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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已知前事无情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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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的暑天有些燥热,江小城坐在树荫下纳凉,手里端着一碗冰镇莲子汤。
她有些想念起清平谷的夏日,谷中清凉,便不用受这酷暑煎熬。如今就算随便走动几步都嫌热,她一个女子,又不能像男子那般少穿些衣裳,就只得微蹙着眉头忍耐。
与她不同的是,秦碧如就像是不觉得闷热一般,还是照常出入做事。晚间她与小城共处一室,小城问她有什么解暑降温的法子,她出声一笑,说:“我看你是自己心里静不下来吧。”
小城赧然。
她心里的确平静不下。且不说师父去而复返,带着一大串的疑团,与林堂主整日忙碌不知在做些什么,她自己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不知该对谁讲。
原本她想对秦碧如说的。毕竟都是女儿家,她俩相处也很投缘。可不知为何,小城一想起她因为穆山溪的缘故面露苦痛之色的模样,就不想再用自己的烦心事去打扰她。
再说她至少比秦碧如幸运,仍可时常见到谢春红,在大热的伏天里也穿着赤红的衣裳,翩翩然是美男子一枚,丝毫不为天气所扰。
她与他的关系,也恢复到之前的插科打诨百无禁忌。
自从林堂主归来,杨柳春风堂的许多事都不必谢春红一一过问,不知是出于林骅的授意还是谢春红自己有意为之,他将许多事都交给手下人分别打理,而自己渐渐抽身出来,日渐闲了。
小城起初不解,江心月破天荒地叫她去议事时,她才明白,原来师父与林堂主早有计划,而她与谢春红不过是棋盘中的一枚棋子。
书房中只有他们四人。
林骅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却似乎比过去多了些人情味,看到小城时也会用眼神与她招呼。
江心月没有戴面纱,闲闲地坐在椅子上小口啜着凉茶,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卷帛书,小城识得,那是杨柳春风堂的“孔方阁”里用来记录“生意”详细情况的卷宗;写在帛书上的,都是“己”字以上的烫手山芋。她偶尔也在孔方阁接几桩生意,但最多也只是做到“戊”字,负责此事的龙伯已经不许她再涉险,毕竟她在杨柳春风堂身份不同,若是有什么差池,江心月只怕会把这院子都给拆了。因此她也知道,“己”字以上的生意,必是十分艰难危险的。
她正想着师父为何会拿着那帛书,就见谢春红从门外进来,随手带上门,也不看她,径直走向林骅,低声道:“堂主,平姨那边我已经交待好了,她已从关外的分舵派人前去将军府打点。”
林骅“嗯”了一声,谢春红转身退到侧面,在江心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还对小城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小城心里疑惑更甚,刚坐下,就听林骅说:“这次叫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
小城立即反应过来,那卷帛书只怕就是给自己准备的。
“你不是一直想调查‘十君子’的事吗?”江心月放下凉茶开了口,“这次就是要你去关外的抚远将军府把大将军孟陵祖传的长枪带回来。”
江心月说得开门见山,小城也很快明白了。那长枪只怕就是“十君子”之一的“水龙吟”,小城依稀还有印象,这是十君子中唯一的一柄长兵器。
“孟将军奉旨镇守关外,乃是我朝一员大将,本堂不欲与他正面为敌,所以只得低调行事。”林骅示意江心月将帛书交给小城,“人多只会打草惊蛇,这次由你和秦碧如一同前往,会有人在暗中接应你们。”
接应?小城眼珠一转,看向谢春红。他微微一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变聪明了。这次的安排,是你与碧如扮作新入府的丫鬟,暗中查探那杆枪的下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枪偷出来。我会带人在暗中协助,毕竟一次入府太多新脸孔惹人疑窦,我不方便露面。”
言下之意,是我这般花容月貌,若是入了将军府,还不知要引起何等事端,不如藏在暗中得好。
小城心里暗自发笑,脸上还是肃然,接过帛书尚未展开,就听林骅继续道:“此事对碧如不可说得太多,十君子之事更是不可提起,只当这是一桩普通的生意。只是你们要处处提防,我们的线人前几日回报说,一刀斋主行踪不明,只怕有所行动了。”
提起宁远,小城心里也有一股气,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以后若是狭路相逢,她可要好好一洗前耻,报了自己被他囚禁的仇。
“还有一事,”江心月面露忧色,“此行也许顺利,也许凶险,你见到那杆枪,务必先确认那是否真的是‘水龙吟’,再出手抢夺。现在十君子下落不明者,大多难以确认身份,这也是我同意林堂主派遣你去做此事的原因。若是换了别人,无法辨识十君子,只怕会坏事。”
“弟子明白。”
江心月摆摆手:“回去吧,这卷宗上的内容要仔细地看清楚,如有什么疑问就找少堂主商议。这几日我与林堂主尚有要事,只怕分身乏术。”
小城于是告退,刚出书房,就见谢春红也跟着一并出来了,笑嘻嘻的模样像是心里转着什么鬼主意,要拿小城开刀。
小城一瞪眼:“你又打算如何?”
谢春红笑道:“不如何。只是你与碧如要混入将军府做丫鬟,自然不能露了真容,我已经给你俩准备了人皮面具,就等着你们来试呢。”
“你不会是把我的面具做得很丑很难看吧?”小城脸色一沉,转念一想,做丫鬟的若是太丑,只怕也不会有人要,自然是行不通的。于是叹了口气:“你倒好,现在还有心思开这些玩笑,倒是没心没肺。”
谢春红见她一脸心事,忽然携了她的手将她往外拉:“原本没心没肺的不是姑奶奶你么?走,我带你去吃百味楼。”
百味楼是小城在洛阳城里最喜欢的一家酒楼,而百味楼的招牌菜就是烧鸡。
因此小城坐在百味楼的雅阁里毫无形象地吃着烧鸡的时候,她短暂地将之前所有的不快都抛在脑后。人生能安心坐下来享受美餐的时光弥足珍贵,在江湖行走也许下一餐就是孟婆汤,自从离了清平谷小城对这道理愈发体会得多了,便觉得美味当前,若不能大快朵颐,人生岂非虚度?
谢春红就坐在她对面笑:“你倒是容易满足,不过是烧鸡,倒不见你要山珍海味,需知这世上比烧鸡美味的东西实在太多。”
小城从鸡翅膀里挤出一句话:“没钱,吃不起。”
这倒是实话,在杨柳春风堂虽然白吃白住,手头却没什么宽裕,谢春红甚至为了避免她拿了银子四处乱花,找了各种理由借口克扣她的赏银,想让她每日就老老实实地在杨柳春风堂过穷日子,也就免去了出去再被人挟持的危险。
所以小城丢出这句话,原本是打算向谢春红抱怨的。
谁料谢春红竟说:“以后我带你去吃便是,就算是御膳也是吃得的。”
小城微微一愣,一时忘记咀嚼便咽了下去,差点噎在喉咙口,抓起酒杯灌下一口才算是冲了下去,又连连咳嗽起来,把脸都咳得发红。
谢春红也不管她,自己抓了几颗花生慢条斯理地吃,待她缓过劲来,才悠悠开口:“这几日我总觉得你心情不好,好像对我也很不满,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姑奶奶您?”
小城脸色一沉,心道原来真的瞒不过他,有些无奈地放下烧鸡,擦了擦手。
其实她对谢春红的态度不止是不满。
自从发现自己对他的心意之后她一直努力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她心里清楚,在从前自己对谢春红无意,哪怕他再怎么出言调戏举止轻佻,她都只当是寻常玩笑,一玩一笑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就大大不同,他的那些若无其事的玩笑话对她都像是一根根硬刺扎在心里,明知怪不得他,但她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
而在此之外,她也有别的芥蒂。
“不止是你,我对这整件事都大大的不满。”
谢春红身子略向前倾,“愿闻其详。”
小城目光一闪,转向桌上的酒壶,深吸一口气,用了最平静的语气说:“自从你去了清平谷见我师父直到如今,清平谷莫名遇袭,杨柳春风堂遭宁远潜入,师父与苏师叔遭人算计,我与楚公子、穆大哥在长安城遭遇一刀斋杀手,我在杨柳春风堂的门口被宁远劫走,钧剑山庄被焚,十君子现世……这许多事情,都令我困惑不已。在从钧剑山庄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也猜了许多,本以为渐渐明晰的谜团,却因为宁远和十君子的出现而更加扑朔迷离。可就在这时师父回来了,一副早已对一切了若指掌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我费尽心力想要搞清楚的事情,在师父眼中早已不是秘密,可她偏偏不肯告诉我,任由我被困在迷局之中……”
“你师父瞒着你也是为了保护你。”谢春红忍不住截口道。
小城一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会找上门来。但师父若只是不想让我介入,这次又为何派我去那什么将军府去偷那劳什子的水龙吟?”
谢春红尚未回答,小城已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只因她虽然不愿我牵扯其中,可我早已不是局外人了。我本以为这些事不过是偶然牵连在内,是我运气不好罢了。可现在细细想来,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安排,只怕我也是迷局中的一环,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局外人。”
她话中的意思谢春红自然明白,于是微微蹙了眉道:“你觉得受了人的编排,不甘心做个棋子?”
“江湖恩怨情仇,本就复杂得很,我不怕受人编排,可偏偏编排我的人是我的至亲——这叫我如何面对?”小城突然直视他,目光炯炯,那神色中有不甘也有委屈,隐约竟还有些压抑的怒气,“我不怕受人利用,可明明利用了却还言之凿凿说要护我周全,你们也未免做得太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