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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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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都夷肚子越来越大,她缝姬凤岐的寒衣,也缝小孩子的衣服,小孩子的衣服更花一些。萧阳发现都夷还会做玩具,小猫小狗上几下弦,能走能跑。
“我不如老二。老二做的东西能颂圣能杀人,我只会做小玩具。”满桌子跑的木头小动物,看得萧阳连连点头:“这也够惊奇的了。再说小孩子看了喜欢,二妹做的虽然是国之重器,可是小孩子看了害怕。谁说小孩子的喜欢不重要呢?”
都夷凿他个爆栗:“就长了张嘴!”
萧阳蹭蹭她微微水肿的脸。都夷随口问:“乔总舵主今天没来?”
乔慕又一天没来,萧阳习惯了。乔慕那个眼睛着实吓人,动不动就血红成那样,也不知道姬大夫怎么给他治的,好像越治越严重。
当然萧阳不敢当着都夷的面这么说。他长长一叹:“都夷,你就不能帮忙劝着姬大夫留下么。他对乔慕哪里不满意,讲出来,我跟乔慕说,让他以后注意,这样你看行吗?”
都夷看萧阳,萧阳懊悔,就知道不能随便聊姬大夫的事。都夷没生气只是很惊奇:“这也不是乔慕哪里不好啊,是乔慕心里有别人啊。这种事要怎么注意?”
萧阳决定替乔慕辩解:“为什么万花的人都不喜欢乔慕呢?都认为乔慕心里有……有别人呢?”
都夷很平静:“其实乔慕和阿岐的事,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插手。你看,我也就只能替阿岐准备寒衣罢了。他在长安穿,在北边穿,都行。你要非得跟我讲乔慕心里没别人,咱们夫妻之间有话都能讲,不光我看到乔慕跟‘别人’拉拉扯扯,二妹三妹都见到了。”
萧阳震惊:“啊?”
“我们姐妹对谁都没讲,阿岐自己发现的。我不插手阿岐的事,你也别插手乔慕的事。他俩总会自己解决。”
总的来说萧阳和乔慕感情真的好,但是萧阳也不至于豁出自己的妻子孩子,而且都夷讲得对,插手别人的感情容易里外不是人。
萧阳劝自己别管乔慕,可是又实在忍不住心疼,乔慕是真的会疯的。就算他心里有别人,那肯定也有姬凤岐啊,有俩不行么?
都夷问他发什么呆。萧阳稀里糊涂冒一句:“就算有别人,也未必没有姬凤岐?”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一愣。都夷脸色都变了,萧阳吓得道歉:“今天讲话不过脑子,你别生气。”
都夷伸手摸萧阳脖子,纤细的手指揉揉地搭在萧阳颈部,漫不经心道:“你心里觉得这样也行啊。”
萧阳伸着脖子辩解:“我就是脑子一抽,怎么可能觉得这样也行?我心里反正只有你一个,再没有别人。”
都夷温柔的手指在萧阳脖子一侧轻轻点了三下:“这里有三个穴位,人迎穴,扶突穴,天鼎穴。”
萧阳不解:“嗯,怎么了?”
都夷微微一笑:“没怎么。”
姬凤岐轻轻抚摸乔慕的脸。额头。鼻梁。嘴唇。乔慕躺在姬凤岐腿上,呼吸匀称安稳,表情恬静,似乎酣眠。旁边安神香已经燃尽,姬凤岐这样抱着乔慕一宿,认真地看着他,从月光隐没到日光初升,一直认真看乔慕。
姬凤岐曾经很认真地描画乔慕,画中的乔慕一双眼睛只看着他,只有他。姬凤岐笑起来,所以他不爱画人像,容易控制不住,容易误解,画中人看谁全凭他的笔,私心暴露一览无余。幸亏没给乔慕看,那样自己的愚蠢和一厢情愿全穿帮,岂不是输得一塌糊涂。姬凤岐活到现在全凭莫须有的自尊和骄傲,就只靠这一口气吊着命,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姬凤岐坚决不会是被撇弃的一方,即便他很感激乔慕这样尽职尽责的情人。姬凤岐想了一夜,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流浪三年,碰上乔慕是真的三生有幸。乔慕旧伤这样反反复复不是办法,姬凤岐决定,要感激他,要把他当成恩人,要好好照顾他,要彻底治愈他。治好乔慕之前,不再惹他烦他。平复乔慕旧伤,便再也问心无愧。
姬凤岐的手指轻轻停在乔慕的颈侧,乔慕闭着眼轻声问:“怎么不使劲儿。”
姬凤岐动作一顿,乔慕睁开眼,把姬凤岐的手指按在自己颈侧:“这里不是有三个什么穴。怎么不使劲儿。”姬凤岐低头仔细看乔慕带着笑意的眼睛,两个幽深的古井,遥遥的水面似乎有自己的倒影,不知死活的人被迷了心窍,不停地探头往下看,往下看,要证实那水面就是自己的影子,直到失去平衡,一头栽进去,摔得尸骨无存。
姬凤岐黑亮的发丝四垂如瀑,笼着乔慕的脸,乔慕微笑着看姬凤岐越来越接近的嘴唇,姬凤岐却停下了。
“乔慕,你有想过……你值得更好的吗?”
乔慕僵住,连笑意都僵在脸上,姬凤岐手指搭在乔慕颈侧,默默感受他脉搏的跳动,看着乔慕左眼渐渐充血。乔慕握住自己颈侧姬凤岐的手指:“阿岐,要么你给我这里来一下,要么你别想摆脱我。”
姬凤岐一只手搂着乔慕,顺势按着他的颈侧,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肘。万花离经内力由清冷渊穴温和地进入乔慕经脉,跟着他的血液一起奔流。乔慕放任万花离经内力游走全身,只认真看着姬凤岐,古井深渊里有情,召唤着姬凤岐往下跳,往下跳。姬凤岐移开眼睛。他能感觉得到乔慕的完全信任,毫不抵抗自己的离经内力。姬凤岐极少这么给人检查,尤其武林人士,内力会相互抵抗,趋利避害的本能,就算是两个万花弟子都很难做到。乔慕能完全由着姬凤岐的内力四处游荡,毫不疑心。
乔慕用手指指背轻轻摩挲姬凤岐的嘴唇,食指和中指力道逐渐加重,逼迫姬凤岐移回目光。姬凤岐另一只手瞬间将内力放进乔慕人迎扶突天鼎三穴,乔慕的命顷刻成为姬凤岐手指上的悬丝,乔慕挑衅地扬起脖子看姬凤岐,对姬凤岐更无保留,姬凤岐随意可毁乔慕全身筋脉。无所谓,虽然姬凤岐不信,但一切只要他高兴。
满室静谧,只有布料轻微摩擦,缱绻依依的声音。
“阿岐。”
“嗯。”
“你能施舍一点信任给我么。”
姬凤岐一愣,乔慕用力摁住自己颈侧姬凤岐的手:“姬大夫。乔慕此生原本从不执着也不妄念,只在遇到姬大夫之后才有许多求不得。不敢贪,乞求姬大夫施舍一点信任,此生便再无憾了。”
窗外有鸟儿叫,古灵精怪滴溜溜欢快地飞走了。
那危险的深渊依旧深情召唤着姬凤岐,快来,赌一把,跳下来。姬凤岐突然吻住乔慕的额头,这样他就不必再看乔慕的眼睛。
姬凤岐是真的害怕了。
他怕摔进去那一刹那,发现倒影根本不是自己。
是“别人”。
他是可以接受自己成为“退而求其次”里的“其次”,也可以接受暂时的露水姻缘,毕竟姬凤岐并不特别也不出众,命运原本就不需要垂青。能跟乔慕这样的人有一段回忆,已是幸运。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犯蠢,自以为是,白日做梦被打醒之后的无地自容。
乔慕等不到回答,等不到施舍。他用手指卷姬凤岐长长的发丝,然后放开:“阿岐,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人?”
姬凤岐抬起脸,看向窗外,轻轻回答:“恺悌君子,磊磊落落。”
乔慕微笑:“好。”
姬凤岐用离经内力理顺乔慕内息,细致仔细又小心翼翼地探查伤势。漫长的治疗完毕,姬凤岐已经完全有数胸有成竹。乔慕感觉到离经内力无可挽留地从他经脉中撤离,他仰头认真看姬凤岐:“阿岐,刚才那样什么值不值得的话不要再说了。那会让我怀疑是你想离开我。我受不了。”
姬凤岐轻微点头,刚想收回乔慕颈侧的手,被乔慕又死死攥住,摁回去,温柔又绝望地笑着说:“阿岐,咱俩之间要分开,只有我刚才说的那个办法。你在这里给我来一下,一了百了。或者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姬凤岐抽出自己的手:“这样的话,你也不要再说了。”
姬凤岐连夜拟定乔慕的治病疗程。桌案随便垒在堂屋一角,乔慕趴在一旁看。方子拟了三四张,要考虑的因素很多,尤其乔慕不得不喝酒。最后才完成最满意的一张。乔慕看了一眼:“啊,这么复杂?”
“这还只是药物。仍要配以施针。旧伤时间太长,不大可能彻底治愈,但我有十足把握让你的病症十年之内不再犯。以后你不会头疼,也不会失眠,一切都正常。”
乔慕好像挺开心:“好啊。”
明早起,每日清晨醒来姬凤岐给乔慕施针,晚上睡前服药。乔慕完全没异议:“方子给我,明天我进城抓药。”
姬凤岐笑道:“你忘了,药材我都买好了。”
乔慕想到姬凤岐埋的钱,那只空了的匣子,还有那天姬凤岐奋力整理药材,了却最后一桩心事的模样。乔慕笑起来,不认命不行,阿岐就是捂不热的。怎么办呢。他想,怎么办呢。不让阿岐如意啊。
第二天,姬凤岐给乔慕施针,两人进城,各自分开。姬凤岐照例游医,乔慕照例去丐帮驻点。他一到丐帮驻点,一字一字把姬凤岐给他开的方子默写下来,让尹松去外面请了个“只认钱”的大夫。对方以为是来出诊的,乔慕给他看一张方子:“如何?”
那大夫仔细一看,赞叹:“精妙。”
“能不能添点东西,让它失效,或者起反效果。”
那大夫一惊:“什么?”
这是要害人?
乔慕把足够的诊金塞给大夫:“您不用写什么。只要告诉我,能不能添一两味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坏这张方子,或者让疗效反过来,或者不反也行,总之让方子有害。”
那大夫拿着诊金手有点抖,斟酌再三,乔慕又添一倍诊金,那大夫终于下定决心:“您是要……彻底解决,还是……”
“无所谓,不过还是最好别死,能拖则拖。”
那大夫看着乔慕琅琅如朝晖的器宇,顿时说不出话。想来想去,那大夫冒出一句:“您如此风姿的人,这是何苦?我若没料错,疗程应配以施针,是不是?破坏药方后遗症不可估量,长期服用,可能会致残……”
乔慕再添一倍诊金。三倍丰厚诊金摆着,大夫咬牙斟酌再三,冒出几味药材的名字用量:“煎药的时候掺进去。可能见效没那么快,但是不留痕迹。”他颤巍巍把钱悉数退还乔慕,“郎君今天就当我没来过,告辞。”
乔慕笑着让大夫收起:“大夫不要挂怀。这个方子是我的。”
那大夫更震惊,乔慕大方伸手让大夫按脉:“是,就是给我的。所以我并没有打算害别人,毁也是毁我自己。大夫无须不安。一切都是我自己所求,大夫是帮了我的忙,亦是积德行善。”
“可是……”
乔慕微笑摇头:“大夫,也无需知道原因。”
大夫临走之前,跟乔慕详细讲了有可能会出现的症状。他请求乔慕还是不要这么做,乔慕微笑着点头:“好,好。”
送走大夫,萧阳实在忍不住:“你疯了你!”
“你偷听。”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谊,萧阳攥着拳恨不得打死乔慕:“你有毛病?啊?你有毛病?你毁自己的药方要干什么?”
萧阳吼得太大声,都夷挺着肚子过来:“怎么了?”
乔慕难得见到都夷,跟都夷见礼:“嫂子,我有事求你。这事儿本也不该麻烦你,但是丐帮实在没合适人选了。”
萧阳满肚子火发作不出来,只能咬牙忍着。都夷扶着腰:“啊,能帮我就帮。怎么了?”
“待会儿梁王府大概要送拜帖来,明天梁王妃举办香茗会,嫂子去帮我打听一件事,散布两件事。”
都夷笑了:“行,这两天我正好想活动活动。”
萧阳忍到都夷离开,挥手就给乔慕一拳:“你清醒清醒!你想毁你自己拖住姬大夫,是不是!你疯了!”
乔慕一抹嘴角:“嗯,我是疯了。”
萧阳气得打转,压低嗓子骂:“不就一个姬凤岐,自从你遇到姬凤岐,到现在,你还是你么?留不住就留不住呗!你看你疯疯癫癫的!再说,又不止他一个!不还有个更好的——”
乔慕平静看萧阳:“只有他一个。没什么更好不更好。”
萧阳被他的眼神镇住,乔慕笑了:“阿岐昨天说,他心里的我是‘恺悌君子,磊磊落落’。这几个字,哪个和我有关系。”
被乔慕问住,萧阳心里嘀咕,恺是平和喜悦,悌是顺从兄长,磊磊落落的恺悌君子,有,来长安之前的乔慕。三年时间收拾了长安的千年老妖精们,君山乔慕蜕变为长安乔总舵主。
梁王府的拜帖送到,乔慕把拜帖递给萧阳,让萧阳给都夷:“现在,磊落君子要害人了。”
姬凤岐正在街上走,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天策曹秋前。姬凤岐看着天策都有些亲切了,曹秋前跑到近前,姬凤岐笑着打招呼:“小曹军爷。”
“我与姬大夫也算故人了,还叫什么军爷,让人伤心。我这次是来长安公干,本来想去姬大夫家里寻你,没想到就在长安碰上了。碰上了也好,把这个给你,我任务完成。”
姬凤岐奇怪,曹秋前既是公干,找他干什么。曹秋前递给姬凤岐一封信:“雁门关来的信,千里迢迢,关山重重。”
姬凤岐一愣,接过信,口中只道:“你们李大将军还好?”
“还好,坚持用姬大夫的法子,夜间甚少被憋醒。”曹秋前一抱拳,“李大将军说有缘请姬大夫去天策府一叙,叶小少爷也盼着姬大夫莅临。我还有事,这就告辞。”
“军爷稍等,我有个问题,请问哪里能打听到戍边军队征召军医的消息?”
曹秋前一愣,只有军队招不上军医的,头一次听到大夫自己打听这事儿,还是戍边的,自己发配自己?
“姬大夫想要从军?来天策吧?”
“我其实想要去安东都护府。”
“那地儿比苍云的雁门关还苦,不是说笑的。”
“我知道,所以更需要医生。”
曹秋前上下打量姬凤岐,这体格这性格,去了安东都护府肯定要哭着回来。
“姬大夫,安东都护府可不比长安,到了那边,想回来可不容易了。”
“我知道。其实原本我也不打算麻烦军爷。只是最近几天才打听到,我一个人去边关从军并不容易,首先开路引都是个问题,也没法验证身份。”
曹秋前沉吟一会儿:“这个倒是不难,以往姬大夫若有报国之心,等各都护府到关内征召即可。现在安东都护府正打仗,估计来不了。按理说这个手续我就能给姬大夫办了,让姬大夫用天策军医的身份去安东都护府,能省不少麻烦。可是打仗,不是游戏。不若等几年,等安东都护府太平了再说?”
“打仗才需要医生,军爷比我更清楚。”
“姬大夫何苦一定以身犯险?”
姬凤岐笑了:“还是小曹军爷给指点的迷津,我要去边关看一看,因何忠诚,因何反叛。”
曹秋前定定看姬凤岐,半晌回答:“好的,明白了,姬大夫。我回去就帮你弄路引关凭。”
曹秋前告辞,姬凤岐拿着雁门关来的信,站在街边拆开来一看,刀劈斧凿的一行字迹:
何日春花犯雪开?