”
高肃与他同心,但话从他口中说出,仍是一阵心惊,继以心痛不甘。
斛律光看了看他,又道:“你真长大了,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我高家’三字。”
高肃无奈一笑。
斛律光转而道:“我们这边是奸邪当道,君不君,臣不臣,人家那边,却是一片大好形势哪。”
高肃心脏砰砰直跳,想问话,不知怎地却无法开口。
斛律光没注意到他乍然出现的激动不安,自管自道:“据可靠消息,宇文邕已经铲除了晋国公宇文护,并一举剪灭他一干党羽,只留了齐国公宇文宪一人。现宇文邕总揽朝政,正厉兵秣马,准备再次侵犯我国呢。这次他决心不小,所以我说,我报的军情,怕不久就成真。宇文邕此人,外柔内刚,坚忍果决,若由他带兵,不可小觑……”
说到这,斛律光忽然想起高肃曾被宇文邕在后宫软禁三年之事,恐他不自在,忙转移话题,道:“我们为人臣子的,也管不了那么多。国家兴亡自有命,我只做好我分内之事。”
高肃点头赞同,心中却在想:“他终于做到了,终于铲除了宇文护。只那老贼党羽众多,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以前更恨突厥,现在一心一意攻打我齐国,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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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高肃援军在卫壁扎营,斛律光带他走访军营,了解了大略布置。
次日一早,二人又奔赴城墙处。一路上,斛律光述说着这几年在边疆的生活趣事,以及与周军的斗智斗勇。
高肃听得热血沸腾,道:“斛律哥哥,我不想回去了,以后我还是跟着你,在这儿跟周人周旋。”
二人此时已到城边垒墙处,天日昭昭,四下无云,汾水邅回于垒墙之下,滔腾于青山之间,天地间一片辽阔。
斛律听了高肃话后,心头爽快,豪气顿生,张口唱道:“我将我享,维羊维牛,维天其右之。仪式刑文王之典,目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夫之威,于时保之。”
高肃接着唱道:“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在墙边放哨的齐兵听到二人歌声,有的轻轻尾随低吟,有的微笑,有的无言。高肃二人满腔精忠报国胸怀,恨不得立时上阵,与敌血战到底,但歌声余音未绝,自思歌意,却均感到了讽刺。
周朝文武开国皇帝诚然文韬武略,爱民如子,值得子民以身相报,为其一战;如今他们的主人却是个无道昏君,任凭奸佞当道,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国君,难道也值得为其奋战?
斛律光见高肃神情一下子黯然,知他心中所想,叹道:“我还是那句话:国家兴亡自有命,我等只做好我等分内之事,无愧天地良心,无愧身上戎装便行。”
高肃低头“嗯”了一声。
斛律光知道他心头仍然忧愤难平,却也无法。高肃和他在一起时,没戴大面,脸为心镜,心中各种情绪,全反映在脸上,连带周身空气,似也受他心情影响,变得怒气勃郁了。
斛律光的目光不知不觉胶着在他脸上,惹得他回看过来。
一双天生杏目,本如古水幽潭,森秀清冷之意入骨,却在阳光下水波潋滟,若无情,若有情,忽然一闪,动人心魄。
斛律光忙转开目光,心中狼狈不堪。
高肃略觉奇怪,问道:“怎么了?”
斛律光仍旧不敢看他,眺望垒墙外青青远山,道:“你的样子,又让我想到你娘了。”
高肃心中一乐,笑了起来,他道:“斛律哥哥,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给我讲讲吧。”
斛律光奇道:“你以前不是不要听么?”
“我以前小,因为她弃我不顾,害我遭遇他人嘲笑,历经种种不幸,所以恨她怪她,才赌气不想听她的事。但在我心中,她再怎样,也是我母亲。现下我长大了,已没有什么可以再令我逃避,所以我想听听她的事。”他目中忽露出几丝促狭,又道,“何况,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讲。”
斛律光笑道:“你娘长得跟你有七、八分相似。”
高肃脱口而出道:“那她肯定美得不得了。”说完他自己不觉脸上一红。
斛律光哈哈大笑,续道:“她的确是世间罕有的大美人,只是性子冷僻些。这一半是天性,一半也是环境所致。你娘从小体弱多病,大夫都说活不过六岁。后来来了一个道姑,说只要你娘跟着她,过一辈子清心寡欲、远离尘世纷扰的生活,当可保一生平安。你娘家人听信她的话,就让她带走了你娘。
“那道姑云游四海,最后回到晋阳的道观定居下来。你娘是她唯一弟子,也是她传人,不但继承了那道观,还学了她一身炼药本领。”
高肃“啊”了一声,不自禁旋转起手指上那枚他娘留给他的戒指。他曾将它交给突厥王,示信斛律光,昨天斛律光才又将它物归原主。
“你父皇,就是故文襄帝,他那时还不是皇帝,只是魏国高官,他在视察晋阳地方时,碰巧走进那处道观,见到了你娘,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便常常借故探访那里。
“你娘当时被病痛折磨,一年中一半日子不得不躺在床上。她正试炼一种仙丹,除己病根,本来没空搭理你父皇,却奈不住他一次又一次前来,一往情深。有一天夜晚,雨势如倾,你娘想下这么大雨,这个痴情大官该不会来了吧,哪知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打了个喷嚏。她一推开窗,就看到你父皇正在院中移植几盆她最爱的兰花。他对你娘说:‘雨下得太大,我把花移到檐下去,免得被打坏了。’你娘一听这话,就心软了,把他叫进屋,从此随了你父皇。
“但二人身份悬殊,你父皇要你娘随他回洛阳,享荣华富贵;你娘却异想天开,要你父皇放弃显赫地位,陪她隐居。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你父皇愤懑离去。
“你娘那时已怀了你,不能再呆在道观了。她又心高气傲,不肯受你父皇接济。不几日,她就流落街头,无处可去了。
“我受你父皇嘱托,假装在街上撞见她,然后安排她在我家为奴。我自然不会让她干重活,只让她做些缝补女红。你娘谙于世事,以为这么点活当真抵得了她的家用了,就开开心心在我府上住下来。
“期间我娘生病,外面请的大夫都不中用,反倒是你娘,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如此一来,她顺理成章,成了我家座上宾。
“可惜她能治别人的病,对自己却毫无办法。她的身子本来不宜怀孕,更不堪操劳,现下两者齐犯,她自己也知道时日不多了。
“在你出生前,你娘把我叫到她床前,道:‘斛律将军,你是上天赐我的恩人,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我死后,他定会抢走我的孩子,我无人可求,只好求你。孩子就让他带走吧,但我配了一些药粉,可抗世间百毒,不说全解,至少也能拖延毒发。那人野心勃勃,又富才干,将来恐怕造化不小,但富贵杀人,我的孩子又没有娘护着,我实在怕他们家人容不下这孩子。我手上戒指是我家里人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上面宝石可除,下面中空。我将药粉放在其中。你把这枚戒指交给那孩子,让孩子戴在身上,兴许可保他多活些时日。
“我听了这话,自然百般安慰。但果真如她所言,当晚,她生下你后,还来不及看你一眼,就闭眼仙去了。
“你当时不足七月,我们都担心你也熬不过去,但你却活了下来。再过不久,你父皇就派人,把你接了回去。”
高肃听他说完,两人一时默默无言。
良久,斛律光才拍了拍他肩头,道:“往事已矣,就别多想了。”
高肃点点头,声音中还有点哽咽,却是欣慰远多于感伤。他道:“我娘没抛弃过我,她人虽不在,她的药却还救了我一命。只是……”
“什么?”
高肃忽然抿嘴一笑,眼波晃漾出一种斛律光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他道:“只是,想不到我父皇竟也干出过雨夜移花接木的事。”
斛律光心中恍恍惚惚,隐约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他想:“怎么他现在说话的样子,和她当年谈起他父皇时的一模一样?”他摇摇头,冲自己苦笑了下。
这时,垒墙旁坡度越来越陡,终于来到了尽头。高肃二人下马,在守城士兵引领下,登上此处瞭望台。
云雁寥唳头顶,汾水潆洄墙下。到了对面山脚,本来柔曼的水势却突然狂暴起来,前仆后继,冲击着山脚嶙峋怪石,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一次又一次,雪霰纷然,也不知是恨难解,抑或情坚执。
此水为界,对面,就是周朝国土。为抗衡斛律光筑的卫壁城,周军也在对面山上筑了飞壁城,护墙绵亘到山头,正好与卫壁城的瞭望台齐平。
斛律光鞭指江山,对高肃讲述此处汾水支流及沿途周军布置。突然对面垒墙后传出金鼓齐鸣、三军呼喝之声。鼓声动地,喝声摇山。
斛律光一怔之后,随即大笑,道:“好啊,宇文邕那小子果然势在必得,竟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恭儿,你说咱兄弟要不要今天就去给他个下马威?”
他说的得意,没发现高肃已经面色惨白,双眼却明亮刺人,他傲然的声音中隐含几丝颤意:“求之不得。”
对面山呼“万岁”声久久不绝,且越演越烈。高肃的心随喊声越吊越高。忽然,声音静止,万籁俱寂,他的心吊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来,万种情丝,全来此间,已经无法理清。
仿佛是山风听到他心音,下一刻,就把宇文邕送上了对面城头。
宇文邕一身黄金战甲,威风凛凛。几年不见,他早已从少年长成一名健壮的成年男子,英俊面庞如前般面无表情,暗藏玄机,但坚毅骄傲的眸光已无须再遮遮掩掩。
斛律光冷笑一声,却赞道:“好个深藏不露的枭雄,宇文护一死,他彻底出头了。”
两城相隔,不过一水。站在山头,于对方城头人面貌衣饰,一目了然。宇文邕很快也看到了高肃。他怔了一怔,脸上的镇静、暗藏的机关、眸中的决狠,瞬间散落如沙,露出欣喜若狂的面目。
高肃一眼便明白:他没忘记过他,他仍是那个对己一厢情愿、痴情到可笑又霸道到可恨的年轻天子。
宇文邕游目四顾,似恨不得立即纵身飞越过汾水,来到高肃身边。知道飞不过去,他的高兴劲儿顿如折翼之鸟,迫不得已停下,焦急、懊恼又痛苦。
高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柔情迭结,不禁勾嘴微笑,眸中泪光如涟,也闪动着欣然笑意,仿佛在道:“别急,我知道。”
宇文邕从来未得他这般青睐,更如雷电通身,呆伫在那里。
两人全然忘了身在敌营,朝夕将战,就这么站在两城城头,旁若无人般互视互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