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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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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烈日高挂,而位于工地地下室的临时办公室内却格外安静、凉爽,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李姐靠在木椅上,半眯着眼,一目十行地扫过手中的“钢结构工程工程量计算表”。她一手翻页,一手端茶杯,脚尖轻轻敲打的地面,仿佛正于心底哼着一首轻快的小曲。朱砂站在她背后,直盯着那叠表格,紧抿双唇,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李姐翻看的正是她奋斗了几个通宵的成果。
“唔……朱砂。”
翻至最后几页,李姐含笑抬眸,冲朱砂摇头:“要不得,你这个费用算高了。”
“高了?哪部分算错?”朱砂虽然早有准备,却仍难免惊讶。她复查无数次,竟然这么快就被李姐逮到错误?
“不,是单价定高了。但你看看招标文件上这个工程的地点,我记着当地的材料价格比这边低得多,这正是甲方看中的一个省钱点,可是你是套用本省01年材料价格来算的,虽然计算上没有问题,但是现在国际上提倡的是‘合理的低价中标’。在保证工程质量的前提下,作为投资方,自然希望价格越低越好,而作为承建方,如果承包提出的价格低了,不但赚不了钱甚至还会亏本,可一旦价格定高了又会失去竞争机会,所以做预算一定要灵活,不但数据要尽可能准确,还要考虑实际情况调动价格,保证合理低价才容易中标。朱砂,你既然负责跑材料,其实在这方面应该更占优势的。平时多留心,而且现在你在工地上班,正好可以多留意一下施工过程。有的地方,光看图纸很难理解,如果看过实际之后思路就更清晰了。”
李姐合上投标文件,朝朱砂扬扬眉毛,调皮地一笑道:“没关系,慢慢来。但这份标书里的钢结构部分要重新调整,用96定额。不做得让我满意我可不付工资给你。”
朱砂颔首一笑,点头答应。
李姐将那叠工程预算书递回朱砂手里,顿了顿,又指着投标文件封面道:“还有……按招标文件要求,工程量清单里页码全部要居中,你放在右下脚。虽然看上去不是大问题,但我告诉你,丝毫的不符合要求,被评标组挑出来,那就是废标了。”
“恩,明白……”朱砂翻弄着李姐专门带来给她看的一份招标文件副本,凝神思索着,缓缓点头。
“李姐,全国造价工程师资格证不好考吧?”朱砂问。
朱砂在学校时就曾听朋友说起,如果一个公司要去接工程项目,除了跟上头关系到家以外,还必须出示全国造价工程师资格证明和全国造价工程师执业证明。但全国造价工程师考试非常不容易通过,目前有造价工程师资格证的人工资都会比别人多上好几百的基数。
“是这样的,还真的不好考。总共有四科,两年以内考完,第一年可以只考一科,但第二年只要挂一科,那就前功尽弃。不过一旦拿到这证明,就算不去上班,单把造价工程师证在承建方那里,每月至少就能拿六百块。这证我也是前四年前才考过,之前考了三次都没过关,差点把我给气死……”李姐说着扬起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笑得很甜,再加之她穿着的那件当前流行的韩版连衣裙,看起来完全不像四十来岁的人。
朱砂刚认识李姐时对这位大姐印象就十分深刻。电脑用得很熟练,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人,甚至还会自己装系统。李姐喜欢上网,时常说她的网友如何如何,北京、上海、河南……似乎哪里都有她的朋友。
朱砂抿着嘴笑,打心眼里羡慕这位活得洒脱快乐的中年妇女。她想,若是等自己四十多岁时能有李姐这样年轻洒脱的心态,那么日子一定会过得很美满。
“朱砂还没有拿到升级造价工程师资格证吧?”笑过之后李姐突然问了一句。
“还没呢……”朱砂点头。
“全国造价工程师的考试三月份已经过了,只有等明年。不过9月有省级造价工程师考试,这个要好考一些,我建议你先把这个过了。”李姐一面笑道,一面翻弄着自己的皮包。
“嗯……”朱砂犹豫地点点头。其实省级造价资格证她老早就想去报考。但她虽然在这个城市待了五年,很多地方仍是不熟悉。在学校的时候,什么考试只要在班长那报个名交了钱就好,可如今出了校门,这些都要自己去找地方。目前朱砂待的这家建筑工程公司是私人挂户办的,不是国营单位,朱砂暗忖着,想去报考估计得先找个培训班什么的,打那报名。
“喂……三公司六处吗?嗯,帮我叫一下刘邦忠经理……是我,李湖澈。呵呵,最近还好吧?嗯……跟你说,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嘿嘿,是这样的,我有个小徒弟,想省级造价师,你帮我在三处加个名额行吧……嗯……那谢谢了……”
朱砂微愣,抬头,对上李姐含笑的眸,抿了抿嘴唇,只是笑笑。她似乎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表现感激。可心中暖意早已漫溢。
独在异乡为异客,此时朱砂终于有了点找到家的感觉,并不只是因为李姐的帮忙,而是她那声“小徒弟”。
“李姐,谢谢……”朱砂望着李姐,双颊微红,声若蚊蝇。
李姐点头,拍拍朱砂的肩膀狡黠地一笑,眼睛撇了撇身后两张空的办公桌,“留处的经理和我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没事,不过记着别让别人知道。”
朱砂顺着李姐的目光看了那两张办公着,会意地淡笑着点了点头。
那两张办公桌属于比朱砂早来一年的两个女同事的。两人心计颇多,当着人面尽捡好听的话哄得人团团转,双眼却时时盯着别人的过失,随时酝酿着如何在背地里捅别人一刀。她们总是笑着将累人的事往朱砂身上推,等朱砂做好了又自己去邀功。对于这些朱砂心中自然清楚,但从不表现出丝毫不满。因为从小她妈就教过她“吃亏就是占便宜”,况且她目前做事只是积累经验,她倒巴不得多做些;至于邀功,她原本就不打算长久在这儿工作,什么功劳、苦劳她统统没往心里去,任凭那些想争的人去争就是,再说,争到了又如何?不是朱砂瞧不起她们,但喜欢在小事情上处心积虑做文章的人,不但活得累,估计最后也是成不了事的角色。
朱砂抬头时,发觉李姐似乎正观察着她的表情,心中颇有些怪异感觉。这时,李姐却对她笑道:“对了,晚上小聂请甲方去吃饭,叫我去,你也来吧。”
朱砂怔怔望着李姐的笑眼,心中思量瞬间便轻轻牵着唇角摇头,“还是不了,不太好……”
请甲方吃饭,一桌至少耗上千把块钱。能混顿好饭菜改善生活确实不错,但那种场合,朱砂还是不方便去。更何况李姐口中的“小聂”在她看来一点都不“小”。“小聂”正是这家运达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聂羽。听说他们这个聂总相当“吃得开”,与省规划局、建设厅几个领导关系都铁,这几年承接了不少大项目。聂羽手下有三家公司,运达建筑工程公司,只是为另外两家公司提供储备资金的后花园。而朱砂上班的地方,则是运达公司承包的其中一个工地。人家聂总,自然属于那种平时根本会下工地来的“高层人物”,朱砂在工地干了快一年,也仅仅是面试的时候见过此人一面。
在建筑工程中,投资方一般称为甲方,而承建方则称为乙方。
如今乙方老总请甲方负责人吃饭,她这个小材料员放上去那可就奇怪了。若她是个美女,还可能起到女公关效果,可她脸上这道“疤”……
朱砂想着,不觉又将头埋了下去。
“啧,你这就没义气了,那一桌全是男的,就我一个女的,你就当陪我行不?”李姐摇了摇朱砂的肩膀佯怒。那模样让朱砂想起大学时的上铺,每天半夜都摇醒她叫她陪她上厕所。虽然朱砂还是不大想去的,但李姐话已至此,朱砂若再拒绝就是不给李姐面子,于是压下心中的不安,淡笑着点了头。
在很久以后朱砂才知道,其实当时后面两张办公桌的主人,每次碰上这类事都会央求着李姐带她们去“蹭饭”,可李姐一次也没答应。李姐跟朱砂说,出去应酬是结识人最快的途径,搞建筑,不但技术要过关,人际关系更重要。她不喜欢那几个抬头一笑背后一刀的角色,那种需要人时巴结,不需要了就撒尿淋人的角色,看了都烦,更不会帮她们穿针引线。可此时的李姐并没有想到,自己无心插柳,柳却成荫。
下午下了班,朱砂坐上了李姐的三棱吉普,跟她一起到本市最高档那家五星级酒店。
那天,朱砂穿着一件浅绿色连衣裙,一双墨绿的小牛皮鞋,整个人显得清雅脱俗……如果没有她左脸上刺目的胎记。
她挽着李姐的手,两人在饭店迎宾小姐的带领下一同踏着绣花大红地毯走进二楼大餐厅。早已来惯来这种场所的李姐面带微笑,昂首挺胸,悠然迈着步子;而朱砂除了以前吃喜酒,还是头一次进这么正式且高级的餐厅,难免心中有些紧张,再加之在意脸上的胎记,一直下意识的埋着头,只看着脚尖走路,那模样看起来像是要去相亲。
“李姐!这边!”
朱砂微微抬眼,远远地便见到餐厅另一侧通往包间的走廊口,一个穿着暗红衬衣、黑色西裤的平头男子正向他们这边跑来,心中怦然一紧,赶紧垂下头。
“哎,我说小聂,有你这么叫人吃饭的么?都不肯多跑两步下楼接我们,啧啧,没一点风度。亏我还带了人过来。”
李姐笑叹一声,冲那男子调侃道,却没发觉身边朱砂的头垂得更低了。
“是,是,我疏忽了。”男子笑着点头,余光淡然扫过半垂着头努力微笑的朱砂,唇角微扬,
又对李姐道:“我们快过去,人都齐了。”
“每次发放工程款是一拖再拖,但一说到吃饭,甲方都来得早。”李姐笑笑,语气带着几分悠然、几分无奈继续调侃着。那男子哈哈大笑,笑声爽朗。
“对了,李姐不介绍一下这位小姐?她这是你家……”男子走在前头,回眸望向一直埋头看着脚尖的朱砂,不经意地笑问,可话还没说完,李姐已经接过话头。
“是我家徒弟。”她笑着,撇了聂羽一眼掂对道:“不过,小聂,你这老总怎么当的?自己招聘进来的员工都能不认识?她是负责再生大厦材料的朱砂。”
“聂总,好久不见。”朱砂微微抬首淡然一笑。不过老实说,她那笑容看起来“淡然”事实上却是硬着头皮挤出来的。而话才出口,朱砂便发觉失了言,恨不得立刻找个洞钻进去。
虽然她还记得这位面试是有一面之缘的“老总”,但聂总怎么可能记得她?
如朱砂所料,当她抬头时,聂羽眼中明显地划过一丝惊讶,但那惊讶很快被笑容覆盖。
“噢,我想起来了,面试时我们见过。”聂羽看看朱砂,又颔首笑了笑。
听到聂羽的回答,朱砂倒颇为惊讶,淡淡一笑,突然想起自己脸上的胎记来。倒是,难得有几个人见了她能完全没印象。
“只是面试见过?”
李姐蹙眉苦笑,“你看你这老总当的……每天高背椅上一靠就完事,都不下工地团结一下群众。”
聂羽也配合地点头笑,“嗯,既然李姐都发话了,那我明天就下基层学习去。”
“啧啧,怎么把我说得跟老毛似的……”
听两人一路侃着,朱砂低着头抿嘴偷笑。她突然发觉李姐损人真挺有水平,人家堂堂一公司老总被她给说得只能点头笑。
不过会这么做的人不少,能这么做的人却不多。朱砂发觉自己更喜欢李姐了。李姐不是任何单位的正式员工,平日总里常戏称自己是个下了岗的兼职人员。可她在老总面前仍可以轻松调侃,而老总却不会生气。这说明她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也有自信的资本。
进包间时,聂羽走在最前面,李姐第二,而朱砂仍是低着头,跟在最末。
这时,玻璃大圆桌边早已坐了七八个中年男女,聂羽刚介绍了李姐,那一堆人中遍是“久仰大名”“这工程麻烦多费心”之类的话,让一旁的朱砂好不羡慕。
尽管后来李姐跟她说,甲方是乙方的财神,那些完全是客套的东西,请那群人吃饭无非是为了填饱他们的肚子让他们早批下工程款而已。但朱砂却认为,无论如何,能让甲方见了她都这么客气且尊重,李姐确实是个很出色的女人。
这一顿饭,朱砂一直埋头坐在李姐旁边,听这一群这样“工”(总工程师基本都会称为“某工”)那样“总”,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实在不怎么自在。
因为聂羽介绍她时称她为“李工的入室弟子”,一开始也有不少“工”、“总”以及“总工”客气地跟她搭话,而朱砂实在不知道,明明是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怎么去跟人很熟络地东扯西拉?
于是,别人问说一句她老老实实答一句,到了最后,人家实在找不到可问的,朱砂也就逐渐在谈天说地之中被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之前李姐对她说,一桌子男人,所以要朱砂陪她,而事实上,李姐是身经百战的应酬老手,尽管那些人对于李姐来说也只是“陌生人”,但李姐和他们说起话来确实全然不费力气的,一回生,二回熟,说着说着就带出个双方都认识的某工,然后拍拍头,恍然大悟,仿佛大家都是老相识了……
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谈话内容仅仅是餐桌上的闲话家常,可李姐总能很巧妙地将话题不知不觉联系到工程款,又不言明,只是隐喻。朱砂还发现,聂羽也是个厉害角色,或许他叫李姐来是因为有的话由女人开口别人更加不能拒绝或拖延,他始终没从李姐那抢过发言权,但边鼓却是敲得恰到好处,那种老道与干练完全看不出他才二、三十岁。
想吃,不能放开肚皮吃,说话,她当然是搭不上腔也不想答腔的,朱砂听得有些乏了,于是找了个上洗手间的借口,独自溜出包间,低着头靠在走廊墙边休息。
只是吃顿饭而已,怎么就这么累呢?
应酬、周旋、算计、心机……倘若要想在这样一个旋涡挣扎着起身,或许,成功之后,失去的更多。
朱砂摇着头,她似乎希望自己能像李姐那样能干,可她也想活得纯粹些,简单而快乐。只是,为了生活,有时候或许却身不由己。朱砂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杂志,杂志上说,女人求生活或许比男人容易些,只要你肯放下些高傲,找个有稳定收入的好老公嫁了,做全职太太,那么或许是可以做个幸福的小女人的。
是么?朱砂轻扯唇角。
女人的确是可以靠自己吃饭的,可惜她不是个美人,必须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创造幸福。自己的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时才会觉得安全。况且她也不屑做男人的附属品。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这里的地毯。”
一个听起来很有磁性的男中听在耳畔响起,打断朱砂的思绪,她怦然一惊,缓缓抬头。
“聂总……”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偷懒?”他嘴角微扬,笑纹在唇边散开来。
因为聂羽的直截了当,朱砂有些尴尬,一时之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对方终究是自己老总,而她不是李姐。朱砂只能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扯起一抹淡笑,低头不语。
“你叫朱砂?”聂羽看她低着头,语气放柔了不少。
“嗯……”朱砂答应着,却仍是埋着头。
聂羽看着她,叹了一声,微微蹙了蹙眉头。
“你以为李姐只是叫你来做陪的么?她是在教你怎么做事……师父在教课,学生怎么能溜掉?”
一语惊醒梦中人。朱砂微愣,难怪。
她就在想,对于应酬谈判之事,李姐明明是游刃有余,为何还要拉她作陪。原来是希望她从
中学些与人周旋的技巧。可李姐认识的人那么多,比她出色的应该也不少,为什么偏偏挑中她这个最不长脑子,也不漂亮的呢?不论如何,如今脸聂羽都特地来点醒她,朱砂只觉万分羞愧,头又微微埋下去一些。
聂羽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转身推门进了包间。推门的那一刻,他回头冲朱砂淡淡一笑:
“别总低着头,别人会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
朱砂听完,愣住,双颊莫名地染上些许红晕。
【别总低着头,别人会看不到你漂亮的眼睛。】
谁也不知道,当时聂羽说这翻话仅仅是为了鼓励这位“过分腼腆”的女下属,还是另有原因。但不论他是无心还是有意,此语却成了朱砂抬起头来面对别人视线时的勇气。
当然,聂羽一言并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朱砂自然不会立刻冲进包间与每个人对视,让人欣赏她“漂亮的双眸”。相反,她在走廊上默立了许久,当她重新回到包间角落的座位上时,一顿持续了两小时的晚餐已经接近尾声,工程款问题得到了甲方某负责人的口头保证,几乎“定音”。
朱砂微微抬头,视线不时落在另一头聂羽身上。而聂羽时而对上她的双眸,微微一笑,转而望向别处。
英俊潇洒老总,曾在多少年轻女性梦中出现?
都说男人二十是期货,三十是现货,四十是抢手货。聂羽就年龄上说虽然处于期货升级为现货的阶段,但综合指数很高,绝对称得上抢手货。可朱砂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不至于因为这个男人几句令她怦然心动地话语或含着淡笑意义不明的眼神就莫名其妙地一见钟情。但对于这位老总,她心里头确实多了几分好感与好奇。
只是朱砂却没料到,第二天起,聂总真的因为李姐早先的一句玩笑话开着宝马到工地“嘘寒问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