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陆花]天下有雪纷纷过》步悔

122、剖心

　　寒鸦走了。
　　他留下的玉盒已被摊开，青白的玉面中躺着两只血色染就的蛊虫，环抱在铺就的曼殊叶中。
　　紫扇的脸色也如同这玉盒一样青白，仿佛不愿再看一眼。
　　他也只看了一眼，便点点头。
　　这的确是薄情蛊，寒鸦没有骗他们。
　　陆小凤也点了点头，将盒子盖好，收进了怀中。
　　紫扇忍不住道：“你们…你们已经决定了？”
　　他的确没有想到，居然真的还有人能找到薄情蛊，可他问的这个问题，就连陆小凤和花满楼也没有想好。
　　花满楼的神色只比陆小凤好些，但紫扇看向他的目光，却比看向陆小凤时更加忧愁、更加悲伤。
　　他甚至不忍心再看。
　　“你们难道没有问题想问我？”
　　花满楼不懂。
　　紫扇道：“关于薄情蛊的问题…”
　　他一向淡然的脸上露出了些犹豫，迟疑着：“或许金尘没有告诉你们，薄情蛊不仅仅会让人性命相连，而且…”
　　陆小凤却道：“这些已经有人说过了。”
　　紫扇张了张嘴，惊讶道：“你们已经决定了？”
　　花满楼笑了笑，没有作答。
　　陆小凤却有另外一个问题想要问紫扇：“你是如何知道薄情蛊的？”
　　紫扇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问的。”
　　他的目光再次飘向了远方，落进了灵隐的群山中。
　　“你也曾说过，二十年前，江湖上有对盛名一时的师兄弟，人称紫扇金尘。”
　　“金尘师兄不仅与我感情深厚，无话不谈，更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开宗立派，名垂武林。”
　　“而我本是南疆之人，南疆有一处桃源，是我的出身，后来我与金家师妹欲回去访亲，她却意外中了曼殊花毒，中原根本没有解药，我带她回到南疆时，方知道这世上还有种办法叫薄情蛊…”
　　“为了救师妹的毒，我便想与她一起饮下蛊虫，却被随后赶来的金尘师兄偷偷调换了。他想开宗立派、想名扬武林，自然需要我的帮助，自然不想我的性命与一女子牵连起来。”
　　“哪怕，要舍弃自己亲生妹妹…”
　　紫扇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些阴郁之色，陆小凤和花满楼却已经知道，他与那个金家师妹的关系，必是爱恋至极的情人。
　　或许因为如此，他才遁入了空门，独居飞来峰顶二十年。
　　他也确实有理由不原谅金尘。
　　花满楼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心再触碰这位僧人的伤痕，他轻轻问道：“金岚妹子呢？您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她？”
　　他本是为了换一个话题，紫扇却道：“是的，我已经见过了她，她还没走，她很害怕，她当然不敢回玉皇山去，只敢来找我。”
　　陆小凤却突然冷冷道：“她当然应该害怕的！”
　　紫扇看了他一眼，道：“可我没有留下她。”
　　陆小凤道：“她既然做了错事，你应该留下她的。”
　　紫扇无奈道：“她哭的很伤心…”
　　陆小凤又道：“伤心难道能与伤了别人的性命相提并论？”
　　紫扇叹了口气：“可我虽然与金尘师兄有怨，却与金岚无仇，她虽杀了人，我更不能妄动杀戒来为她偿还。”
　　他毕竟还是她的师叔。
　　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常常跑来灵隐，灵隐的每一棵松峰古柏下，都有她听自己讲经诵佛的往事。
　　“或许,是我对她太过骄纵，才酿下今日的祸端。”
　　可祸端既已酿成，岳桐的尸体都已下葬，任谁也无力回天。
　　死亡就是一件如此深刻的事情，它总想让活着的人能够好好正视，但活着的人却偏偏看不上眼。
　　紫扇道：“所以，我既不能把她带回去问罪，更不能留下她。”
　　他只能让金岚走，走得越远越好，不仅陆小凤不会原谅她，华山派不会原谅她，恐怕就连金尘也不会原谅她。
　　陆小凤却还是痛心。
　　他始终忘不了玉皇山上那个年轻人倒下时的模样，更忘不了他临死前看向自己的眼神。
　　他到死都在维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可离开飞来峰后，花满楼却又对陆小凤说了另外一件事，一件听上去足以让他醒悟太多的事。
　　花满楼道：“或许…金岚喜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紫扇。”
　　他虽然用了十分委婉的语气，内心却已肯定了八九分。
　　“紫扇师父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可他是佛门的高僧，当然不会回应一个晚辈的示爱，想必，金伯父应该也知道，所以才急着把她嫁给华山…”
　　花满楼说不下去了。
　　陆小凤却已经懂了：一个少女会喜欢上一位高僧，通常都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她宁肯亲手结果了父亲为她安排的新郎，不惜在天下人面前断绝了最后的可能。
　　而她自己呢？
　　灵隐寺是一定不会收留她的。
　　她今后又将去往何方？
　　花满楼站在山林间默默的想着，突然伸出手去。
　　陆小凤看着他，看了一会，故意道：“你知道，我不敢扔了它的。”
　　花满楼还伸着手。
　　陆小凤从怀中拖出那个玉盒，放进他手中，慢慢的把他五指按牢，按紧，轻声道：“我当然也怕死。”
　　他按住了花满楼的手：“但你知道我更怕什么。”
　　花满楼的手在颤抖。
　　陆小凤的声音也更轻了：“而且，你不必着急，你当然要考虑一下，你必须再考虑一下，最少，还有两天的时间…”

　　两天后，夜已成墨色，红烛还未燃尽。
　　桌上只摆着一枚玉盒，盒子里中盛放着花满楼这两日来无穷无尽的思索。
　　陆小凤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也知道他在怕什么。
　　他望着花满楼的眉眼，忽然再一次想到，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
　　他想起了紫扇说的那句话。
　　——“花公子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却偏生所读之书、所好之物、所悦之人，皆不能见…”
　　后来，花满楼也仔细描摹过他面容的轮廓，可却还是看不见，不是么？
　　就如同他从未说出口的夙愿。
　　他想要花满楼陪自己“看”一次日出，“看”一次日落，纵使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也有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难以跨越。
　　如果他明天真的会死去，他希望这夜花满楼能真的“看”见自己。
　　可花满楼是不会让他死的。
　　他当然知道，花满楼是不怕死的。
　　他或许只是害怕寒鸦问的那个问题，那句萦绕在他心头里的话。
　　——“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永远离开你？”
　　离开固然有很多种意思，死别是离开，生离当然也是离开。
　　他们曾经历过死别。
　　他们当然不愿再经历。
　　陆小凤就在孤山的夜风中，在摇曳的烛光里，在斑驳的晚灯下，望着花满楼的面容，努力笑道：“我都听你的，你知道，我早就把性命交给你了。”
　　花满楼说不出话。
　　他只感到人生的痛苦和无常正在向他们纷至而来。
　　他想起了华山的雪。
　　华山的雪是那么冷，他那次离开的风，刮得那么凄切。
　　他还想起了孙秀青。
　　孙秀青说：“花公子，秀云曾对我讲过，她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如果你也像她一样爱过，你就会明白的。”
　　可他真的明白了吗？
　　他们之间，称得上“爱”字吗？
　　毕竟陆小凤从未说过，一次也未说过。
　　他们过去是爱过不同的女人的，可是爱情并不能拯救一切，甚至友情也不可以。
　　友情总容易反目，爱情会使人牵挂。
　　只有羁绊可以。
　　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陆小凤，不必总觉得是自己拯救了他，难道他不知道吗？花满楼的世界当然也需要陆小凤来成全。
　　陆小凤又握住了他的手，再次道：“你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你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
　　花满楼还是摇头：“这是你说过的最不负责任的话。”
　　但陆小凤只是不想看到他难过。
　　他绝不愿意花满楼再次被迫承受他作出的选择，但他知道做出选择的人会多么痛苦。
　　他笑了笑，故意道：“其实，你就算不让我死，我也未必就要离开，我也不一定非要占你什么便宜，我又不是为了什么才留在这里的。”
　　花满楼当然知道。
　　陆小凤又道：“可是…你也听到了，不仅仅只是性命相连，你我的生命也将变得如同枯木一般，再也没有任何颜色。”
　　——心成已灰之木，情如不系之舟，似花离枝叶，飞鸢堕水，红尘万般柔情，再分毫求取不能…
　　“你有没有想过，人若彻底摒弃了情感，那样在一起，又有什么快乐？”
　　花满楼沉默良久，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从七岁起就瞎了，我的生命早已经看不见任何颜色了。”
　　陆小凤听了，泪差一点落了下来。
　　但他忍住了，声音却有些颤抖。
　　“我不怕死，你知道，我不怕死。”
　　“我也不怕跟你再做回朋友，更不怕你会后悔。”
　　“我什么都不怕，我只怕你会为了我伤心。”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恐惧的所在。
　　“而我更怕的是，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让你伤心。”
　　可他虽然这样说，却知道花满楼已经做好了选择。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花满楼一定会做这个选择。
　　对此，他从未怀疑过。
　　死亡的阴影从未真正笼罩他，笼罩他的，只是这种未知的命运。

　　夜更深了，静的能听见最后一只蜡烛爆花的声响。
　　可再没有新的红烛被点上。
　　烛光虽然渐熄，屋子里的温度却仿佛越来越高了。
　　花满楼的脸很烫，手也很烫，他的脖颈更烫。
　　他浑身都烫的要命。
　　有人正在动情地吻着他的脸和手指。
　　亲吻又慢慢从指尖移到鬓边，再到耳后，最后回到柔软的眉边。
　　陆小凤感到花满楼显然也动情至极，甚至从未如此动情过。
　　因为他在颤抖，他狠狠抱紧了自己的头，而自己的手也已经抓住了那片衣襟，甚至想要扯碎它。
　　可他突然停住了。
　　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该停住的。
　　哪怕他们明天会死、世界要毁灭，这个时候也不应该停住的。
　　但有些东西，当你一生仅能再拥有一次时，你会怎么做？
　　会选择克制还是放纵？
　　如果你放纵了，以后还能不能再克制？
　　如果你克制了，以后还会不会再后悔？
　　陆小凤的手已经松开了。
　　他的气息也瞬间远离。
　　屋子里的热浪片刻后就消失了。
　　夜风吹了进来，玉盒还摊在桌上，两只相依相偎的蛊虫已变成了一只，正焦躁的扭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花满楼微阖的双眼却仍在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停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他已经明白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