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故》巫溪

16、15

　　15
　　周末的时候去图书馆看书。一篇和日本蚕丝有关的书。
　　《绢》。作者是ALESSADRO BARRICCO。意大利小说家，剧作家，学者……。我记得他的《海上钢琴师》和《用吉他射击的人》。他写东西没有章法，全部都是断句和意识流的东西。但是看起来很舒服，至少不做作。
　　我精神状态不好，心情糟糕。命运的阴影笼罩。心中的疑团以及对于轮回的一知半解。我想起钢琴师NOVECENTO（1900）在叙述中描述，世界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种太浓烈的香，是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我无法掌控。HO PAURA（意大利文：我害怕），他说。
　　我头痛欲裂，趴在木头宽大的桌子上，枕着一只手的手臂，另外一只手把书合掉。埋头睡觉。
　　突然间心烦意乱。
　　本来随意放置的手指神经性地蜷缩起来。手心一皱，似乎心脏也被打了一记。

　　我不是不恨。可是这种恨软绵绵的，没有重拳出击的理由。
　　是自私的理由。
　　恨我当初走进黄惠华的初衷。
　　我爱他吗？
　　不，应该说，我认可人世间脆薄的爱吗？
　　我的自负有终结吗？
　　我可以碰到一个让我感动的人？
　　我有自己认为的那种铁石心肠吗？
　　我不知道。

　　我遇到的人都太聪明。大家只道，过日子，就是打发无聊。基本上，发生什么，都是用来消磨时间，增加阅历。假设投入很多，假设撕心裂肺。没用。
　　什么爱不爱的。有人在战乱中，只求可以生存；谈感情，因为感情折磨自己，真是奢侈。

　　手指蜷曲着，无聊地搁置在桌面上。
　　手指周围慢慢聚积一层透亮的液体。逐渐增多，突破界限，顺着桌面滴落地上。
　　我闭上眼睛。
　　眼泪这种液体，看起来干净清亮，流动质感，却是廉价的。
　　廉价的东西，要怎么珍惜，要怎么守护。
　　有的时候，看不起自己，也是这样觉得，觉得，自己是这样廉价的，是可以被替代的，不是举足轻重的。

　　醒来的时候，头一偏，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我的身旁。仿佛侏罗纪的一棵安静无声的羊齿植物。骨节清晰的手指优雅地翻动书页，眼神波澜不惊。唇角淡然。
　　仿佛阅读是本世纪最后的事情。
　　正是我随手翻来的那本书。纸张已经旧地发黄。封面破损。可是拿在他的手里，仿佛就是身价千金的绝版珍贵藏书。他是一个，让死物都变地生动起来的男人。

　　我不由地笑了。
　　看着他好看的侧影。良久。
　　目不转睛。

　　他仿佛没有察觉我的注视，一直耐心地把它读完。薄薄的书。轻轻搁在桌面的时候，看见他的隐约蓝色的血管在手背上蜿蜒起伏。
　　他的眼睛看过来。那是一双有年龄的眼睛，纯净漆黑的瞳孔，眼白部分有淡淡的婴儿蓝。
　　尽管，他的样貌，仿佛还是不足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
　　那是南方男子的特质。
　　他们看起来，总是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

　　波涛汹涌。我勉强忍住，对他微笑：“你坐在这里，看不出来和普通的学生有什么分别。”
　　他微微笑。漂亮的手指沉静地伸过来，探在我的面前。
　　仿佛一个邀请。熟悉的画面。
　　假面大灰狼邀请小红帽共进晚餐。
　　“不不不。”我摇头，“我对不起你对我的维护。”
　　“你做的事情，都有你的理由。”他很温和。
　　“包括玉海棠？”我讽刺道。
　　“我了解你，”他微笑，“即使如此，你也不会让过程太过屈辱。”
　　“我还能怎样？死命反抗，大声呼救，宁死不从，不不不，”我淡淡地：“我们这种人，命又贱又硬，但是一折就断了，三天下不了床没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死掉，也没有变成植物人。”
　　“那不是你的问题。”他答。他仿佛从来不动气。
　　“是我。”我叹气，“我太自以为是。没想到夜路走太多会撞鬼。”
　　他还是微笑，百年不变：“海生。我已经离婚。”
　　“为什么？”我激动起来。
　　“因为我想。”微笑。
　　“只要你想。”我喃喃地说，“只要你想。你总是可以达到。”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我心跳加快，脸孔发热，有答案呼之欲出。

　　突然，我们两一同微笑起来。

　　这个男人，也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如此纵溺。
　　他的笑容难得一见。在我这里，却仿佛遍地开花。
　　不是不得意。

　　但是为什么，我，隐约看到了他眼里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