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耀眼的你》温岸

5、第 5 章

　　尤佳经常做梦。
　　这段时间尤其频繁。

　　她时常梦到一年前，查出淋巴瘤晚期那一天的光景。

　　方方正正的医疗室里，徐医生在说她的情况，和接下来的治疗方案。
　　听着听着，那些与她有关的宣判，渐渐变成了虚无的风，从耳畔溜过。

　　她低下头平静地看着交叠搁在膝上的双手。

　　恰值黄昏，深秋日光洒落进来，在她手背上留下一轧长长的暖色，形状像是小时候买过的棒棒糖。
　　尤佳翻转手，想要握住它。

　　却什么都没有握住。

　　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别怕。”
　　兴许是听到她的叹息声，不苟言笑的徐医生轻声安慰她。

　　尤佳抬头，对怜悯望向她的徐医生笑了笑，语气轻快而俏皮，“谢谢您。”
　　“其实我不怕死的。”

　　是的，她不怕。

　　尤其是经历过父母的死亡后，她好像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她甚至想过，生命就这么结束就好了。
　　所有的痛苦也随之终结。

　　但那天从便利店回来后，在上播前，尤佳照常盘腿坐在客厅里，笨手笨脚地对着视频教学织着围巾。
　　她在这方面没有天赋，大半个月了，也只织了一半。
　　还总是织错。
　　不得不反复对着视频对照。

　　突然喉咙口一痒，尤佳咳嗽一声。
　　暗红的血，黏黏稠稠地落在浅灰色毛线围巾上。

　　怔然几秒，尤佳顾不得身体再次窜生出的强烈不适，和几乎在四肢百骸细细密密侵略苏醒的绵痛，惊慌地抱着围巾站起身冲到厕所。

　　她拧开水龙头，反复搓洗被她弄脏的围巾，搓着搓着，她就忍不住落了眼泪。
　　然后，崩溃地嚎啕大哭。

　　那一刻，她突然那么害怕死亡的来临。

　　上播时，尤佳鼻音重得藏不住。
　　粉丝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尤佳吸了吸鼻子：“有点感冒。”

　　【小仙女的挂件】:小仙女，注意身体啊。

　　尤佳连连点头，哭得干涩的眼圈又红了，离死亡越近，好像越经受不了旁人一点善意。
　　但她语调一样的欢脱俏皮。

　　“好的，我知道。”

　　周晨允今天有点事，点开直播间晚了点，没听到前面的，就听到尤佳的声音，不由微蹙眉，也不在公屏打字了，直接微信了尤佳。
　　晨光：【哭了？】

　　然后，他看到屏幕上的尤佳抓过手机低头看的动作，然后摇了摇头。
　　尤佳:“才没有哭。”

　　【当当猫】：什么情况？
　　【加班是福报】：和谁说话呢。
　　【咕叽咕叽】：家里有人。

　　尤佳这才反应过来，打哈哈掩饰了过去。

　　周晨允忍不住笑了。
　　靠在椅背上，边看着屏幕上的尤佳，边继续发消息。

　　晨光：【没有哭，那是感冒了？】

　　小仙女：【嗯，有点】

　　晨光：【去医院看看吧】
　　小仙女：【多大点事，别这么夸张】
　　晨光：【去看看】

　　周晨允坚持。
　　他知道尤佳这个身体，免疫系统比不上正常人，说是纸糊的也不为过，一点小风小浪，就能击垮她。

　　尤佳真拿晨光没办法。
　　只能承认。

　　【其实我就是哭了，没感冒，这不是想让粉丝担心吗】

　　见尤佳这么说，周晨允放心了一些。
　　况且下午去买鳗鱼饭的时候，尤佳看起来还挺好的。
　　【还不如说哭了，让人操心】

　　尤佳发了个鬼脸表情包过来。
　　【晨光大佬，你好像我爹啊】

　　周晨允没理会她的揶揄，继续问：【那为什么哭呢】

　　小仙女：【看了一部剧，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特好哭】

　　周晨允没那么好骗，不过也没再多问。
　　和周青姐弟这么多年，他也知道一句话“女孩子的事，男人少管”。

　　为了回他消息，直播上，尤佳好久没说话了。
　　弹幕上全是问号。

　　周晨允笑着，又叮咛了句。
　　【你不是说你邻居人不错吗，以后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你就去找他帮忙吧，不要自己挨着，知道吗】

　　小仙女：【知道了】

　　周晨允放下手机，中止了对话。
　　屏幕上，尤佳又嘻嘻哈哈地和粉丝互动了起来。

　　周晨允撑着下颌，又看了会儿，有来电进来，是是公司的事。

　　他捞起手机走到阳台，去接通。
　　聊了半个小时，周晨允重新回到屋里，瞥了一眼电脑屏幕。

　　直播还在继续，不过尤佳不在屏幕里。

　　起初，周晨允也没有多想，去倒了杯水，重坐回电脑前，看了看刷个不停地弹幕，神色猛变。

　　【咕叽咕叽】：今天不是愚人节，小仙女你可不要吓我啊。
　　【当当猫】：突然就倒下了，肯定出事了。
　　【小仙女的挂件】：有谁知道小仙女住哪儿吗！赶快打120！！！

　　-

　　尤佳本来今天没心情直播的。
　　她身体很不舒服，骨头缝就像是被针扎了似的。

　　不过答应了粉丝，她还是上了播。

　　她以为吃了止痛药，她是撑得住的，没想到半途会突然晕倒，摔在地上时，她看到了爸爸妈妈。

　　爸爸坐在客厅里喝茶，妈妈在收捡她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嘴里还在絮叨着，我不在你身边就是不行，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乱扔啊。
　　爸爸笑着为她解围，不是有你么，乱就乱点吧。

　　尤佳怔怔地看着他们，然后扑上去抱着他们，大哭着说好想他们，然后又问他们怎么来了，是不是要带她一起走的。

　　妈妈慈爱地抚摸了她脑袋，佳佳，愿意和爸爸妈妈一起走吗。

　　尤佳拼命点头。
　　愿意。
　　我愿意。

　　然后爸妈笑着，像小时候一样，一人牵她一只手，往一道从天落下的光阶走去。
　　快要迈上去时，尤佳突然停住了脚步。

　　囡囡，怎么了？
　　爸爸问她。

　　尤佳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被她晾在衣架上的，那条浅灰色，还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的毛线围巾。
　　尾端，一条长长的线落下来，一直延伸到沙发上的灰色毛线团上。

　　尤佳瞳孔微缩，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
　　她送给晨光的围巾还没织完呢。

　　她暂时还不能离开。

　　于是，尤佳轻轻松开了他们的手，后退一步。
　　“我还有事，没完成，你们再等等我。”

　　然后，光阶消失，爸妈也消失了。

　　尤佳睁开痛出汗水的潮湿眼睛，拼命想要站起来，想要去够手机求救。
　　可那张电脑桌，就在眼前，她就是够不着。

　　突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尤佳。”
　　是周晨允。
　　是那位爱吃鳗鱼饭的周先生在敲她门。

　　尤佳突然觉得有救了。

　　“周先生。”
　　尤佳张了张嘴奋力回应，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敲门声消失了。
　　呼喊声也没了。

　　周晨允走了，没人会发现她，救她的。
　　这个近乎绝望的念头，让尤佳急得眼泪糊了满脸，可她还是不想放弃，她努力朝着门口挪去。
　　她真的，暂时还不想死。

　　周晨允又敲了两下，毫无动静，站原地站了几秒，耐心耗尽，狠狠地，抬脚踹门。

　　连踹了十多下，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被惊动，脚都没了知觉。
　　门终于开了。

　　尤佳倒在大门几米开外，晕了过去。

　　周晨允抱着半昏迷的尤佳，在邻居好奇的目光里，快速跑下了楼。
　　尤佳蜷缩在他怀里，浑身被冷汗湿透，嘴还在轻轻张合呓语，不知在说什么。

　　周晨允把她放上车，为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终于听清楚，她说的是——
　　“我还不想死。”

　　-

　　路上红绿灯变换时，周晨允差点追尾。
　　或许是安全带勒疼了她，尤佳清醒了一次。

　　周晨允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尤佳睁开眼，手在身上到处乱摸，像在找什么。

　　周晨允收敛起脸上焦躁的情绪，轻声问她：“找什么？”

　　尤佳反应慢了好几拍，才抬眼看向他，那眼神是空洞的暗淡的，周晨允感觉尤佳根本没看他，而是穿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好一会儿，尤佳好像才认出他，气若游丝地说：“手机，我……我要发个消息。”

　　周晨允不知道这时候尤佳找手机干嘛，但幸好他带尤佳离开时，拿上了她手机，就怕到时候需要用到。

　　他将手机轻轻放到了尤佳手上。
　　尤佳根本拿不稳。

　　周晨允于是将手机拿回自己手里，“发什么消息，我帮你。”

　　“微信，有、有个晨光的人。”
　　尤佳微微抬起的身体，又落回椅背，她说得艰难，呼吸急促得像是破了的风箱。
　　“你问问，我可以……可以看看他吗？”

　　“我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了。”

　　周晨允眼泪差点就飚了出来。
　　他咬着牙，点开了【晨光】的对话框，按照尤佳的指示发了消息。

　　然后将手机，轻轻放在了尤佳的膝盖上。
　　“等一会儿。”他说，“你能看到他的。”

　　尤佳暗淡的眼，终于有点神采，“真的吗？”

　　“嗯，真的。”周晨允，“我保证。”

　　尤佳点了点头，将目光从周晨允身上收回，双眸一直盯着膝上的手机。
　　那么期待。
　　那么虔诚。
　　就像是在渴望一个无法企及的神迹。

　　周晨允见不得她这样，扭头朝着窗外几秒后，拿出手机，点开照片，看到相册里寥寥几张照片，最后选了一张发给了【小仙女】。

　　然后，他放下手机，侧目。
　　昏暗的车灯下，尤佳惨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那是周晨允从未见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