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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鉴曲 ...

  •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锦屏声音本自清亮,此刻也不全放出来,那字句在口中,半含半吐,淡淡悠长,却是别有含蓄意蕴。既当花月春江夜,应怜惜春伤春情。

      攒珠馔玉两个手儿托腮,听得入迷;明鸳支了头,帕子来盖着脸,仿佛睡了,丹青倒还倚在窗边静静的听琴。

      待锦屏唱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一句,手下琴音起波澜如叹。楼下忽闻箫相和,清音直上云霄。锦屏琴歌不断,攒珠馔玉讶然,凑了过来推开窗子看时,一条秦淮河桨声灯影中,石桥上一人倚栏持箫而奏。初时音色极华美,仿若赞叹春色绚烂,眼前一派姹紫嫣红,渐渐低回,也有流连惋惜之意,与琴声和作一调,咏叹那“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攒珠笑道:“今日稀奇,赏鉴打采的不抛什么信物上来,只用这一曲箫悠悠的飘上来。”

      馔玉以指压唇,摇了摇头,示意琴曲未完,莫要说话议论,却也抿唇一笑。

      不一刻箫琴齐收,余音犹绕于梁。馔玉抿嘴笑着点着手儿叫锦屏到窗边来看,锦屏稍一犹豫,也就过去了,见石桥上身影向着这面默然立了一刻,形影极是孤寂。攒珠悄悄笑道:“好俊秀的公子。”话未说完,桥上那人已转身而去。

      攒珠啊呀一声,转过头来问:“姐姐们认得他?”

      锦屏不语,丹青只是笑摇了摇头。

      馔玉道:“这盒子会的规矩是不许子弟搅扰的,仅可在楼下赏鉴,听得合心意儿就打些信物上来。”又笑道,“往日里扇坠儿戒指汗巾子收了一箩筐,从没见过今日这般的,可不是近来的两件儿新奇雅事全在照花阁的姐姐们身上?”

      丹青笑道:“咦?什么两件?”

      攒珠抢道:“丹姐姐还瞒我们呢。神工画师赠的画,怎么算?”

      “咳,”丹青笑道,“我当是什么。那个呀。”全不在意的口气,心里却是暗暗一惊:这话传到这个分上,怕是早已遍了石城。

      她虽已将那幅画儿好生收起,不肯挂出,一是不显耀的意思,再来也有些些私心,想着那画儿只是我一人的,一人看,一人赏,一人知。然而事情传在那些风流子弟口中,只怕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几天之内留些心思,半真半假的自来往人口角边探,那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有些不屑:一向目高于顶的沈绘竟特意作画去送一个烟花女子,可笑平日又称得什么清高呢?

      七月到最末几日连着下雨,完全冲去了暑气,才凉快下来,夏也尽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到八月,已盼着中秋。

      一日萧肆鸿宾楼上摆了一桌酒,递花笺给丹青。蕊娘要银茉多见见场面,也托带了去。去时不过仍是那见惯见熟的场面,觥筹交错,歌舞声色,弹唱行令,脂浓粉香得透不过气来。

      丹青一半心思应付人,一面又要关照银茉,心累得很,只恨不得这酒席早时散了。猛一抬头萧肆带着莫测的笑,正在看她。

      有人笑道:“四爷,怎么说?丹姑娘跟了四爷这许多年,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才是。”

      “许多年?”萧肆慢慢的笑着,点了点头,“真是许多年。”

      众人哄笑:“就收了回去罢。”

      萧肆道:“怕她不愿意。”说着又瞥了她一眼,眼睛里的笑意辨不出真假。

      恰银茉正弹《聚贤宾》,最后一句“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不知怎么竟唱错了,听者留意都哄笑起来,丹青暗自松一口气,指着她笑骂:“你这丫头也凑趣,来奚落我不成?”

      好不容易挨到席散,跟萧肆告去,转头才悄悄的跟银茉说:“不是骂你,别往心里头去。”

      银茉将头一低,道:“我先下去等姐姐。”说罢就下楼去。

      丹青原是知道这孩子凡事认真,心事又有些重,此刻只好叹口气。恰闻身后轻笑道:“真要娶你呢,就把你烦成这个样儿。”

      丹青转头道:“四爷说笑话。”

      萧肆点点头:“我原说是你不肯。”

      丹青不由得抬起眼来看着他:“四爷当真?丹儿不配爷家里门第,不敢存这妄想。”

      萧肆淡淡道:“你不愿,也就算了。”

      丹青蹙了眉,不明白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这个话,是什么意思。萧肆走了几步又转头笑道:“原是想,你的年纪也差不多该有这个打算了。等那日你想起来,再同我说罢。”言罢下楼去了。

      那神情又看不出是当不当真的。丹青想了一刻不得要领,也就不想。下了一层楼,不经意间却见一个眼熟的人,正是沈家书童,那日照花阁送画来的那个孩子,端一壶酒,站在个隔间门口侧耳听门,听得一脸气乎乎的。

      丹青不由得笑,走过去。那孩子听见脚步声,忙转身,抬头看见了,愕了一愕,忽而不知怎样称呼,踌躇半晌竟然道:“小姐。”

      丹青摆摆手:“别这么叫,折了我。”又问,“你家少爷在里面?”

      他点点头,又露出气恼的神情。恰好里边一句话传出来,丹青立时明白了:

      “不卖!任你再多加多少价也是不卖的!”

      是又有人买画,被那人回了不卖,正在纠缠。

      却听另一个声音,恼羞成怒道:“沈绘你莫要不识好歹!哼,肯送画给个青楼伎子补壁,现在倒一副清高模样不肯卖画。荒唐!莫非本公子堂堂举子出身在你沈绘眼中竟还不及一介烟花?”

      身边那小书童正把牙咬得“咯咯”地响,丹青却暗自想那房中的声音似有几分熟,多半也是照花阁的常客。

      听他说得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沈绘却迟迟不语,终于只是硬生生地说:“沈绘赠画自有道理,卖画之事从无前例。”

      那人哪里肯罢休,愈发刁难:“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赠画给个勾栏卖笑女子怕你也会说出什么‘从无前例’的话来,如今又怎样,还不是送了?什么前例不是开出来的?——若说沈兄赠画自有道理,小弟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说不出那‘道理’来,只说‘不卖’两字,小弟是断难心服的!”听那人说到最后,明白算定那个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会辩,竟有几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果然一阵沉默,他分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丹青着实忍不住,在外边叹一口气:“恃强强买,仗势压人,今日又见一例。”

      那人听得隔门插口,大约有些惊讶,问:“什么人?”

      丹青不去理他,只是说:“丹青想起来,有一件事要请教沈公子。”

      里面过一刻才听见沈绘声音:“姑娘请问罢。”

      丹青道:“请问公子作画,凭的是什么?”一面暗道一声这一句问得险,若这不通气的呆子答出笔墨纸砚来,也只得闭上嘴走人。

      他迟疑一下才答:“凭的是一时心境罢。”

      丹青心里忙念一句佛,一声轻笑:“这位爷可听见了?沈绘作画,画的是一时心境;赠画,也不过是那时心境赠与一人知道罢,公子爷现下强索强买,岂不是笑话?”摇了摇头,将他原话奉还:“荒唐!”

      又道:“丹青出身风尘,却也非是不识上下的人?这位公子爷似也是照花阁的常客,且看着了:若见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画补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来撕画,丹青先自烧了画儿,此生再无颜见沈公子一面!”

      这最末一句说得十分重了,丹青脱口而出,接下来便觉着不妥,自那孩子端着的盘中取酒斟了一杯,再说:“丹青一个女子,也不晓得什么轻重,若有什么冒失得罪之处,两位爷大人大量莫计较罢,丹青这里自罚一杯,这便走了,请恕唐突搅扰之过。”一口饮尽了,放下杯子,转身下楼。

      出了鸿宾楼,有车轿等着,银茉已坐在里面,丹青上了轿吩咐回照花阁,心里一声长叹:不知为什么,事情临到沈绘,便口不择言起来,该说不该说的全冲口而出,不再顾忌。

      轿帘才落,后面有人追出来:“等一等!”

      是那人。急急忙忙赶上来:“姑娘等一下。”

      银茉目含疑惑。丹青默不做声,伸手敲敲壁子示意轿夫稍待。

      隔着轿帘,又是一刻沉默,才听见他说两个字:“多谢。”

      丹青苦笑一声:“谢我什么?丹青正后悔刚刚草率莽撞了,你竟还来谢我。”

      外面道:“沈绘向来口拙,方才多亏姑娘替我辩驳,怎能不谢?”

      丹青心道这一辩实在愈发不明白了,有名叫做越描越黑的,叹了口气:“嗳,你这个呆子。”

      沈绘被她无缘无故一句骂得怔住。

      丹青无奈,只得说道:“刚刚一番说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今日后你同我怕是再脱不了干系了。”

      他继续怔在那里。丹青在里面摇摇头,正要吩咐轿夫起行,却听他忽然笑了:“如此说来,沈绘的确有些冤枉。”

      丹青暗说呆子,现在才觉冤枉么?只得又是苦笑:“冤枉也是没法,说不清楚了。”

      他却笑:“不是。既已说不清楚,沈绘却连姑娘面貌也不曾清楚瞧过,这才冤枉。”

      丹青一震,万万料不到他竟有心说这样的话了,心里只觉一轻,不由得笑出声,伸手拨开轿帘。鸿宾楼前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沈绘正站在轿前,目光交叠,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退后半步,一脸意外神色。

      丹青一笑:“丹青貌丑,夜里相见竟把沈公子吓得要跑么?”

      他忙上前一步,要分辩,也只能连连道:“不是不是。”

      丹青微笑点头,下了轿帘,轿夫起行,走几步又叫停,挽起侧帘看着他站在路一边。

      “沈公子若嫌暗瞧不清楚,明日辰时丹青在照花阁前相候。”丹青语笑嫣然,“青天白日,沈公子也不会误看丹青作鬼,急着要跑了。”

      两旁是十里秦淮沿岸点点灯火,映在波光里异样妩媚,传来娇柔的声音唱: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无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城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苏轼“大江东去”之前,词为艳科,尤其隋唐宋初,多得是莺娇燕昵的香艳词曲,青楼歌姬常唱,唱得多了,失却真情,曲子里头满是假心虚意,浑忘记情真时唱这词曲,该是怎样婉转旖旎的风情。

      进照花阁时正迎着锦屏儿出门,珠环翠绕一身绚烂绮丽,配着香车宝马,出门也不知是不是想到那日言印墨的话,就皱了眉头。又看见丹青,奇道:“你笑什么?”

      丹青只是推她出门道:“还不许人笑了?”欺她急着应约,躲过一连串盘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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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 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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