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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佛堂半盏莲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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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檀走下小阁楼往三太太院子的厨房走去。
虞家是大家,一般全家都在的时候要在主屋吃一顿丰盛的晚饭。周翠岫主管家事,因而餐桌上总是能见许多荤菜,尤其是虞致笃喜食酱方和莼菜鱼汤,所以这两道菜必然见桌。
而大太太是个念佛的人,这些年下来饮食清淡,晚上一般只喝白粥再加几个爽口小菜,闻见荤油的味道都会不住作呕。所以这些年一直是何妈在三院儿给她独做,再由方孟檀送过去。
方孟檀刚来的时候只知道大太太是由顾惠之照顾的,但不知道为什么。
鲜有大户人家三房照顾正室的,直到后来他才隐隐明白,这是虞致笃的意思。
虞老爷明面上说顾惠之细心,会照顾人。实则心里明白,周翠岫管着家,始终顶着的是二姨太的名,和大太太不对付。就算虞涵古已经跟着学了生意,沈寄南毕竟还有个儿子在外头,她始终是在意的。
方孟檀走进厨房,何妈已经装好了食盒,她依然瘦小且麻利,这些年掉了一颗牙,说话有些漏风。
“拿着,去给大太太送去,天热,我加了百合。”
方孟檀“哎”了一声,然后习惯地拿起墙边的灯笼,他转身离开时,何妈又说。
“送完就回来,给你留了银鱼粥,马棚的冯岭送了些来,说是谢谢上次给他一口水喝。”
方孟檀小声应了一声,才提着那只红木食盒,提着灯往佛堂走去。
虞园几乎每处都通了电灯,只有大太太的佛堂没有,黑色的院门紧闭,门沿挂着两盏纸糊的灯笼。
方孟檀穿过一丛栀子和两只怒放的粉色缸莲,抬手把门敲响了。
“太太,我来给您送晚饭。”
里头传来沈妈沙哑的声音,然后是走路声。
等那扇门打开,沈妈接了菜,道了声谢,又把门关上了。
往常都是这样的,大太太不会让他进门,更不会和他说话,一应都由沈妈打理。透过门缝,方孟檀能瞧见一道鸭蛋青的背影跪在蒲团上,头也没回一下。
然而今天不同,就在他边往回走边惦记着何妈那碗银鱼粥时,他听见背后那扇总是闭着的,厚重的,黑色的门猛然被人推开了,紧接着是沈妈大声地喊叫。
“来人!来人!太太晕倒了!”
她的嗓门沙哑粗粝,方孟檀几乎没来得及思考就冲了进去,他对沈妈道,“去喊家丁,请老爷和三太太!”
沈妈一时六神无主,听他喊才勉强镇定,哎了一声就往外小跑而去。
大太太倒在蒲团上,脸色苍白,她依然清雅美丽,鸭蛋青的旗袍像刚才缸莲里的水,她就是倒在水里的一朵憔悴的莲。
方孟檀赶忙探了探她的脉,而后将人放平,快步跑到厨房寻了沈妈洗碗洗衣的一包用荷叶裹着的皂角粉回来。
方昭明在世时跟他说过病人“尸厥”是要“搐鼻通窍”的。
他对中医不算全通,唯独记得这个办法在关键时候能救人一命,所以他低头,将皂角粉吹了一些进大太太的鼻子。
然后顾不得男女之别用力按了按她的心肺,直到沈妈带着家里的长辈和大夫过来,大太太才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一双眼。
方孟檀瘫坐在一边,浑身都是汗。
虞致笃穿着西装站在人群中央,他急急忙忙赶来,梳得油光瓦亮的头发散开了一点,脸色不太好看。
盛夏燥热,周翠岫还是那身繁琐旗装,邀功似的对大夫说,“快去看看。”
顾惠之早已跑上前去,替沈寄南顺着气儿。
府里的大夫姓胡,探了脉后立马就让人将大太太抬进了卧房,还不忘夸了一句方孟檀。然而此时无人在意这句夸奖和一个下人做了什么,他们都在顾念着房里的大太太。
有人盼着她活,有人巴不得她死。
门厅走空了,方孟檀还坐在地上,他转头和佛堂里挂着的佛像对视了一眼,然后目光缓缓落到了贡案上那盏已经烧了一半蜡烛的莲花灯。
幸好活了,他想。
方孟檀至今都不知道方昭明猝死于什么病,但他记得那张白布和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昏暗房间。
这个世界上能让人死掉的病实在太多,刚才其实有些冒险了。
大户人家总是讲些规矩的,虽然年纪小,但他碰了大太太的胸脯,若是叫旁人看去做文章,少不得一针腥风血雨。
又或者是没救过来,他会被当作迁怒为凶手。
那时候他大可以自己去找人留下沈妈看着,然而他看见大太太倒着的一瞬不知怎得想起了在国外念书的大少爷。
如果他回来虞园,也见到一张白布,那是一件多伤心的事。
方孟檀垂眸想了想,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跪麻的腿照着月色离开了佛堂。
他很饿,也还惦记着那碗银鱼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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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得的是脑子里的病。
何妈不知道怎么跟方孟檀形容,她没念过书,只说是头盖骨里面长了个东西。胡大夫那天把了脉,说是他只能保命不能续命,大太太的病得到西医那儿去动刀。
她抱着虞永芒,轻声哄着她的小名小岁,神色有些难过。
这些日子顾惠之忙着去佛堂照顾大太太,虞涵承要去学堂,四岁的虞永芒就被托付给了何妈和他。
胖乎乎的小孩子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去抓何妈的前襟。
方孟檀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卷着袖子,边择菜边看着她们,他多少知道些中医上的东西。胡大夫这说法大致就是时日无多,他能让大太太走前不那么痛苦,却不能救她的命,然而方孟檀还知道有些病送到大医院也是治不好的。
“老爷的意思是送去医院看看,三太太也是这个意思。”
何妈有些感叹,“你说要破开脑子进去挖什么东西,那还不如死了呢......祖宗说法是要留个全尸,二太太看得出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她不好驳老爷的意思。现在啊......就是大太太自己不愿意治。”
方孟檀看着手里的菜杆发楞,佛堂这些天已经不要他去送饭了,连一贯闹腾的虞涵伦和虞涵承都安静了不少,他说不上是个什么感觉。
“胡大夫几次出来都在摇头,怕是要油尽灯枯。”何妈不无可惜,“也才四十出头呐。”
“那大少爷呢?”
方孟檀问得有些小心,他的身份不好插手主人家事。他只是本能的想起这么个人,父母关系不睦,年少就被送到天涯海角,如今还未归来,大太太就得了这么个病。
“老爷已经托人打了越洋电话,听说从那儿回来要半个月呢。先坐船走海上,还要从上海坐小汽车再回苏州。”
何妈叹了口气,“大少爷也是可怜人,从小就不苟言笑的,年纪轻轻又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闯荡。二房心眼坏,大太太去佛堂第一年,她就想着门儿地嫁进来连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又生了四少爷,也没给过大少爷什么好脸。”
何妈比划了一下窗框,“三太太嫁过来的时候,涵越少爷也就这般高。”
方孟檀沉默了一下,他找了块帕子擦了擦虞永芒流出来的口水,“但愿大太太能挺过去。”
他做不了什么,只是有时候会想起那台烧了一半的铜莲灯,这世上没有佛祖,佛祖救不了人。
几日后的傍晚,顾惠之从佛堂红着眼回来,突然跟他说大太太要见他。
方孟檀不知道为什么,但顾惠之在哭,他没敢问也不好拒绝主子的意思,于是独自一人去了佛堂。
还是那座乌门,自沈寄南生病以来,门口的缸莲没人收拾,已经枯成了深褐色。
方孟檀敲了门,还是沈妈,她老了许多,见是他便弯着佝偻的背带他走了进去。
沈寄南半靠在拔步床上,额头上裹着白巾,对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谢谢。”
方孟檀听她说笑着说,他有些无措地看向枯莲一样的女人,不知道要回应什么。
次日,蝉鸣声噪,沈寄南便在这张床上阖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