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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小朱,你点一下数量,看对不对……”

      “我看看……普通水泥、碎石、钢模板、花岗岩板……”

      建材城仓库里头,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手里握着计算器站在桌边,桌上是大堆的帐目薄子。站他对面的是位个子不高的年轻姑娘,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正一边点材料,一边往仓库里瞧。

      夏日闷热的午后,建材仓库如同一个大号蒸笼,就算站着不动,也是一身的汗水。

      “嗯……就是这些,没错了。”

      姑娘将材料数量又点了一遍,伸手抹去额前的汗,顺便拢了拢早已渗湿的刘海,走到桌前礼貌地一笑。那笑容沉郁,如同秋日叹息的枯叶,让人感觉不到生机与活力。

      “好,明天下午一点送去。”老张点头,朝那姑娘笑着咧咧嘴。

      “那就麻烦你了。”

      姑娘收起手上的记事本,垂着头抬眼望向老张,语气极其细柔,似乎天生底气不足。

      “行行,没事,没事。”老张客气地笑着点头,眉头却无意识地微拢,重重叹了一声。

      “这天气真闷,再不下场大雨,人都要被蒸熟了……”

      老张自顾自地呢喃着,像是在说明自己叹息的原因。眼角略抬,目光却锁在那姑娘脸颊上。
      那姑娘也不答腔,举眸望了老张一眼,啄啄头,匆匆走出仓库,冲到烈日下头。

      待姑娘消失在仓库尽头,老张才叹一了声,摇头:“哎哟,好生生的一姑娘,可惜了,可惜了……”

      姑娘虽是走出了仓库,可那老张那几声呢喃似乎依旧钻进了她的耳朵。她脚步略顿,眉尖紧蹙,无意识地抬手揉揉左脸,颔首轻咬着下唇,不去看前方,只望着自己脚下的路。

      正在这时候,两个化浓妆的“摩登”女子手挽手从她身边走过,劣质香水夹着汗味随她们的移动在空气中无限扩散,令人作呕。其中一个眼尖的冷眼朝那姑娘脸上一瞟,兴奋得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附上另一个耳边叫道: “呀,快看!那女的,脸上有块疤……”

      “啊?哪里?哪里?”另一个似乎生怕错过了,立刻歪起头四处张望。在经过同伴指点后,得以一睹为快,脸上这才挂上满足地笑,评论道:“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哈!哈!哈!你太幽默了。”

      “那是当然……”

      也不知道那姑娘有没有听见那些“细语”,或许,她对此早已失去了坚决追究的兴趣。她始终顺着眼,清透的黑眸中波澜不兴,直直盯着脚下的水泥路面,仿佛着力于保持脚步的交换节奏始终如一。

      朱砂,这是她的名字。

      当年,朱砂她妈生她时难产,而朱砂漂亮脸蛋上这块约占面部百分之四十、呈淡淡朱色的胎记便成了母难的永久证明。

      打小,朱砂她妈就教育朱砂,老天给每一个人的东西虽然不同,但大致上还是公平的。有得,就会有失,有失,那一定有得。既定的事实我们虽然不能改变,但这世上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只要你自己有能耐,废铁在你手里也可以成宝剑。

      对于母亲的话朱砂深信不疑,但她脸上的胎记却没有因为她的“深信”化为一颗漂亮的朱砂痣。幼年时,朱砂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脸上有那么块刺目的胎记意味着什么,也不了解她的父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她取这样一个怪名字。如今,她大致已经懂得,可真要做到,估计还需要时间。

      走出嘈杂地建材市场,街头依然喧闹不绝,汽车按着喇叭,飞驰而过,大肆炫耀着机械文明。
      朱砂暗吁一声,眉头锁得愈发的紧。正午的太阳灼得皮肤火辣辣地痛,跑了一上午,此时若是有张床在她跟前,她肯定倒下去就不想再爬起来,但她却不得不随便在街上吃点东西,赶回工地去。

      去年才大学毕业的朱砂每每想起还没找到工作前那种随时会被大城市车水马龙淹没地不安感,总会为自己如今的疲劳感到庆幸。

      一年前,朱砂毕业于本市一所林业大学的土建专业。当年朱砂填报这专业时,很多人都不明白,说,你一个小女娃干点啥不好呀,偏跑去学男人“造房子”。但对此朱砂自己似乎早为自己打算过——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房子,现代都市经济发展迅速,“大兴土木”之事随处可见,学这门技术性强的“手艺”将来至少不会饿死在街头。
      事实证明,朱砂是对的。相较很多如今还在外头“浪荡”的大学毕业生来说,能在一家不错的建筑工程公司做个小小的材料员,领着每月1500元工资,虽然累一点,就朱砂目前的情况来说这也算不错了。

      有一份收入稳定工作,不用爹妈操心,每月还能往家里寄些钱,慢慢让日子好过起来,这就是朱砂做事的动力,除此之外,对于生活,她好象没有太多的要求。不过朱砂知道,做材料员,不是长久之计,对她而言,这个工作只是她支撑生活与积累经验的一个中转站。虽说她大学里学的是土建工程施工与造价,但因缺乏经验,没有哪家公司愿意聘她这样刚跨出校园门的丫头去做造价师或搞现场施工,而她家里面,也找不到任何这方面的“熟人”能够带她出道,一切均要靠自己。

      “慢慢来……”

      朱砂轻叹一声,快步走向车站边的小铺子,买了袋豆浆,两个三鲜包,匆匆上了迎面驶来的21路大巴。

      朱砂有一个习惯,每次上车,她都会坐左边的空位,然后用左手托着脸。虽然只是片刻,可这却是她最短暂而幸福的时光——因为手掌可以遮住脸上那块淡红的胎记。此时的朱砂是欢迎别人的目光的,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那块胎记,自己其实还算漂亮。

      朱砂安然端坐着,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任微风抚乱她的黑发,抿嘴笑着。不时地低头咬住吸管,喝上一口稳热豆浆,心中惬意,同时也为自己可怜的虚荣心感到悲哀。

      工地离这还有六站路,中午本属于休息时间,朱砂其实不用紧着赶回工地。但今天是星期二,中午李姐在工地。

      李姐名叫李湖澈,四十来岁,是个能力很强的造价工程师。她底薪8000,每周却需要到工地一次,其余时间大多是在家中用电脑作业。朱砂听工地的同事说,李姐在这家公司仅仅是给朋友帮忙,挂个名而已。她做土建工程造价在本声都是出了名的,就算足不出户也有人自己慕名去找她做投标。手上工作不断,自己忙不过来时,也常分点钢筋、水电什么的给相识的人去算。所以大伙都说,能跟着李姐混,那就不愁找不到活路。

      在朱砂眼里,精明能干的李姐是她既羡慕也佩服的女强人。朱砂总想跟着李姐多学些东西。她巴望着李姐能带带她这个门道还没摸清的菜鸟,却不敢多话,生怕会被误会成一种献媚与讨好。于是,朱砂人虽未上前巴结,却时常偷瞄着李姐的一举一动,看她如何做事、说话,这也导致,李姐在需要胶水或别针时,朱砂往往能在第一时间不声不响地递过去。
      朱砂希望,这一切能被李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某日下班时,李姐突然叫住了朱砂问道:“构造柱本来是两米以内的周长,在套《计价定额》时却要套两米以外,为什么?”
      当时朱砂一愣,但看着李姐含笑的眸子立刻反应了过来。她欣喜若狂,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与模板的人工费有关。因为两米以内的模板断面小,费工、费料,如果套两米以内的模板,算出所需要花费的价格就高。”

      果然,李姐听完她的回答满意地笑了,“上次小聂招聘新造价员就问了这么个问题,难倒了两个清华毕业的。当时小聂还跟我抱怨‘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死钻书本,不考虑实际收益,还搞什么造价’。没想到‘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的人,正在他自己工地上做材料员呢。”

      听见夸奖的朱砂不好意思地颔首淡笑,几乎能猜到李姐下一句会说什么。
      笑过之后,李姐望着朱砂说:“小朱,每次看见你我就想起自己刚出校门的时候了,我有个闺女,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也是大学刚毕业,不过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每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只知道跟一票朋友到处玩乐,完全没有点年轻人该有的拼劲。朱砂,我觉得你做事比较踏实,但也不呆板,你愿意不愿意跟着我做预算?”

      就这么,李姐每周二都会拿些图纸过来,分简单容易算的部分给朱砂回去算,不懂的地方当场教她,朱砂若是做得好,还有些钱拿。

      在别人看来,所谓天上掉馅饼,估计也就这么一回事,但朱砂自己很清楚,如果想接住天上掉下的饼子,必须提前准备箩筐,毕竟机会只属于有准备的人。

      “东门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携带好随身的物品……”

      大巴就是如此走走停停,朱砂轻咬吸管,微微抬眸,淡然扫过上车的人们,看他们脸上的表情,还有额头的汗水;她看着他们投币或刷卡、慢慢涌进车厢、目光环顾车厢里陌生的面孔……然后找个位子坐下或站定。他们相互打量,然后移开目光,等待着在前方的某一站下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砂看着这些人陌路人,心头总有种别样的滋味。人生匆匆数十寒曙,有多少人从你身边走过?就算他们知道不用记住这些人的面孔,可他们仍然平静地相互打量,脸上很少带着笑容。或许,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平静的冷漠。

      朱砂转望向窗外,继续喝着她的豆浆,温热且甘甜。大巴继续走走停停,载各种各样的人以及他们此刻的心绪。

      “朱……朱砂?”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好无预警在耳畔响起,打断了朱砂的思绪也让她愕然而不知所措。她条件反射地回眸,朝站在他身旁的人望去。

      白色的T恤,深蓝的牛仔裤,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略显消瘦,隐隐浮着一股子茫然和疲倦以及与她有几分相似却也完全不同的惊讶。

      指尖不觉一松,半袋豆浆洒在车厢的地板上,乳白的汁液随着车厢摇晃在地板上散开,渗入墨绿色的小牛皮鞋鞋底……

      “顾……枫?”

      朱砂抬起头,忘了去遮掩她脸上的胎记。于是,原本投向那袋豆浆的无数双眼睛,转而望向她那张“与众不同”的脸。

      顾枫有些尴尬,似乎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而朱砂只是继续愕然地望着这个久别的人,眸中闪过太多的情绪。

      【朱砂,你知道吗,维纳斯之美在于她的断臂……你很漂亮。】

      持续的沉默将车厢里的气温降到了冰点。

      顾枫艰难地笑着开口,“好久没见……现在过得怎么样?”

      随着记忆的决堤,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似乎又被撕开,鲜血淋漓。朱砂回过神来,努力牵扯着嘴角,让笑容自然。

      “还行……你呢,还是每天画画?”

      车上的人们目光中掩不住好奇,他们屏息聆听着两人的对话,看着一场平淡而尴尬的偶遇。

      “偶尔,最近自己已经很少出作品。出来做事不比在学校,有的东西都淡了……我现在在省文联工作,主管美术宣传……”

      顾枫涩涩地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更多的,是无奈。他递上一张名片,抿抿嘴唇,似乎正搜肠刮肚考虑着下一句该说什么。朱砂望着他的笑容,睫毛半垂,心中五味混杂。

      “呃……朱砂……”

      顾枫努力抬抬嘴唇,似乎有不少话要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久别重逢的人最怕的是无话可说,不过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彼此的距离不觉又会拉近一些。但此时此刻,顾枫或许有心倾诉,朱砂却无意聆听。

      她突然起身打断他的话语,扶着座位手指僵了僵,很快轻握成拳,脸上也随之挤出尴尬的笑。

      “呃,我……我要下车了。”

      朱砂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原本,她以为,再见顾枫,狼狈的只是她。可是见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却也猜得到这些年他过得并不是那么顺心。顾枫一向单纯的坚持着自己的艺术理念,而且脾气又臭又硬……出来这几年,他恐怕没少碰钉子。朱砂想到这些,心一下子软了,没办法像曾经预想的那样去恨或去埋怨,就算他比她更狼狈,朱砂心里依然感受不到丝毫快意,但她亦不想去听他诉说,为他心疼。

      “六广门到了,下车的乘客……”

      车厢里的广播再次响起,朱砂向前走了两步,顾不上顾枫脸上表现得并不明显的错愕与失望,浅勾唇角,“顾枫,我到站了,再见。”

      “那……好,名片上……有我的电话。”顾枫大约也看出朱砂刻意的举动,微怔,在这样的情况下,纵使真有什么想说的,也只能咽回去,点点头。

      朱砂报以客气的微笑,顾枫亦然。

      朱砂记得顾枫以前常跟她说,笑是很神奇的表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谎言则是朵带刺的人造花,骗不了任何人,可在被灰尘覆盖前却能起到短暂的装饰效果。

      匆忙下车,朱砂呆站在站台边,突然忘记该搭什么车到离这里还有两站的工地去。

      【朱砂,我的画得奖了,就是因为你脸上这块胎记……】

      那时顾枫兴奋地冲她笑,笑容像把刀子,毫不留情地将她扎得千疮百孔。
      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爱她的,尽管对于爱这个概念她也懵懵懂懂。但那时的她坚信,顾枫爱她所以才能包容她的一切,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或许那时候顾枫并不是有意伤她,他也还年轻,只是得意忘形而已,可这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爱的是她的脸,是她漂亮脸蛋上朱红的胎记,因为这正符合他的审美、他的艺术理念——残缺的完美。

      【朱砂,你知道吗,维纳斯之美在于她的断臂……你很漂亮。】

      是的,朱砂就是因为这么一句酸不溜秋的话醉得不醒人事,自愿当他的裸体模特。

      她以为遇到了一个真正爱她、可以交付终身的人。她跟朋友说,虽然才19岁,但顾枫无疑是难得的成熟男生。就算是二、三十岁的男人,谁有勇气找个脸上有块疤的女人?既然顾枫可以接受她的缺陷,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什么,那他一定是非常爱她的。而事实上,在顾枫眼里,她只是一尊他最喜欢的石膏像。于是那天一向温柔的朱砂像发了疯一样砸碎了他最爱的维纳斯石膏像,也砸碎了自己的初恋,将“分手”两字说得丝毫没有犹豫。

      她又爱他吗?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能接受自己脸上胎记的男人。分手,只是为了彼此更好的未来,不是么?

      朱砂不知道方才顾枫想说什么,但大约也能猜到。

      大学时顾枫常戏言,艺术家大多是在死后才出名的,但正是他们的潦倒、寂寞成就了艺术。他说他宁愿一生孤寂也不入俗流。而现在呢?或许他会自嘲地说,朱砂,我当初坚持的是什么狗屁理念,现在那些都不值一文……

      不论如何,大巴已经开走,驶向不知名的终点,她既已下车,与车上的人,注定只能是彼此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

      那天,朱砂扔掉了手中的名片,踏上另一部21路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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