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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惊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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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与宇文邕隔城相望,目光纠缠,难解难分。宇文邕似已抱定决心,高肃不动,他也不动,就这么看他到天荒地老;高肃究竟不若他任性,一时忘情,很快就惊醒过来。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可惜当初无谓固执,虚耗三年光阴;如今他虽已降伏心魔,不再惧怕爱上他,但两国势成水火,形势所逼,二人怎么可能再在一处?
他最后深深看几眼宇文邕,毅然决然转身走下瞭望台。
斛律光目光阴沉地看了眼宇文邕。宇文邕一脸焦急,仍追逐着高肃背影。斛律光一言不发也下了瞭望台,闷闷地跟在高肃背后。
他本来筹划发动一次偷袭,煞一煞周军威风,但这时他没提,高肃更似压根忘了此事。他骑在马上,神态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斛律光深知他,心中不由充满了猜疑和惧怕。
高肃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脑海中尚徘徊着适才山头宇文邕的飒爽英姿,他突发奇想:“这次我们若再打败周军,换我将他掳回我的王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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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高肃情绪高昂,与斛律光及一众将领在帐中商讨退敌之法,讨论到半夜三更,这才回房休息。
斛律光提醒他道:“周主在此,怕他们那儿将士极欲表现,做出什么事来,晚上院中多安排些士兵守护,安全为上。”
高肃心道:“凭他多么想攻下我齐国,也不会对我出手。”但面对斛律光一片好心,他不便泼冷水,爽快应道:“好。”
他一路回房,心中略觉奇怪:“斛律哥哥今早还斗志昂扬,怎么见到宇文邕在此后,就一直闷闷不乐?他可不是遇强则退的人啊。”
想了会儿斛律光的怪异表现,神思飘飘荡荡,就又附在宇文邕身上。
可缠绵思绪才释放出条尾巴,就听外面有人叫:“失火了!失火了!”
高肃忙推门出去,问说怎么了。
一个守护的士兵出去打探,一会儿回来道:“没什么大事,大伙儿扔的几个大垃圾堆不知被谁恶作剧点着了。现下火已扑灭,王爷安心去睡。”
高肃想到斛律光适才嘱咐,心下正犹豫要不要增派人手值夜,说曹操曹操便到,斛律光亲领两列百来个士兵到了。
斛律光一脸紧张,见高肃便问:“你没事吧?”
高肃睁大眼盯着他,失笑道:“没事。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斛律光依旧神情严肃,道:“果然那些狗崽子忍不住,立刻就来我们这边生事。你总这么大大咧咧,不拿自己性命当一回事,既然你不增派人手值夜,我只好把我的人借你。”
“斛律哥哥……”
“不必多言。我受你母亲托付,你若有三长两短,或再被人掳去,我如何对得起她?”
高肃听他话说到这般地步,便不好再反驳,心里却又起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斛律光见他不反对,神色才柔和下来,亲自布置好值夜兵,这才离开。
高肃看着自己住处的院中、墙隅、乃至屋顶,密密麻麻罗列满了人,不觉好笑又无奈。
他赌气上床,蒙头便睡。
卫壁城中野猫甚多,白日巡城,他就见到十几只,到了晚上,外面更是充斥了野猫发情声。他的窗外,也不时有野猫奔过,一次,还带翻了墙角一只接屋檐水的木盆。他便在野猫叫声中迷迷糊糊入睡。
他的床靠窗,窗外一弯眉月,东升西落,将一块巴掌大的冷光投射到他眼睛上,弄醒了他。
朦胧中,他听到窗外有人骂道:“该死的野猫,夜晚特别多。”另一人道:“可不是?那边的木盆都被打翻三次了,每次都吓我一跳,以为有刺客。”
高肃缓缓睁眼,听到窗外值夜士兵们一阵低声的笑。
他的眼睛落在月光里,他心中纳闷:“窗什么时候开的?”
这时一阵风吹过,又把窗合上。月光隔绝,屋中冥漠一片。高肃却蓦然坐了起来,伸手抓过枕下匕首,横在胸前。
这屋里还有别人!
他很快就看到那人正蹲在他床前,他手中匕首前递,横在那人颈前,那人却一动不动。
高肃的眼在黑暗中与另一双眼相遇,他手一颤,匕首掉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窗外立即有人问:“王爷安好?”
高肃忙道:“我没事。”
夜色归于寂静。高肃一把拽住宇文邕,将他拽离窗前。黑暗中两人只能看到彼此轮廓,听到越来越粗重的气息。
宇文邕轻声道:“你果然没死。”语气半是自嘲半是怨恨,百转千回。
听高肃没答他话,他又道:“你在齐国,过得好吗?你似乎瘦了。”为了确认自己的话,他伸出双臂,微微发抖地将高肃圈入怀中。
他做好了被他狠狠推开的准备,但高肃任他抱着,竟无一丝反抗。
宇文邕连声音都发抖了,贴在他耳边问道:“你……不推开我么?”
高肃的耳朵尖扫到他炽热的唇,让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沐在火中,说不出话来。但他伸出双臂,环住了宇文邕的背。
宇文邕心中的欢喜瞬间如烟花绽放,如爆竹纷响,一发不可收拾。但没等他回神,肚子上便中了高肃一拳,痛得他闷“哼”一声,弯下腰来。
高肃提着他领子,将他的头拽到自己嘴边,又轻又狠地道:“你不要命了?走,我先带你出城。”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但高肃已经等不及了。他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终于拿起披风,准备外出。
值夜士兵天没亮就见到他十分吃惊。高肃解释道:“几次被野猫闹醒,再睡不着了。”他又让人把马牵到他屋前。
马来了,高肃打个哈欠,冲屋外值夜人道:“我要去城墙那儿逛逛,你们也回去吧,好好补个觉。”
众人领命而去。
高肃上了马,一袭黑披风垂在身后,若有若无,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有个值夜兵觉得奇怪,问旁边人道:“你有没有看到,兰陵王披风下似乎有人?”
旁边人都嘲笑他:“去去去,值了个夜眼就花了,你说你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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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带着宇文邕骑马一路狂奔,到了城墙边时,东方隐泛鱼肚白。
守城士兵见到是他,忙过来行礼。
高肃笑道:“我睡不着,出来跑几圈。劳驾开个门。”
士兵们巴不得为他效劳,门一开,高肃连人带马,箭一般飞出。士兵们在后大声叫好,还有人道:“不愧是兰陵王,马跑这么快,他的披风却一点也不扬起,非常人所能。”
高肃驾马又一阵跑,把卫壁城墙远远抛在了身后,这才勒住马缰,沉脸道:“下来。”
宇文邕紧紧趴在他背上,不知是没听见还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高肃火了起来,凌空打了一鞭,惊起旁边树上一窝鸟雀,叽喳不停。宇文邕这才叹了口气,缓慢地从他身后披风中钻出,跳下了马。
他伸展下身体,一脸无辜地看着高肃。
高肃想到斛律光和自己都曾评价此人为“一代枭雄”,可看看他此时模样,不知不觉,他便笑了起来。刹那芳华满天地。
宇文邕怔怔看着他,无辜的眼神变得执着,痴情眷恋,一览无遗。
高肃冷笑道:“好你个一国君主。两军对阵,你却趁夜到敌人军营,放火烧垃圾,装猫踢木盆,干的都叫什么事?”
宇文邕若无其事地道:“谁叫你白天这么看我?我若不立即来见见你,求证一下,我死不瞑目。放火是为了让你们加强戒备,我好知你住处。装猫是为了引开你门口那些讨厌的士兵,我好趁机入室。我可忙活了大半夜呢。”
“那结果呢?你求证出什么了?”
宇文邕长叹一口气,道:“你对我还是一般狠心。”
高肃斥道:“胡说。”他忽然跳下马,一把揽过宇文邕,仰头吻在他唇上。
宇文邕只一愣,便立即回应起来。
二人分开数年,各自相思难禁。以往的眷恋与遗憾、来日的分别与动荡,似乎尽求诸于这一吻之中,抵死缠绵。
宇文邕心潮澎湃,察觉到高肃快窒息了,才肯放开他一点,全身仍紧贴住他。他道:“我以为你一辈子不肯承认你爱我。”
高肃浅浅一笑,如水印般稍纵即逝,他道:“我只是想通了。”
宇文邕心中喜悦如要炸开,抱住他便要进一步求欢,却被高肃制止。
宇文邕目露疑惑和恐惧之色。高肃面孔羞红,道:“你是人是畜生?荒郊野外,怎么能……怎么能……”
宇文邕颠倒在他这副情态之下,不能自拔,当下咬牙强忍,将身体的冲动重新逼回巢穴。他恨恨道:“好,那就下一次。下一次,我不会再放过你了。”
高肃转头不去看他,眼中忽现忧色,道:“下次,可不准你再冒这种险了。”
宇文邕点点头:“下次,我到你王府中,或者你来我宫中。”
高肃沉默半晌,才道:“你我两国已经势同水火,立刻便要兵戎相见,哪还能如此自由?”
却不料,宇文邕听了这话,想也不想,立即道:“那简单,我马上下令退兵,两国重修旧好。”
高肃看怪物般看着他,难以置信地道:“国家大事,在你说来,如同儿戏。”
宇文邕执起他一手,贴在自己唇边,苦笑道:“我也料不到会如此。”
高肃一眨不眨盯着他,问道:“你当真么?”
宇文邕低头看他,目光中柔情缱绻:“王霸雄图,虽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但你若肯归我,江山万里,我也弃之如遗。”
这回,轮到高肃呆若木鸡。
他深知宇文邕对己钟情,但想来像他那样的皇帝,爱的极致不过是一生忠于他一人,又或倾尽举国财富,讨他一人之欢心。他实在料不到,在宇文邕心目中,他竟已比他的江山、他的野心更重。他一句话,他就立即同意撤兵。他自认为对他之爱不下于他,但他若要己放弃兵权,他肯不肯呢?
他看着宇文邕,如看鸿蒙之兽,又怕,又渴望,心动如潮。
这时,东方天际越来越亮,云层大半红如火,薄似烟,一轮光秃秃的红日头被云层稍稍吐出,复又吞灭,几次吞吞吐吐,突然一跃,如火毯悬在空中。
高肃和宇文邕并肩站在汾水边上,太阳东升,万物光明,两人沐浴在晓光中,心中也充满了祥和与平静。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宇文邕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安抚我的部下,这就让他们撤回去。你也跟斛律光说说,别再在边境挑衅。以后两国和平相处,你我往来,也就方便多了。”
高肃看着他满腔热忱,忍不住,便点了点头。
宇文邕该回去了,被人发现皇上不见,可是一场大乱,但他好不容易得高肃温柔相待,在他身边,能赖一刻是一刻。
“肃儿,你想出来的那种博戏,我找人正经编成了《象经》,还找王褒、庾信他们作了序,以后我拿给你看。”
“我还学会了握槊戏,以后我们两个一起打水仗。”
“晋国公吗?对,我杀了他。他打了败仗回来,垂头丧气的,我让我弟弟跟他说,太后要他到含仁殿,听他念经。他和太后向来和睦,一点不疑心有诈,就来了。我在殿中埋伏了死士,一见他便动手。不过你知道么?他的致命伤在脑后,是我持玉笏一击毙命的。这奸贼先后毒杀我两位皇兄,又控制我多年,如今总算除了他这颗毒瘤,替我毓哥哥报了仇。”
……
高肃虽然也不想与宇文邕分开,但知道两人再不回去,情况大大不妙。而宇文邕看来是不会主动离开的。
他暗叹口气,将食指抵在宇文邕喋喋不休的嘴上。
宇文邕立即住嘴,深深看着他,多看一眼是一眼。
高肃忍心回头,背着他上了马,道:“你既有此决心,促进两国修好,我焉有不赞同的?我这就把你的意思转告给斛律哥哥。望我们尽快再会。”
说罢,他策马返回卫壁城。
马蹄清脆,不一会儿功夫,宇文邕就成了一个小黑点。高肃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见他果然没走,便拉了拉缰绳,也想掉转马头,回去再跟他说几句话。但马脖子一个劲朝前,不肯回头,把他惊醒,责怪自己:“解决纷端,相见有日。高肃啊高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他狠狠心,继续奔到垒墙处。士兵开门,把他放了进去。
高肃暗暗祷告:斛律光别发现他的短暂失踪。
但他才回营房,就有小兵来报,说斛律光在他房中等候多时了。
高肃吐了吐舌头,只好硬着头皮进屋。
他一脚才踏进房门,就听斛律光声音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他们告诉我,你睡不着,天还没亮就出去遛马了。”
高肃不愿对斛律光扯谎,但若直言其事,不单荒谬,于宇文邕名声也不好。他还没想好如何将周朝退兵之意传达给斛律光,因此只得顺着他道:“不错,久不在外住,有些不习惯了。”
斛律光一双冷电般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神色阴云密布,隐伏雷电交夹。高肃没照镜子,自己不知道,他一张嘴被宇文邕狠狠吻过后,红湿透亮,如初次承露绽放的花朵,娇艳而柔靡。任谁一眼,都可看出发生了什么。
斛律光压下胸腹内一团无名烈火和巨大痛苦,勉强道:“慢慢就习惯了。”
他说着一挥手,从外面进来五个人,人手一个托盘,盘中隆起一物,覆以玄布,不知是什么。
高肃疑惑地看着斛律光,只见他冷冷一笑,道:“还记得我说过要给周军一个下马威么?昨夜,我大齐刺客深入敌营,欲取周主脑袋……”
“什么!”
斛律光不理高肃失措神情,续道,“可惜宇文邕那浪荡子不在自己床上,被他逃过一命。但我们的刺客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取了四名周朝大将的脑袋。还有一个,不知是谁,但他住在宇文邕隔壁,想来也是他亲近之人。”
他一边说,托盘的人一边除去玄布。其他人高肃看了就看了,唯独最后一个脑袋,那张清秀面孔他再熟悉不过,忍不住脱口叫道:“青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