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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游子远洋迟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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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来讲,虞涵越并不喜欢苏州。
他在虞园里长到十六岁,留下的似乎没什么好的记忆。那时他很小,但已经能感受到周翠岫落在他身上不善的目光和沈寄南终日郁郁的神色。
沈淮山兵败离开江苏去往天津之前,曾经在苏州城只手遮天的督军大人似乎良心发现了一回。他拜访了虞园,看望了早已出嫁的大女儿,然后红着眼睛走出佛堂,手里拿着一纸印满了洋文的圣保罗公学入学书。
登上那艘巨大的船是个冬天。
天气阴寒彻骨,他带着沈寄南准备的钱,穿着一身顾惠之为他系好扣的纯黑羊绒西装,脚下蹬着擦得锃亮的皮鞋。
小小的个子混在码头蚂蚁一样的人群中央,几乎找不着影。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乌云一样的人群,除了双眼通红的顾惠之和更加矮小的虞涵承,虞园没有一个人来送他。
他便垂下了眼,看了看自己能照见人影的鞋尖。
最终在轮船汽笛响起时,他才扬手朝岸上挥了挥,然后毫无留恋地去往了伦敦。
如今,上海码头开往苏州的小汽车上,二十二岁的虞涵越靠在后座,嘴里呵出一口气,凝结在车窗上成了一团模糊的白雾。
“涵越,你要是困就先睡会儿,这儿离麒麟河还有段路。”
冯道龄是个热络的嘴直人,从前与虞涵越一起在苏州中学读书的,他父亲冯梓敬在沈淮山手底下当过秘书。
沈淮山败走天津卫后,冯梓敬举家去了上海谋生。这些年冯家做机电生意发了点小财,冯梓敬记得沈淮山的恩,于是遣了冯道龄送虞涵越归家,顺带祭奠沈大小姐。
两人五年未见,气氛依然自在。
“船上睡过了,不困。”
虞涵越眨了眨浓黑的眼睛,鼻梁上的一副银丝眼镜让稍显凌厉的眉毛柔了下去,看上去不像个大少爷。
他确实不困,那艘从南安普顿开往上海的船在洋流上漂了十八天,他早就睡够了。
“多少年没回来了,这回不走了罢?”冯道龄握着皮革的车盘,随口问道。
“不晓得,先过完七礼再说吧。”
虞涵越声音闷闷的。
冯道龄这才想起来自己问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妥。
虞涵越并未完成学业,他只是接到家中急报,赶回来参加母亲的葬礼,这时候讨论留不留实在是有些不礼貌。所以他闭了嘴,继续在坡棱的街道上缓缓开着车。
虞涵越见他不开口,自己也沉默了。
他本来就是安静的性格,于是开始透过那层很快化成水的白雾看向外头灰蒙蒙的古城街道。
英格兰风格的红砖和彩窗在眼中快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青苔洇湿,露出破败砖头的白墙和脏兮兮的黑檐。
苏州的秋冷得惊人,他看见还有黄包车车夫穿着短褂在湿漉漉的石道上跑着,嘴里吆喝着他有些陌生又熟悉的乡音。
普通人家舍不得点灯,直到小汽车开进麒麟河畔,他才见到了那座怪物一样黑漆漆的老宅。
大门是怪物巨大的口,怪物口中衔着一排冷清的白色灯笼。
纸糊的,白底写着一个漆黑的“奠”字。
冯道龄今天的任务就是送他回家。冯家在城东有宅子,只需要白日来拜祭一下走个过场,其他无需操心。
所以他跳下车替虞涵越拿了那只棕色的皮箱,在门口想了想道,“节哀。”
虞涵越站在门口,呼出一口冷气,他回一句,“路上小心。”
等小汽车甩下尾气离开,虞涵越才上前,叩响了纯铜的兽首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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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涵越从未想过来开门会是什么人。
他对这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没有期待,亦没有感情。除了对顾惠之有一些可以称之为“母亲”的情绪外。连沈寄南在他眼中都是阴暗而隐蔽的疯子。
所以当门后露出一张秀气又陌生的脸时,他有片刻的迟疑。
然后那孩子用一口纯正的国音道,“是大少爷吗?三太太让我在这儿等您。”
大太太已经去世月余,按照虞致笃的吩咐,尸体早在八月初就葬了。
虞涵越从外国回来要先处理学业和生活,然后还要在海上奔波,来回不晓得折腾多少时日,照周翠岫的意思是这尸体夏天放久了都会臭掉的,不如葬了拜衣冠。
现如今停在正堂的不过是一具放着沈寄南生前衣裳的棺材,留给虞涵越守孝七天再拖去烧了的。
方孟檀个子矮,加之门灯幽黄,他没注意虞涵越是什么表情,也不敢看,而是熟练的去接虞涵越握在手里的皮箱。虞涵越却往后撤了一步,低声道,“不必,先去见三妈。”
他身高腿长,径直绕过了方孟檀往三院走去,看也未看一眼那放在大堂盖着雪白纸钱的棺材。
方孟檀一愣,他习惯被下学的虞涵承甩一手书包,也习惯虞涵古偶尔谈生意回来在正屋碰到他,摘下英伦帽和大衣让他去悬挂。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然后收了回去,小步跟在了虞涵越身后。
大少爷嫌弃他,这是方孟檀跟着他离开门厅时第一个想法。
大少爷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这是方孟檀跟着他穿过亭子和小花园的第二个想法。
大少爷长得很像虞致笃,这是方孟檀跟着他走进三院儿的第三个想法。
堂屋相片上年轻的虞致笃英俊潇洒,三十二岁的年纪也能让二九芳龄的沈家大小姐一见倾心。他们唯一的孩子有一双很像沈寄南的眉眼,和一张很像虞致笃的薄唇。
虞涵越眉骨高,眼眶深邃,肤色冷白,高而挺直的鼻梁上架着眼镜,是斯文人的象征。
他也的确是个顶漂亮的儒气样子,挺阔的毛料西装和棕格纹的围巾,腕上扣着瑞士手表。
然而方孟檀从他刚才低头看向自己时,莫名品出了一股道不明的冷感。
他直觉虞涵越隐隐含着不愉,却不知这不愉来自什么。
三院里开着电灯,虞永芒似乎还未睡着,扯着嗓子哭了一声。
顾惠之在灯下缝着红底花的小夹袄,伸手拍了拍虞永芒。
“三妈。”
虞涵越敲了敲门,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顾惠之听见这声音,手里的针顿住了,旋即她小步跑到门口拉开门,然后站住不动了。
她与虞涵越五年未见,眼瞧着瘦小的孩子如今长得又高又俊俏,眼眶一下子起了红,她喊了声“涵越。”
然后又问,“好孩子,这么久没归家,去见过你妈没有?”
“听说早葬了。”虞涵越没摘围巾,他在三院待不了多久,到厅中入座,皮箱就放在了脚边,“门口放着的,空的,谁出的主意?”
“葬是葬了,总要尽孝的,你爹去河北看货,特地嘱咐了这事要办妥。”
顾惠之是知道他今天回来的,早已烧好了姜茶,放了浓浓的红糖灌在瓷壶里,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是你二妈的主意,我也知道这重新挂白灯不吉利。但你毕竟是大太太留下的唯一血脉,要尽哀思的,你二妈和老爷也都是这么想的。”
虞涵越喝了一口,算是默许。
顾惠之看他懂事了不少,高兴地一笑,“涵越,回来的急,还不知道你添了七妹,来看看你妹妹小岁。”
虞永芒似乎知道有人回来,躺在里间扯着嗓子又哭了一声。虞涵越循声望过去,古旧的雕花床上躺着个粉衣红裤的三四岁小孩,伸着两只嫩藕似的手往上抓着什么。
虞涵越走过去看了一眼又闭眼睡过去的虞永芒。他对孩子没什么兴趣,恍惚间想起刚才有个什么人带他过来的,然后就没了声。
他一向不爱管虞园的琐事,这时候不知怎得想问一句,或许因为刚才门口的身影太过安静文弱,身上瞧不见半点仆人的样子,让他起了好奇。
可他又的的确确是个仆人,不管是低垂的眼睛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拿皮箱的手。
虞涵越想问顾惠之,还没开口就听她喊了一声,“孟檀,天色也不早了,衣冠用不着守夜,你带大少爷回去休息。”
虞涵越转过身去,他看见那个纤弱的仆人原来一直没走。
他站在房门口的素色灯笼下等着,个子小小的,被老宅子廊柱的影子一挡就找不着了,垂下的眼睫鸦羽似的,低低地“哎”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